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次日中午,狱卒为高和尚送来午饭。饭菜都用精致的器皿盛着,不用问就是宫中之物,高和尚正觉饥饿,顾不上客气,痛快地将饭菜打扫了个干净。
刚吃过饭,就见九公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高和尚与九公主隔着狱门默然相对。
终于,九公主淡淡笑了:“怎么样?饭菜还合你的口味吧?”
高和尚心里顿时一沉。难道方才的午饭不是燕王派人送来的?
九公主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怎不谢我?我岂不白为你送来午饭?”
高和尚越发感觉不妙:“原是公主赏赐,小人不知,恕罪!”
“再大的罪过,一死也足以偿清了。想你临死前还能吃上我亲自为你准备的美味佳肴,比起其他人来也该知足了。”九公主笑眯眯地说。
高和尚僵在原处。有那么片刻,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胃里的确开始不舒服。他太大意了,竟以为九公主真的会放过他。好个心狠手辣的蒙古公主!他死得未免不明不白。
九公主笑吟吟地注视着高和尚,一心想看看一个人听说自己将要死去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可高和尚平静得出奇,她不由暗暗纳闷。
高和尚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将九公主看个仔细。九公主穿着一件水红色薄棉袍,貂皮披肩在胸前扣紧,一头浓密的黑发高高盘起,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嘴唇红润。假如高和尚不是带着死亡的暗影来审视她的话,大概会着迷。
“你莫非没有遗言留下?你的时间不多了。”九公主催促着,眼中溢满了捉弄人的笑意。
“你真美。”高和尚喃喃道。
“什么?”
“你很美,很迷人,公主。”
九公主敛住了笑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高和尚。
还从没有一个男人敢当面称赞她美丽,何况这个人明知他就要死了。
高和尚不理会九公主的诧异,继续说道:“公主不是一直希望得到我的鲁川剑吗?我死后,剑送给你吧。望公主能像我一样爱惜它,它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我一向把它看得比我的生命还宝贵。”
九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呆呆望着镇定自若的高和尚,恍若置身梦中。
送饭的狱卒匆匆转回了:“启禀公主,皇后派人来接您入宫。”
九公主显然被吓了一跳,回头狠狠瞪了狱卒一眼,悻悻然离去了。
俟九公主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外,高和尚颓然跌坐在床上。方才,他用惊人的毅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因为他不想在仇人面前流露出内心的恐惧。尤其这个仇人还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可这会儿,他的意志完全崩溃了,他怀着不甘和悲哀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也许是百感交集的缘故,他居然感觉不出身上有哪里不适了。
真金带着侍卫兴冲冲地来探望高和尚。“喂!”他站在门外招呼一声,随即看到一张惨白惊恐的脸和一双形如死人般冰冷无神的眼睛。
“我的天,你怎么了?”他惊问。
高和尚默然无语。
“莫非我父汗改变主意了?不可能呀。我刚从父汗那里回来,他还对我说坐完三天监禁还要单独为你设一场‘三艺’表演,如果到时你依然表现出色,他就会给你委任官职。为你的事,我先派人给你送了饭,才去见我父汗的。”
高和尚“腾”的蹦起:“燕王,你说是你派人送的饭?”
“是啊。”
“真是你?没弄错?”
“弄错?你是不是犯糊涂了?”
高和尚真的糊涂了。
饭菜既然不是九公主送的,她因何要冒认?也许是她正要进来羞辱我一番,见我刚刚吃过饭,就故意诈称饭中有毒好借机吓我一吓?亦或她另备有饭菜,调包了燕王送来的那份?
高和尚正胡乱猜疑,真金已走入牢中,拍拍他的肩头。“才一宿没见,你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我真见了鬼,白日鬼。”高和尚将九公主探狱的情形细述一遍,真金也有些慌了,忙唤来狱卒:“公主是否另备有饭菜送来?”
“没有啊。饭菜是燕王的侍卫送来的,小人收拾餐具要出去时,公主才进来。”
真金又问侍卫:“你送饭时遇到其他人没有?”
“谁也没遇上,小人直接将饭食交给狱卒,才走的。”
真金放了心,看着高和尚叹了口气:“九妹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高和尚转眼间经历了如此大悲大喜,一时啼笑皆非。他不得不承认,九公主虽说傲慢娇蛮,确也心机过人。
唉,谁让他倒霉,偏偏要去得罪这位金枝玉叶呢!
高和尚坐满了三天监禁,真金亲自将他接回燕王府。哈布尔闻讯赶来向高和尚道贺,高和尚高兴地拉他入座,两人各自畅谈对摔跤的见解,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哈布尔从不涉身官场,但在民间威信很高。他一生厌虚伪,敬英雄,宴会那天同高和尚比武,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高和尚敏捷的身手,临危不乱的风度,都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若非公主从中刁难,他早想同高和尚切磋技艺,互通有无了。当时,他委实替高和尚捏着一把汗。
在燕王府哈布尔不肯多待,临行前他一再邀请高和尚到他家做客,高和尚欣然应允。
休息数日,忽必烈拣了个晴好的天气,亲率百官来到演武场,观看高和尚献艺。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达千人之多。忽必烈由百官相陪,高踞宝座,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高和尚首先上前见礼。今天,他特意穿着一件薄薄的皮袍,腰间扎着一条黑色的皮带,鲁川剑斜挂腰际,背上背着一张引人注目的硕大的铁臂弯弓。这身打扮,使本就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愈发显得威风凛凛。
忽必烈挺高兴,令侍卫解下高和尚的弓,让儿子们都来试试。从真金开始,众兄弟中只有北平王那木罕拉了个满弓。真金自幼身体孱弱,虽未荒习武艺,但对于弓箭显然比其他兄弟稍逊一筹。那木罕等六兄弟都试完后接过弓,又连拉几下,然后递还给父汗。
“怎么样?”忽必烈很认真地问。
“霸王弓,果然够霸气!”那木罕赞许的目光扫过高和尚。
忽必烈满意了。那木罕说好,自然是好。十个儿子当中,数那木罕的武艺最好,而且对各类兵器都有研究。
“可以开始了。”忽必烈将弓还给高和尚。高和尚领命,打马绕场一周。传令官宣布:第一项,马上秋千索。
秋千索是高和尚的独家兵器,高和尚使来最是得心应手。开始时,还见人舞索,索缠人,舞到最后,只见雪练飞闪,水光四射,根本辨不出哪是索,哪是人。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喝彩声、怪叫声迭起。一套练毕,高和尚收索,在马上施礼。
忽必烈又问那木罕:“如何?”
“游龙戏凤,尽得其妙。”
传令官宣布:第二项,飞马落金钱。目标是场外吊在旗杆上的三枚铜钱。
高和尚唤来传令官,告诉他,三枚铜钱,他要一箭射钱缘,一箭射钱眼儿,一箭射钱线。传令官诺诺,其实并不很信。
高和尚一心要显弄平生所学。他从箭袋中取出三支箭,一支用牙咬住,一支夹在手指中,最后一支搭在弓上。他催开坐骑,跑了几步,第一支箭平稳地射出;与此同时,他掉转马头,从马背上拧过身子,又发出第二支箭;接着,他一脚离镫,恍若要掉下马来,第三支箭已离弦而出。他的全部动作紧凑利落,天衣无缝,只听得三声响,三枚金钱全都落在地上。
传令官跑去拾起金钱。果如高和尚所说,一箭射中钱缘,一箭穿过钱眼,一箭射断拴钱的细线。传令官飞跑着去向忽必烈报告,忽必烈手捧金钱,哈哈大笑。
掌声四起,欢声雷动。高和尚按捺住得意的心情,催马上前拜见忽必烈。
忽必烈摆手让他起来,赞道:“想不到你不单武艺高强,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神箭手。”
高和尚谦虚地一笑:“皇上过奖了。小人还有一手绝技,不知皇上是否肯赏脸观瞧?”
“要看,要看!你速去演来!”
场上传令官高声宣布:第三项,探马拾物。
高和尚直起身,故意四下张望片刻,然后起身向一直站在不远处注目观瞧的九公主走去:“公主,请赐小人一物,放在地上,容小人亲自捡还给您。”
九公主当然知道高和尚的意图,她略一思索,从头上拔下一根小巧的银簪,随手丢在一低洼处。
高和尚谢了,牵过自己的马。
这位刁蛮而聪明的公主确实又给他出了个难题,九公主扔簪的地方,若想飞马掠过时拾起,着实不容易。
高和尚脸上的为难之色没能逃过九公主锐利的目光,她觉得很开心,她可没忘了鲁川剑之仇。
该着高和尚时来运转。平时付出的汗水和心血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他飞马掠过时竟将银簪拾到手中。顾不上品味成功的喜悦,他匆匆来到九公主面前,奉上银簪。“小人差点栽到马下。”他低声说,只有九公主能听到他的话。
“便宜了你。”九公主同样低声说。高和尚不介意地笑了。
演武结束,高和尚上前拜见大汗忽必烈。忽必烈命他近前,将他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问跟随在他身边的张易和玉昔帖木儿:“你俩看,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人?”
玉昔帖木儿嘴快,回道:“长得像燕王。”
“像吧?朕看也像。嗯,好!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草民今年二十三岁。”
“很快你可以对朕称臣了。燕王曾多次在朕面前夸赞你文武双全,你勇夺今年的比武大赛状元,又有‘万寿节’那天宴会上和今天的出色表现,朕对你的出众才华已深信不疑。高和尚听旨:朕今破格提升你为帐殿平章,以后你要经常跟随在朕的身边,希望你勤于职守,不要辜负燕王对你的力荐。”
“臣,谢主隆恩!”
其实高和尚并不知道“帐殿平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职,不过,从真金、张易欣慰的笑容和许多武将流露出的羡慕神情,他知道这一定是个很被人们向往的职位。后来,他才了解到所谓“帐殿平章”其实就相当于宋朝廷中的羽林军总管,也许在品阶上比不上某些文臣武将,但实际权力却比许多正三品的实职官员还要大许多,而且这个职位以前多数情况下都由蒙古人担当。高和尚从忽必烈的这一任命上体会到一种绝对的殊荣和信任,他更加感激大汗和燕王对他的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