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包丽英 本章:贰

    皮儿临死前对哈里勒说过一句话,“你赢了。你完蛋了。”

    开始,我并不明白他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事态的发展逐步证实了他的预言,“皮儿事件”最终成为哈里勒王权衰落的开端。

    那一天,哈里勒的侍卫将我们这些不幸参加了婚宴的人全部押回城中,之后,我和公主以及所有的人都被关入了城中的大牢。

    针对城中是否还存在皮儿的同党所展开的调查一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每一天,都有一些人被定罪处死,也有一些人被无罪释放,允许回家。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哈里勒一直不肯审问公主,也不肯释放公主,他就让公主在监狱里面待着,一再目睹那些被定罪的犯人在被严刑拷打时生不如死的模样。

    公主的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好,哈里勒让她饮用白酒,她在饮酒前被迫服药,以及受刑者的哀鸣不绝于耳,这一切都加重了她的病情,头痛最严重的时候,她陷入长久的昏睡之中。

    我将带在身上的一块玉佩悄悄塞给了狱卒长官,哀求他无论如何要将公主的病状告诉哈里勒,并代我请求哈里勒派个大夫过来给公主诊治。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也没有等到哈里勒派任何大夫过来看视公主,而且,那个答应给我传信的狱卒长官我也再没有见到他。

    公主依然昏迷不醒,我无望地守在她的身边,用清水为她擦拭着身体。我想起公主说过的话,她说:“我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是的,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经历过担心公主死亡的恐惧,因此,当我再一次陷入同样的恐惧中时,我没有方寸大乱而是头脑清醒。

    我想到沙哈鲁,不止一次想到他。我在想,如果这一次公主真的死了,他连与公主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假如真是那样,他该怎样悔恨终生?他又该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事实上,如果公主真的死了,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也会悔恨终生。这个女人,她将我养大,将我带在身边教我爱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什么事情都没有为她做。

    假如她真的死了,我宁愿随她而去也不要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

    我突然有些憎恨沙哈鲁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为了争夺王位,米兰沙、阿卜白克、只汉沙、奥玛、哈里勒、皮儿,他们这些人明争暗斗,他们当中,只汉沙和皮儿已经死了,可沙哈鲁始终守在自己的封地,我看不到他有任何行动。

    沙哈鲁应该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这一次,我对他感到失望。

    从早晨到中午,我滴水未进,只是不停地给欧乙拉公主擦拭,设法让她滚烫的身体清凉一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公主从来都是个喜欢洁净的女人,躺在这样肮脏的地方受苦受难真的太委屈她了。

    隔壁的监狱里又传来受刑者的呻吟和惨叫,那一声声哀怨的嚎叫像锉刀一样锉着我的心脏,我的心口钝疼,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正因为这样,我也觉得庆幸,因为昏迷,公主再不用听到这些声音,再不用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接连熬了两夜不曾合眼,我好像睁着眼睛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中,我看到狱卒打开门,一个人走进关押我们的牢房,一开始我以为是沙哈鲁来了,后来发现是个女人,她向公主俯下身体……

    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惊醒了。

    眼前混沌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原来不是梦!我的视线里充斥一个肥硕的身体,她正俯视着欧乙拉公主。

    “妃主!”我呼唤出声。

    是妃主罕则黛没错,哈里勒不肯来,还好妃主来了,只要妃主来了,她一定可以救欧乙拉公主。

    我跪在罕则黛的面前,抱住了她的腿。我哭着央求她:“妃主,请您救救公主,请您一定要救活公主!”

    罕则黛用她粗短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头发。我抬头望着她,她的眼泡浮肿,肥胖的脸颊闪闪发亮。

    这张脸,这个人,我简直有些不敢相认。

    一定是皮儿的死使她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像一个被充满气体的气囊一样全身鼓起。对于她,我已经不能用“肥胖”这个词来形容她了。她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可怕的样子,的确让我想到充气的气囊。或许,我该用“肿胀”这个词形容她更合适?

    “塞西娅,公主这个样子多久了?”她的声音喑哑浑浊,我琢磨了好一阵儿才总算弄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从我们被关进大牢那天,她的头痛病就犯了,她一直很痛苦,前天晚上,她开始陷入昏迷。”

    罕则黛思索着,目光闪闪。片刻,她似乎做出某种决断。她命狱卒立刻将欧乙拉公主送回她自己的住所治疗,她这样吩咐时语气极其强硬。作为哈里勒的母亲,没人敢违背她的命令,狱卒乖乖地跑去准备躺椅。当我看着公主被两个狱卒小心地抬出牢房时,我知道,公主终于有了可以活下去的机会,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激都化作泪水在我脸上滚滚流淌。

    罕则黛为公主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经过他们紧张的救治,公主柔弱的生命之花再次得以绽放。这期间,哈里勒只来过一次,他说他是来看望母亲,然而,由于他是如此言不由衷,所以罕则黛将他带到了公主的房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病中的公主。

    公主刚刚服过药,正要躺下,看到他进来,公主似乎有些惊讶。

    罕则黛站在我的身旁注视着公主,一时间,我们四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公主向哈里勒伸出了手。哈里勒因为意外而踌躇,但终于,他还是走过去坐在了公主的床边。

    公主细细地审视着哈里勒疲惫的面孔,语气中不无担忧:“哈里勒,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罕则黛用手捂住了嘴。我像她一样,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

    哈里勒也一样心中疼痛。他不敢相信,这个被他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女人,竟然一如既往地疼爱着他、关心着他……天哪,他为什么要来看望她!

    “公主,我……”

    “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注意身体。别让你母亲太为你担心。”

    哈里勒垂下了头。我以为他会向公主道歉,可他站了起来:“公主,您休息吧。我……我得走了。”他说着匆匆忙忙地起身向外走去,他的确不会道歉,可是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了深深的懊悔之色。

    他无法再待下去,如果再待下去,他一定会向公主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如果那样做了,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半个月后,公主的病情得到控制,我征得罕则黛的允许,带着公主回到了欧琳堡。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罕则黛突然光临欧琳堡,她说她来看望公主,但我分明感到她是有话要对公主说。

    公主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原,她变得更加瘦小了,下巴尖尖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深了。她走路的时候摇摇摆摆,就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可她还是那样热情地接待了哈里勒的母亲,这倒并不是因为罕则黛救了她一命,而是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很尊敬这位性情刚毅的妃主。

    我亲自下厨,做了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素菜拌面。阿依莱是个有心人,在明朝的那段日子,他记下了几种美食的做法,我将其中面条的做法加上我的独创,做出了一种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食。当我将拌面端到罕则黛和公主面前时,她们疑惑地尝了一口,不由得都发出一声赞叹。

    银果面包早就没有了,好在有索度的妻子为我们烤制的馕。索度的妻子烤馕的手法别具一格,经她烤出的馕既酥香又可口。

    我们的这顿午餐算不得丰盛,除了拌面和馕,桌上就只有酸奶、马奶酒、葡萄酒和甜瓜。可是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公主陪着罕则黛稍稍喝了一点马奶酒,她们并没有吃馕,因为拌面太可口了,她们只想吃拌面。罕则黛是胃口本来就好,但公主也吃了小小的两碗。自从公主生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得如此让我开心。很快,一盆拌面被我、索度夫妇、罕则黛妃主带来的两位侍女在内的七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吃过饭,索度夫妇、两名侍女将餐桌收拾下去,只留下了甜瓜和奶茶。我为罕则黛和公主斟上热气腾腾的奶茶,然后,我走到公主的身后,很自然地轻轻为她按摩着头上的穴位。这是我常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罕则黛在场就觉得不便。事实上,在公主优雅风度的背后是一种率真和不拘小节,罕则黛对公主素有所知,因此,她也没有任何要我回避的意思。

    罕则黛垂询公主有什么需要,公主说没有。可是我有,我请求罕则黛再次恩允我带公主回一趟塞西娅洞。

    “塞西娅洞吗?为什么?”罕则黛奇怪地问。

    “那里的气温现在最适宜,我想带公主泡泡药池,您也知道,这会对公主恢复健康有帮助。”

    “噢……”我分明感到罕则黛犹豫了一下。当然,我了解她的顾虑所在,这毕竟不是她完全说了算的问题。

    公主不想为罕则黛增添麻烦,她笑着说:“不用。”

    罕则黛注视着公主,这个女人虚弱的样子让她的心里产生了几许怜惜,她答应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公主的身体再恢复一些吧。”

    罕则黛点了点头:“也好。”

    她目光闪闪地望着公主,她的样子让我进一步确定她的确有话要对公主说。果然,她犹豫着唤了一声:“公主啊……”

    公主的目光落在罕则黛的脸上。此刻,她是那样体贴,她体贴的表情促使罕则黛将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公主,您要帮我。”

    “帮您?”

    “是,您一定要帮我。”

    我不明白罕则黛在说什么,但似乎,公主明白。

    “可我,怎么帮您呢?”

    “只有您能让沙哈鲁放过哈里勒,只有您。”

    “您是否多虑了呢?沙哈鲁是个仁慈的人,我想他不会对哈里勒……”

    “不是这样的。沙哈鲁是个仁慈的人没有错,可是,米兰沙的儿子奥玛、奥美的儿子、皮儿的部将现在都归附了沙哈鲁,他们不会也像沙哈鲁一样仁慈的。他们对哈里勒怀有……怀有警惕之心,我担心他们会说服沙哈鲁,伤害哈里勒。我听说,他们正在劝说沙哈鲁出兵撒马尔罕,但沙哈鲁忙于稳定波斯周边动乱的局势,暂且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可这是早晚的事情!哈里勒已经越来越势单力孤了,一旦沙哈鲁陈兵撒马尔罕城下,哈里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很担心我的儿子,莎勒坛和皮儿都已经死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就只剩下哈里勒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也离开我的身边。如果是那样,我宁可随他而去,与我的儿子们相聚于天上。公主啊,您知道吗,如今,如今也只有您能够帮助他了。”

    “既然您如此担忧……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这么说,您答应了?”

    “哈里勒有您这样的母亲为他着想,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该受到惩罚。”

    “即使他伤害过您您也不在乎吗?”

    “您说伤害我?这一点,我的想法和您不一样。”

    “不一样?”

    “是啊。您想想看,难道不正是我说服艾库他们从狱中救走了兀鲁伯?难道不正是我为沙哈鲁解除了后顾之忧,同时令撒马尔罕的防守力量有所削弱?这一切假如不是哈里勒,换了别人恐怕不会让我活下去。但哈里勒并没有追究我的罪行,不,非但不予追究,他反而用宽广的胸怀包容了我。”

    “可后来他也让您饱受痛苦。”

    “是的,像个孩子一样,对母亲的不公做出一种小小的报复。也许您没注意,哈里勒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孩子气,尽管这种孩子气让他不那么适合统治国家,但让我觉得他很可爱。我从不介意他的恶作剧,真的。”

    罕则黛傻了。

    说真的,我也傻了。

    公主竟然这样理解所有的问题,她竟是这样理解的!在精神恍惚的刹那,我简直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一位这样的女人!

    我看到罕则黛的眼圈一下红了。或许,她也像我一样,直到此刻方才明白,心胸并非那样宽广的哈里勒为何独独饶恕了公主?

    因为哈里勒分明知道,一旦杀掉公主,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这样的女人!

    这是一种绝世独立的风采,一旦失去,永不再现!

    “谢谢!”许久,罕则黛真诚地对公主说。

    公主向罕则黛微微一笑。

    微笑是公主的承诺,罕则黛放心了。罕则黛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主张杀掉哈里勒,只要欧乙拉公主对沙哈鲁说一声留下他,那么,沙哈鲁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会照办的。

    我终于理解了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我像公主一样,对罕则黛的屈尊降贵充满同情,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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