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使团,帖木儿王第二天召开了一个由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以及各军高级将领们参加的军事会议。在帖木儿帝国,这样的军事会议与成吉思汗时期的忽里勒台如出一辙。会上,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帖木儿王并不总是高高在上,他会和他的臣僚们一起讨论,集思广益,从而对下一步的征战目标做出详尽部署。至于会议上的决定,则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传达到军队和百姓当中。之所以如此不言而喻,是因为任何一场战争都需要有军队和百姓参与。
当天晚上,我们所获知的会议结果是:帖木儿王发布了出征命令,要最后完成对脱克汗的征服。出征的日期定在回历七九七年四月(1395年2月)间。这是帖木儿王的习惯,冬季准备,春季出征。
出征前的准备工作依旧繁琐细致,从战马的选择到行军的给养,从兵器的打制到情报的搜集,每一样,帖木儿王都要多次听取汇报,亲自检查。如果届时少了一根缰绳,都要对当事者和他的长官做出严惩。
出征前,所有参与出征的将士和百姓照例要饮出征酒,有些地方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那真是既疯狂又悲壮的一天,帖木儿帝国简直变成了歌与酒的海洋,人们似乎必须通过这种狂欢的方式,才能提前对不可知的命运以及死亡进行祭奠。而一夜狂欢之后,我们便分成纵队依次出发了。可以说,我第一次对帖木儿军队的各种规则有所了解也是在这次行军当中。
行军之初,我们白天的行程基本以二十五俄里为限。为了搜索敌情,首先要派出行动灵巧而经验丰富的骑兵侦察兵在前方探路。行军时,军队的正面要保持三百至一千步的宽度,每队则以一百名骑兵、三百匹战马组成。队列的纵深要依据兵员的人数而定,有时队列长到能容纳近一千匹马。
一旦接近敌军,军队将一分为三,三分之二为本军,三分之一编为左右翼。帖木儿王的军队素以吃苦耐劳著称,无论是高山、丘陵、平原,还是有河流的地方,都必须做到进退自如。必要时,军队迅速驰骋,昼夜兼程,途中只有在给马儿喂草或进餐时才能稍事休息。
此间,出于隐蔽行动中的各纵队踪迹的需要,帖木儿军队主要采取了一种叫做“沿羚潜行”的方法。具体来说,就是一旦接近敌人,需先规定好下一步集合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分散去攻击敌人。这样的突然袭击往往使敌人不知对方兵力多少,袭来的方向,因此很难快速反应进行有效的抵抗。
除此之外,帖木儿王还有一个习惯——这样说大概不够准确——或许不如说,是帖木儿王亲自制定的军队法则:每一个指挥员,无论级别高低,哪怕是王子和贵族,都必须牢牢记住诸如战斗的编制、破坏敌人的防线、进攻和撤退等十二条规定。这是铁的军规,如有遗忘,定斩不饶。
另外一个法则是:每逢大战,如果敌人的兵力不足四万时,帖木儿王会派出四万人军队与之相对,这支军队由王子们指挥,安排经验丰富的将领予以协助;如果敌人的兵力超过四万人,则由帖木儿王亲自指挥。这时,帖木儿王会根据战场实情以及敌军兵力的不同,将他直辖的兵力分为四十队,其中精锐的十二队充第一线,其余的二十八队分为第二、第三梯队。帖木儿子孙的部队排列在上述四十队的右侧,帖木儿王亲属指挥的部队和同盟军,排列在右侧的前面。
一旦战斗开始,先由轻骑兵和前哨开始战斗,假如需要援军,则逐次派出两翼第一、第二梯队部队。如认为兵力不足,则由左、右两翼迫近敌人总指挥,伺机夺取敌军旌旗。如果这样还不能结束战斗,则派全部兵力齐出,全力一战。
虽然每场战役、每次战斗,帖木儿王投入的兵力不尽相同,但就帖木儿王的布阵来看,左翼和右翼军队的相对距离较远,中心好像是很薄弱。恰恰是这种看似中心薄弱的部署,给敌人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因此,一旦敌人发起攻击,便落入帖木儿王设下的圈套。当敌人向侧面展开兵力时,则进一步造成兵力的分散,此时,帖木儿王再以本军冲击其中心,则可顺利地断绝敌人各战斗部队之间的联络,然后各个击破。
帖木儿王在一生中经常使用这种诱敌深入的战法,只可惜这种战法并不为其他国家的军队所察知。
当沙奈如此这般带着炫耀的语气给我讲述帖木儿王的用兵策略时,我们正在远赴金帐汗国的途中。帖木儿王选择进攻时,一般都尽可能地避开严冬,大部分是在冬季集结,春天开战。冬春季节,越往北走,天气越觉寒冷,我只好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马车里厚厚的毛毡中。我得承认,沙奈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外祖父,同时,他还是个名符其实的故事大王,听他讲故事,至少可以缓解我因为远离了欧琳堡,远离了欧乙拉公主才油然而生的寂寞和无聊。
在我比许多人漫长的一生中,我亲历过帖木儿王进行的五场战争。除了此次(第二次)外,欧乙拉公主始终与我在一起。第三次,是帖木儿王远征印度;第四次,是历史上著名的安卡拉战役在帖木儿王与巴耶济德之间拉开战幕之时。这两次,都是由于沙哈鲁的儿子,尚且年幼的兀鲁伯必须随军出征,作为他的保护人,欧乙拉公主不顾危险陪伴在他的身边。第五次,则纯属应帖木儿王之请。帖木儿王希望在有生之年征服中国,他需要公主见证他的辉煌。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公主内心深处对于战争的恐惧和厌恶。因为,该怎么说呢,用小女孩佐维然的话说,那就是,战争其实“一点都不好玩儿”。
这次征战,我选择离开欧琳堡,只是想陪陪沙奈和阿亚。出征前,他们来看望公主和我,我发现他们突然间苍老了许多。虽然我不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外孙女,不过,阿亚和沙奈终究是给了我母亲生命的人,有了母亲,世间才有了我,我理应对他们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沙奈答应给我讲他年少时跟帖木儿王一起抢劫富人马匹的故事。不料他刚刚开启了话头,就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努里丁来到我们的临时帐子,吩咐沙奈去陪他的老朋友帖木儿王下棋。
帖木儿王常常把指挥作战比作下棋,战争中或者行军途中如有休闲,他都热衷于白天下棋,晚上研究排兵布阵。在帖木儿帝国,似乎任何一个人在下棋方面都不大可能成为他的对手,他的棋子就如同他的军队,他的军队又如同他的棋子,一进一退,皆讲究占据要地。
我想着不知是否能在帖木儿王的大帐见到沙哈鲁,因此缠着努里丁跟他和沙奈一起来到帖木儿王的大帐,可惜,到了大帐我才知道,沙哈鲁执行别的任务去了,根本不在营地。我只好在帖木儿王的大帐待了一下午,看帖木儿王和沙奈下棋。沙奈的棋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就是费尽心机也赢不了帖木儿王。沙奈真是越下越沮丧,但我看得出来,帖木儿王比沙奈还要沮丧。在努里丁进来禀报可以用晚餐,帖木儿王命侍卫将棋盘撤下去时,他在嘴里嘟囔了一句:“如果欧乙拉在这里就好了。”
公主心思细密,棋艺惊人,与公主下棋,无论输赢,即使输多赢少,对帖木儿王来说都是莫大的享受。
帖木儿王发出感叹的时候,我正好也在想念公主,我对自己说,以后,我决不会把公主一个人留在欧琳堡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进入金帐汗国的腹地后,为了使自己一方师出有名,帖木儿王派遣熟悉外交辞令的使臣前往脱克汗处。使臣来到脱克汗的军营,向脱克汗呈上帖木儿王的书信,并以其特别擅长的辞令叙述了帖木儿王提出的要求。但脱克汗粗暴地拒绝了。当使臣回到帖木儿王身边时,军队已经在撒木儿河谷上扎下军营。帖木儿王将自己的军队布置成战阵,与脱克汗的军队沿帖列克河两岸对峙。
帖木儿王命令军队在军营周围挖了两道壕沟,钉上木桩,安上战壕护板,并规定士兵不得在营地上喧哗、走动,也不得在夜间点火,防备敌人偷袭。对峙持续了两个月,脱克汗将帖木儿王的防卫策略当成软弱可欺,他在某一天的凌晨率先出击,攻打帖木儿军的左翼,帖木儿王毫不犹豫地派遣担任后备队的二十七个精锐百户援助陷入困境的左翼部队,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金帐汗国的部队被迫退却,沙乌可、艾库、沙奈这些老将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他们指挥军队追击逃敌,直到追出很远。脱克汗的目的正在于此。他见帖木儿王的兵营出现空虚,立刻兵分两路:一路用于继续牵制追兵,一路借着夜色掩护突然回师撒木儿河谷,向帖木儿王指挥的中军发起全面攻击。
脱克汗的回马枪的确让帖木儿王有些猝不及防,当时的战斗激烈异常,帖木儿王的百人长们都在战场上下了马,用大车与护板设立阻击点。士兵们跪着向敌人射击,箭如雨下。在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大王子只罕杰尔的儿子,英勇的王孙莎勒坛率领武器优良的另一支本军赶到,战局转而变得对帖木儿王有利。
这一场战斗奠定了帖木儿王胜利的基础。偷袭不成,脱克汗接连失利,不得不酝酿逃跑。他命士兵拆毁了帖列克河上的桥梁,帖木儿军无法渡河,只能沿河追击脱克汗。帖木儿王遣使质问脱克汗为何屡屡犯境?并提出与脱克汗再续盟好,以免生灵涂炭。脱克汗礼节性地招待了来使,心里却很清楚,帖木儿王足智多谋,诡计多端,所言续盟之事绝不能相信。使臣转回王帐,将脱克汗的态度禀明帖木儿王,帖木儿王十分恼火,立下豪言,不消灭脱克汗誓不南返。
誓言虽然豪迈,无奈其后三日,两支军队一直夹河上溯,帖木儿军根本找不到攻击敌人的机会。帖木儿王深知己方给养粮秣消耗巨大,无法及时补充,这样拖延下去势必不战而败。正当他心中甚感忧虑之时,沙哈鲁夤夜求见父王,献上一计,帖木儿王嘉赏儿子一番,欣然采纳。
当天夜里,随军的女人、老人、奴隶,甚至包括像我这样身材成熟的女孩,一律都被要求换上盔甲,装扮成士兵。我正在努力适应因为沉重的头盔压在我头上而产生的摇摇晃晃的感觉,抬眼却看到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我这里走来。虽然只是一个身影,我却不会弄错他是谁。熟悉的人走到我的身边,向我露出笑脸。
我也向他露出笑脸。我并不知道,我一身滑稽的打扮,露齿而笑的天真,那一刻在沙哈鲁的眼中竟是非常可爱。
“塞西娅。”
“沙哈鲁,你怎么来了?”
出征之前,沙哈鲁带着小妃主到欧琳堡向公主辞行,公主托他照顾我,他答应了。可是战事反复,他根本不可能兑现诺言。
沙哈鲁替我扶正头盔:“歪了。”
“我说呢,怎么戴上了头盔,我的头就像长歪了一样。”
沙哈鲁笑了:“塞西娅,你——怕吗?”
“不怕。我只要想着,你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不会害怕了。”我戏谑地回答。我是真的不怕,塞西娅可不是胆小鬼。
“是的,我会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你还是要答应我,一定保重自己。”
“放心好了。”
沙哈鲁没有再说什么,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了。在他离去之前,他凝视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出了神。我感谢他对我的牵挂和关心,不过我明白,他总能透过我,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即便那个人不在他的身边,也是他此生最牵挂和最关心的人。
两位百人长过来,催促着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集合了。沙哈鲁回过神来,向我辞行,他还负有更重要的使命。
“塞西娅,我走了。”他微笑着说。
我“嗯”了一声,愉快地向他挥挥手。是啊,大战之前能够见到沙哈鲁一面,连带有一股汗腥味的头盔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没有经过训练的“队伍”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百人长向我们交待了任务。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帖木儿王原来是要我们这些假扮的“士兵”留在大营,虚张声势,而本军则在他与王子们的率领下,每人携带一匹换乘的从马,星夜驰回水流和缓之处,然后从那里泅渡过河,出其不意地捣毁脱克汗的大营。
第二天,捷报传来。帖木儿王率大军大败脱克汗,脱克汗落荒而逃。这一战奠定了帖木儿王征服金帐汗国的基础,脱克汗此后一直过着逃亡的生活,其间虽曾几次复辟,终因势单力薄而中废。十年之后,脱克汗向帖木儿王请求赦罪,他派出的一个使节团求见帖木儿王,帖木儿王被脱克汗的哀求所打动,准备让他复辟。可惜这个对脱克汗大好的承诺不久因帖木儿王的病逝化为泡影,脱克汗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断,后来他逃到西伯利亚,第二年在西伯利亚的图门被继任金帐汗的弟弟杀死。
帖列克河之战后,帖木儿王回到丹河。不久,他率军突然向北方的斡罗斯进军,首先侵入梁赞国,随后攻取巴勒赤木勒城和阿咱黑城。这像是一次军事冒险,因为帖木儿王并不真正地了解斡罗斯。
冬季来临,帖木儿王率领军队来到金帐汗国的首都萨莱城和哈只·塔儿寨(阿思塔刺罕),萨莱城和哈只·塔儿寨的富饶才是他的目标所在。他决定先攻下哈只·塔儿寨,然后洗劫萨莱城。
当时正值隆冬季节,伏尔加河的河面已经冰封,可以从河上直接攻打下来。哈只·塔儿寨除临河的一面外均修有坚固的防御工事,高墙从河的一端伸展到另一端围住全寨,再辅以塔楼防护,只有靠河的一面平常依靠武装船只进行防御。由于河面结冰,哈只·塔儿寨的守寨官兵和居民感到敌人可能从这个最薄弱的地方发动攻击,因此组织人力开凿厚冰块筑城,到了夜间再用水浇在聚成堆的冰块上,很快便形成了一道很难靠近的防御墙。许多年前,他们用这个办法多次战胜过其他敌人,这一次他们仍用相同的方法筑起了一道道高高的冰墙,他们把寨墙与这座冰墙连接在一起,开了一个寨门,寨门虽然敞开着,但是修建了一个内高外低的冰坡,人马绝难攻进寨来。当帖木儿王来到寨下时,看到这一奇特的防御屏障,不由对他的将领们说,这冰墙看似简单,却不是任何人都能想出来的,以后,你们遇事也要多动脑筋。
帖木儿王对寨内的情况了若指掌。之所以如此应该得益于他所建立的高效、便捷的情报网。帖列克河之战结束后,帖木儿王一方面组织军队追击脱克汗,另一方面颇有预见性留下一部分能干之人,分别散居于斡罗斯的城池及要塞之中。在哈只·塔儿寨,帖木儿王留下了他的一位心腹爱将塔班,塔班的出身我已经忘记,但我知道,他的确是位出色的间谍和活动家,而且,他口才惊人。在他住在哈只·塔儿寨期间,他很快取得了当地人的信任,这为他全面掌握寨里的设防、居民的心态等创造了便利条件,正是这种卓有成效的工作使他能够将各类有价值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回帖木儿王的总指挥部。这次帖木儿军大举压寨,寨主哈塔儿原本做好了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准备,但此前,帖木儿王交待塔班多方散布只有放下武器才有生路,抵抗者必死无疑的流言,因此,当帖木儿王的大军到达时,寨中许多将领和百姓反复陈诉动武之害,迫使哈塔儿不得不另外做出决定,出寨迎接帖木儿王。帖木儿王言而有信,没有对堡寨采取行动,只是补充给养后向另一目标萨莱城进军。
帖木儿王在没有遇到抵抗的情况下轻取哈只·塔儿寨。萨莱城军民虽然进行了抵抗,但帖木儿王仍然攻下该城,并将标志着金帐汗国强盛时期的萨莱城付之一炬。
就这样,曾经是四大汗国中最强大的金帐汗国被帖木儿王踩在了脚下,他将金带、金绣长袍这些象征汗的尊严的标志赐给了一位真正的金帐汗后裔,他让他所扶持的这位新汗作为他在金帐汗国的代理,并且允许新汗到伏尔加河左岸去召集军队,以此在金帐汗国重建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