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时局动荡不尽如人意,哈里勒的婚礼准备算不上多么铺张和豪奢。
我来时公主还没有到,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婚帐前走来走去,翘首盼望。我甚至怀疑哈里勒是不是骗了我,他根本没有邀请公主。
帖木儿王的宫帐临时充当了哈里勒的婚帐,里面地方宽阔可容纳上千人。被请的客人陆续地经过我的身边,进入宫帐。他们有些人向我点点头,有些人则对我视而不见。绵延一年之久的王位之争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哈里勒的婚礼注定不能复制帖木儿王东征前为孙儿们举行婚礼时的热烈与壮观。
意外地,我看到了一个人,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向婚帐方向走来。
我看着他。当他离我越来越近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步履蹒跚、形容憔悴、满目悽伤的形象。
我暗暗心惊:天哪,是他吗?
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没错,他就是皮儿王子,帖木儿王生前指定的王位继承人,而今却成了哈里勒的阶下囚。
身份的剧变摧毁了他的意志,曾经的意气风发一去不返,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未老先衰。
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佝偻的背影。他才二十多岁,何以衰弱颓废至此?哈里勒真够有手段,皮儿沦为阶下囚的这段时间,也不知哈里勒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把他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翁!
皮儿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会儿。
我向他莞尔一笑。
我的刘海剪得很短,露出了眉间的金星。金星晃着皮儿的眼睛,他认出了我:“塞西娅?”
“王子,是我。”
“你真的是塞西娅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塞西娅没错,王子。哈里勒王子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有意将“哈里勒”和“王子”这两词的音发得很重,尽管一年前哈里勒已经变成了哈里勒王,我仍习惯对他直呼其名。此刻,皮儿王子的不幸激起了我对他的同情,我称哈里勒为王子,表明了我对皮儿王子身份或者说继承人身份的尊重。
我有意的讨好果然打动了皮儿,他的脸上浮出笑容,浮肿的眼睛里蓦然间就有了一些生气。“你来参加婚礼,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公主。”
“噢?哈里勒也请了欧乙拉公主么?”
“我想是吧,哈里勒这么说的。”
“一晃又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公主了,我真怀念小的时候围在她的身边听她给我们讲故事的日子。还有征伐印度的时候,只要有她相伴,就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危险都不值一提。如果还能回到以前,该有多好……”
皮儿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这许多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惆怅。对于天意弄人,我的感慨丝毫不比他少。只不过,从天上到地下,经历了人生剧变的皮儿,比我更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皮儿身边的一个人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皮儿复活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他向我微微颔首,然后,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向婚帐中走去。我耐心地看着他进入帐子,当我回过头来时,发现一辆敞篷马车刚好停在我的身边,宽阔的车篷中,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向我招手。
美丽的女人!无论命运如何起落,无论岁月如何风蚀,她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永远美丽如故。
不过,她今天的打扮倒有一点点特别。
我的眼光一向锐利,我对她的衣着也一向挑剔。平素,只有穿戴好我为她精心挑选、搭配而且认可的衣饰,她才会去参加宴会。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我,她的打扮也一样高雅得体。
可能是为参加哈里勒的婚宴,她特意换上一个月前我才为她设计和缝制好的淡紫色纯棉束身内衣。内衣的外面,她别出心裁地套了一件无袖敞领的锦缎长袍,长袍用的是那种米色带暗花纹的面料,颜色素净,只在衣襟和衣角处点缀了几朵玫瑰花的刺绣。这件外衣,此前我从没见她穿过,想来是她新近才做的。
当然,即便她新做了一件样式新颖的长袍也不足为奇,我之所以说她有几分特别,是因为她第一次在衣裙外披了一件红色的真丝披肩。艳丽的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衬托着她如凝脂一般细腻的肤色,使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像一百年没有见过她那么长久,思念让我眼窝发涩。我伸手拉开车门,将她扶下马车。不等她对我说一句温存的话,我已经投入她的怀抱。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如同我还是一个孩子向她撒娇时她时常做的那样。
好一会儿,我大声地、哽咽地问:“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我无所顾忌地抱怨着。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无赖。我喜欢对她无理取闹,因为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她都会纵容我。
公主不回答我的责备,她只捧着我的脸颊,用母亲特有的温存语调问我:“首饰,都设计好了吗?”
“嗯。”
“你满意吗?”
“不能说满意。”
“哦?”
“准确地说,是得意。”
公主放下心来,眼睛里闪动着欣慰的笑意。
她一向对我的天赋充满信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在我的世界里是一个孤独的人,当我面对着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时,从设计到整个制作过程,我都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以说,经我完成的每一件首饰、挂饰、金银玉器都凝聚着我的心血,只有回到她的身边,我才可以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我挽着公主的手臂,一起向婚帐走去。在闲适的、沉默的片刻,我悄悄从侧面打量着公主。
当然,像每次参加宴会时一样,公主略施粉黛,庄重如旧。突然,我发现她的鬓角多了几根长长的白发,眼角周围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我吃惊地望着它们。白发和鱼尾纹,这是我过去不曾注意到的,原来岁月并没有放过公主,在她的身上悄悄留下了痕迹。
只是,我和沙哈鲁、阿依莱、兀鲁伯、赛一样,我们都只知道索取她的爱,索取她的理解,用她的活力滋养我们自己,却忽略了她其实是个女人,她必定会在时光的磨砺中一天天老去。
是的,就像我们的太祖母,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一样,她同样会变得衰弱、苍老,甚至有一天会永远离开我们。而我们,在她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又曾经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我的心颤抖了,扶着她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公主回头看看我,诧异地问:“塞西娅,你怎么了?”
我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我不能说,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得到消息的哈里勒出来迎接欧乙拉公主,他看到欧乙拉公主的第一句话是:“公主,看来,这件外套和披肩都很适合您。”
公主向他微笑:“是啊,很美。谢谢你,哈里勒。”
原来,外套和披肩都是哈里勒专门请人为欧乙拉公主量身定做的,难怪我之前确实没有看见过呢。
为了让公主出席他的婚礼又与昔日有所不同,哈里勒可谓煞费苦心了。
哈里勒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急忙松开公主的手臂,让新郎官亲自将公主引入婚帐。
宫里的规矩我懂,我必须跟在公主后面进去。在婚帐中,我有我的位置,一般都在公主后面一排或后面两排,那里桌子是几张长条桌拼接而成,我将和另外得到邀请但是身份还不足以坐在最前面的女宾共用它们。
进入婚帐,我才恍然发现,公主和我是最后到的。公主姗姗来迟并不是她为人处世的风格,我猜测,一定是哈里勒有意让她最后一个出现,以此让所有人看到他对她设计救走兀鲁伯的宽容和大度。
公主跟随在哈里勒的身后,步履款款地通过婚帐中央狭长的过道,走向自己的位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是这般仪态万方、从容娴静。他们走过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除了皮儿王子和新娘——全都起立向他们行礼致敬。
这样的尊重,一半是给哈里勒,一半是给公主。
对于哈里勒,毋庸置疑,人们尊敬他自然因为他是哈里勒王。对于公主,所有尊重的背后恐怕就别有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
一方面,人们为公主能来参加婚宴而高兴,她的出现使生活在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帖木儿王在世时的强盛时代。另一方面,人们愿意对这个柔弱女人隐藏的勇气表示出恰如其分的敬意。
哈里勒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婚帐正中新娘子的身边坐下来。欧乙拉公主礼貌地向宾客们一一颔首回礼,也向新娘子行礼,当她准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她看到了皮儿王子。
皮儿王子努力挺直了开始变得佝偻的身体,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百感交集地望着她。他的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一开始,公主并没有认出他来。
皮儿王子向公主点了点头,公主走到他的面前。
“皮儿,是你吗?”她惊诧地问。
“是我,公主,您……”皮儿欲言又止。
此时此地的重逢,物是人非,一切尽在不言中。一时间,皮儿和公主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公主关切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皮儿的脸上,片刻,不无忧虑地问:“皮儿,你还好吗?”
皮儿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婚宴的司礼官走到欧乙拉公主身边,压低声音提醒她:“婚礼就要开始了,请您……请您入席吧。”
欧乙拉公主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哈里勒,哈里勒和新娘子居中高坐,不动声色,眼睛里却闪着点点光亮。
公主不能违拗哈里勒的心意,歉意地向皮儿点点头,随着司礼官回到座位上。皮儿也沮丧地坐下来,在他坐下来时,我看见他的肩头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司礼官宣布婚礼开始,与宴的宾客全体起立,用歌声和美酒祝福哈里勒和他的新娘百年好合。新娘子穿着大红的礼服,佩戴着我为她设计的所有首饰,正如我预言的那样,这些首饰为她增色不少,使她显得娇艳动人。
我奇怪妃主罕则黛怎么没有在她儿子的婚礼上出现?这似乎有些不正常。仔细想想,恍然大悟。
真是的,我怎么差点儿就忘了,哈里勒与皮儿,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啊。
哈里勒与皮儿,他们可都是罕则黛的亲生骨肉。
面对兄弟阋墙,一个母亲,又该如何处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