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那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
“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
这个回答扫了官家的兴。
自从说过这句以后,又经过几度花开花谢,几度残红满地,几度绿子满枝,官家一直没有忘记这番对答,可也不敢再提。师师究竟一次也没有穿过绯色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今天师师居然会换这套裙衫出来,更没料到这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这双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惊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着几十万的观众,她摒弃了他细心周到地为她准备好的宫车,就这样穿了一身艳服,骑匹特别耀眼的胭脂马,毫无遮拦地跑到这里来,似乎有意要在稠人广众之间炫耀自己的美丽,这在别人固然无足为奇,可是在师师身上……这与她平日的行径实在太径庭了,这里到底包涵着什么意思?
旧的疑问刚刚解决,新的疑问又迅速产生,当玉辂推进棂星门,折往水殿时,官家心里又涨满一团发酵的面粉。
可是这个新的疑问也得到自己满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师师驻马在棂星门门口时,曾展开他赠予的摺扇,轻轻扇了几下。想到这个微小的,却是事关重大的动作,顿时又使他放下心来。
“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一簪之轻、一扇之微,都逃不过朕的耳目,所以特为穿了这套朕向往已久的绯色衣衫,佩了朕特别赠予的扇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遥相庆贺,让朕在心里高兴一番的?”赠扇之举,是官家的得意杰作,师师当时又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赠予,这一定给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并加上今天本身就是个欢庆的节目,因此他总是往好处去想,得出的结论总是非常乐观的。他还亲切地对自己说:
“师师,师师!你兰心慧质,用意如此体贴周详,真不枉朕十余年来对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举行种种的仪式,皇子们要向父皇祝贺胜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制一个北宋版的安禄山,暂时分去了他的心。等到这一切都匆匆过去以后,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师师占用的彩棚中瞟去。这间彩棚是他亲自选定的,与御座并无间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现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随着他的视线之转移集中到师师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帘和一幅遮住师师的轻纱都遮不住观众们的千万道视线。人们嘁嘁喳喳她议论起来,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发现师师对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么兴高采烈,仍是那么神采飞扬。她一会儿合拢手里的摺扇,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两者都是无意识的。她一会儿附着惊鸿的耳朵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回过头去跟刘锜、马扩说话,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以致她的头颈向左右转动时,一对真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摇咕咚”那样摇摆起来。
刘锜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刘锜是个很有分量的人,马扩刚从燕山回来,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师师去年曾与马扩见过—面,今天让他们两个陪来,一定是伺隙向他们打听收复燕山之事。这固然与她平日的郁郁寡欢、落落难台的脾气不合,但是这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却是调和的。师师向来任性,有时被他拘管得紧了(用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来拘管她),为了表现她的独立性,会像匹劣马似地撒一阵野。这个脾气,他也曾几次领救过。毕竟她今天是关心收复燕山这件大事。而收复燕山这场功劳,总的说来应该记在自己帐上。她关心地打听这件事,目的无非是使他高兴。因此师师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得官家甘冒几十万人的流言蜚语的危险,忍不住每隔顷刻就要向师师的方向转头望去。
这个说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曾经对刘锜有过某种回忆。虽然事隔数年,刘锜早已用自己的谨慎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看法,但是那个淡淡的印象并没有从他的回忆中完全抹掉,而刘锜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种分量,此刻对他似乎也形成一种压力。
当龙舟慢慢地从奥屋中驶出来,吸引着观众注意力的时候,师师也像所有的观众一样焦急地望着龙舟,希望它快点驶到终点。那时官家已经通过十字岛上的锦步障,从水殿移驾到五殿中一个靠近师师方向的方殿中坐下来。这是十分不谨慎的举动,因为无论是按照旧例,还是要选择一个参观竞渡的最显豁的位置,官家都没有理由坐在这座偏侧的方殿上。但是发酵的面粉里已经搀入一点酸素,这时他对师师的注意力已经远远超过他对竞渡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观众的戒心,再也顾不得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了。
这座方殿距离师师的彩棚更近,他看得也更加真切。他从师师的表情中看出她与全场的人一样着急的心理,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艘龙舟也是个大玩具,看起来庞然大物,富丽堂皇,自己却不能行驶,要依靠岸上的人伕纤引。行程十分缓慢,一段路要走好半天。安排这个传统节目的想法,大约是要用这艘龙舟的缓行来衬托停会儿竞渡的虎头船的高速度。不拘泥于成例的官家却在心里想到这个办法不妥,明年一定要改革,事前就让它碇泊在终点,省得大家望眼欲穿。
官家这个想法并非他自己希望竞渡快些举行,而是希望竞渡的紧张的场面,能够迅速吸引去师师全部的注意力。
可是龙舟仍然以牛步化的速度驶行,这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
官家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他对她的拗执的凝视。有两次,她抬起头来把眼光看到他凭栏俯伏的地方。但是后来的一次,当他的视线将要去攫获她的视线的时候,她迅速躲避开去。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面转过头去和刘锜说话,一面打开摺扇使劲地扇了几下,似乎不耐烦地要把那拘管得她太紧的拗执的视线从她身边扇开去。这几扇非同小可,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情人从他的掌握中逃离、退却的不自觉的信号。这使他诧异、惊疑,并且把已经在他心里解决了的这一套绯色裙衫为谁而穿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一次问题是带有倾向性的成见提出来的,因而格外严重。
不用说,刘锜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但是这个怀疑不难证实。按照官家的想法,刘锜是军人,曾经提出整顿虎翼军的方案,而且一度有人主张让刘锜去主管那个虎翼队。刘锜无疑地是虎翼队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而他自己,不管怎样,人们都公认他是龙翔队的后台了。他只要弄清楚停会儿在两队比赛中,师师同情,支持的是哪一个队,就可以看出她的倾向性,也可以判断出今天这套裙衫她究竟为谁而穿的?
官家这一猜,又是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师师确实有点精神异常,这次是由那幅倒霉的《听筝图》引起的,她确实支持虎翼队,但并非因为刘锜的缘故。东京城里一百万人口中有九十五万人都倾向于虎翼队,师师是染局匠王寅的女儿,有过一段孤苦伶仃、流浪街头的童年生活,这使得她的思想感情不可能不与大众呼吸相通、休戚相关。她不可能不支持虎翼队。官家与她的个人的密切的关系,不能够改变她的根本立场。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以他的宫廷的名义组织起来的比赛队伍如此不得人心,而他本人偏偏又愿意把自己至高无上的名义让它利用、支持它、偏袒它,使得自己也成为人民谴责的对象?这是一个在愚人也许偶而会得想到,而在自信心特别强的聪明人却往往不会加以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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