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真金所料,忽必烈回京当天,便在寝宫召见了他。
南比皇后服侍着忽必烈坐在寝宫的御床上。此时,整个宫中,除了忽必烈和南比,就只有侍卫长月赤察儿和众侍卫正屏息侍立于大殿之上。
真金施礼见过父汗和皇后,然后在一张总为他准备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视线落在父汗的脸上,从父汗和南比皇后平和的表情中,他断定父汗尚不知奏章之事。
南比皇后款款走下御榻,亲自为真金调了一杯他平素最喜欢喝的“玉磨末茶”。“太子,先喝杯茶吧,润润喉咙。”
真金慌忙欠身施礼:“岂敢有劳皇后?”
南比温存地微微一笑,一直等着真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才回到忽必烈身边坐下。南比对真金的关心决非做做样子,事实上,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察必皇后逝前恳请忽必烈立她为后,以她的年轻和尚浅的资历,即使她得到忽必烈的万般宠爱,也未必一定可以继立皇后之位。察必皇后的这份情谊,她一直深深地记着。何况,她与真金之间,毕竟存在着亲密的血缘关系,血浓于水,她不能不时时处处关注着真金的一切。她或许是个有抱负的女人,但还算不上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因为她确实从未做过将自己与忽必烈大汗所生的幼子推上汗位的努力,更多的时候,她倒是情愿效法察必皇后,做一个可以母仪天下并让天下百姓都拥戴和热爱的女人。
“真金,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朕不在大都期间,你有没有让御医好好为你诊治?朕要你来,是有些事跟你商量。”
真金心中一酸,顺从地应道:“儿臣明白,父汗。”
“前不久,御史中丞答即古阿散奏请收回内外百司吏案,以索天下埋没钱钞粮,因你病着,朕没让他们打扰你,批复准行。今天要你过来,是希望你与朕一起听听结果。”
“儿臣遵命。”
忽必烈以目示意侍卫长:“传答即古阿散入见。”
侍卫长走出殿阁,不多时匆匆入报:“大汗,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御史中丞答即古阿散、太府少监尚文,正在殿外候旨,请求面见大汗!”
“哦?他们四个一起来了吗?也罢,让安童、玉昔帖木儿、尚文一起听听答即古阿散的汇报也好。”
得到传唤,只见安童、玉昔帖木儿、答即古阿散、尚文按品阶顺序鱼贯而入,又分两前两后跪倒在御榻之下,拜见大汗、皇后。
忽必烈朗朗笑道:“诸位爱卿,平身。去见过太子吧。”
答即古阿散抬头看到真金,吃了一惊。无奈,还得硬着头皮与安童、玉昔帖木儿、尚文一起拜见太子。
“答即古阿散,你可以开始了。”忽必烈说。
答即古阿散离椅,“扑通”跪倒在地:“臣不敢说!请大汗恕罪!”
“不敢说?为什么?难道你收回内外百司吏案,果然查出一些晦暗不明之事?说吧,朕恕你无罪。”
答即古阿散不断拿眼睛的余光瞟着真金,好一会儿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大汗,臣……臣奉旨收回……百司吏案,并……并没有发现如大汗所言的晦暗不明之事,但臣……臣的确另有发现。”
“你的话很令朕费解,你最好说清楚一些。”忽必烈疑惑地望着他。
“是……这样的,大汗,臣……在清理百司吏案过程中,发现了一份南台御史曾封章呈给大汗的奏章,这奏章很……太……”
“你好像难于启齿啊?朕说了,你直言无妨。”
“是。曾封章上言:大汗春秋已高,宜禅位于太子,皇后不宜干预朝政。这是曾封章的奏折原件。”答即古阿散豁了出去,双手呈上奏章,声音清晰地说道。
忽必烈着实吃了一惊:“果真?呈上来。”
忽必烈展开奏折,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阴沉。看毕,他愤怒地将奏折合起,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
寝殿之中所有的人顿觉冷风透骨。
真金正襟危坐,脸色如常。
“大汗,皇后,臣还要冒死弹劾中书省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他们早已接到奏章,却私自扣下,不予呈送大汗,这等欺君之罪,还望大汗明察!”
安童、玉昔帖木儿、尚文离坐跪倒,安童镇静地解释着:“大汗,臣等确知奏章之事,但因大汗巡幸上都,臣等未及向大汗禀报。”
忽必烈冷笑:“你这也算得借口吗?”
安童依旧泰然自若:“大汗容禀:如若臣等果将奏章呈与大汗,大汗将做何处置?”
忽必烈竟被问住,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是啊,安童问得有一定道理,就算他果真接到了这个奏章,他又该、又能做出怎样的处置呢?他还没有丧失理智,还不至于因为曾封章上了这样的奏章,就无端怀疑曾封章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儿子阴使。他完全清楚,儿子天性淡泊、事亲至孝,这样的性格,又岂会觊觎汗位?
可是,如若他此次不予追究,那不就等于是对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予以默认和纵容?何况,一旦开了这种先河,那些迂腐的大臣们就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聒噪不止。他早晚会将汗位传给儿子,但他决不能容忍任何人以这种方式逼迫他退位。
南比冷静的声音打破了殿阁中的沉寂:“大汗,臣妾毫不怀疑,太子一直都在病中,对于曾封章所奏之事,他必然全不知情。曾封章身为南台御史,负有匡正国弊之责,大汗宠爱臣妾,引起外臣的误会想必也在情理之中。请大汗息怒,一切不妨等调查清楚再做裁断,大汗以为如何?”
忽必烈愠而不言,然怒色稍霁。
安童与玉昔帖木儿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色。他们没想到,对于曾封章所奏之事,南比皇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太子一边。年轻皇后的豁达和明理,使他们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因为这样一来,不必他们冒死相谏,形势已转对太子有利。
答即古阿散则不然。他的心脏和大脑仿佛一起坠入了无底深渊,顷刻之间,额角、脖颈、腋下、脊梁沟甚至手心脚底都不断冒出了层层密密的冷汗。南比皇后的态度可是他以身家性命做此豪赌的筹码!按照他原来的设想,只要他将曾封章的奏折交到大汗和皇后手中,势必引起年老多疑的大汗和蒙受责难的皇后震怒,接下来,他只须乘势煽煽风、点点火,便能顺理成章地将所有愤怒的矛头从安童、玉昔帖木儿身上引向真金太子,使大汗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份请求他禅位的奏折,不过是太子与权臣们相互勾结所导演出来的闹剧。一旦真金太子因怀有谋夺汗位之心而被其父猜忌,甚至遭到废黜,那个时候,手中握有兵权、个人威望仅次于真金的北平王那木罕,不就有了入主东宫的希望?
与尊崇儒术的太子真金相比,他宁愿选择性情粗豪、身体强壮的那木罕,阿合马已经死了,他希望成为阿合马那样的权臣,这个理想,他只有通过协助北平王登极才可能实现。若非为此,他又何肯甘冒这样的风险,提着脑袋与当今太子一较高下?
只是,他实在弄不明白,好好的一盘棋,怎么刚下了两个子儿,就变成了一盘死棋?
看来,他的失算就在于,他从一开始便错估了大汗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也错估了南比皇后的禀性为人。
玉昔帖木儿朗声启奏:“大汗,臣这里亦有一份奏折,系臣等联名弹劾阿合马余党答即古阿散等人贪赃枉法、欺君罔上之罪行,请大汗御览。”
“阿合马余党?你说答即古阿散是阿合马余党?”
“正是。臣握有确凿证据。”
玉昔帖木儿将奏折交给月赤察儿,月赤察儿呈给忽必烈。忽必烈从头至尾细细展阅,不觉龙颜大怒,将奏折掷于地上:“答即古阿散,你好大胆!”
答即古阿散当即瘫倒在地,面色如土:“大汗,皇后,臣……臣是一片忠心,请大汗、皇后明鉴哪!”
南比皇后却不容答即古阿散再做争辩,“来人,将答即古阿散拿下!”
月赤察儿痛快地答应一声,亲自动手,上前提起答即古阿散就向殿外拖去。
“大汗、皇后,饶命哪!”
答即古阿散求饶的哀号声渐渐消逝在殿外,忽必烈一脸疲惫地斜靠在御榻之上,微微合起双目。南比柔声劝道:“答即古阿散及其党羽、南台御史曾封章该如何处置,不如交给太子去办吧。臣妾看您也累了,旅途劳顿,您还没顾上休息呢。”
忽必烈并不睁眼:“也好,依你。真金,你们几个都退下吧,余下的事该怎么做,你与安童、玉昔帖木儿商议即可,不必向朕汇报。”
“父汗放心,儿臣一定秉公论处!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
真金四人悄然退出寝殿。刚刚走下寝殿台阶,安童、玉昔帖木儿、尚文几乎同时深深地吐了口气。
“好险哪!”尚文抹了把头上的汗,“多亏了皇后。”他叹道。
安童、玉昔帖木儿深有同感。这一次,真是多亏了南比皇后的识大体,才将一场人为掀起的可能波及朝廷上下的轩然大波消弭于无形。
“太子,您不舒服吗?”安童蓦然瞥见真金摇晃欲倒,慌忙上前扶住了他。
“不碍事。你们都小点声,千万别惊扰了父汗和皇后。”真金所有的气力似乎都消耗殆尽,声息微弱地叮嘱着。
“可是……”
“真的不要紧。送我回去吧,有些事,我们几个还得商量一下。”
“哦,好。”安童不便多说,体内却掠过阵阵惊悸。
尚文惶惑地望了望玉昔帖木儿,玉昔帖木儿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尚文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数日后,阿合马余党中答即古阿散以坐奸赃论斩,同伙分别被流放或罚没为奴。南台御史曾封章罢官回乡。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真金病倒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他再也没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