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包丽英 本章:叁

    出人意料的是,大会一开始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根本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大断事官宣读了成吉思汗的诏命后,窝阔台起身逊谢,再三引避,他的言辞平和,甚或是恳切。

    “虽有父汗遗命,然我蒙古传统,幼子继承父亲遗产,主其家帐。大那颜(拖雷监国后,国人皆以‘大那颜’呼之,以示崇敬)是父汗幼子,又长年跟随在父汗身边,比诸兄更多地得到了父汗的言传身教,威名远播边陲。何况,长兄术赤虽逝,我上犹有二兄察合台,他襄助汗业,功不可没。兄弟皆在侧,窝阔台何敢恬登汗位?”

    窝阔台居然如此开场的确出乎在座众人的意料,当他说完后,惊讶的人们或面面相觑,或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其他人探询的目光。隐隐的不安像飘动在风中的雨丝,游来荡去,大帐里沉寂得只能间或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和将茶杯放回桌上的碰撞声。

    静默与抉择中,拔都沉思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耶律楚材的脸。耶律楚材脸色淡定,肃然凝视着面前的杯盘。

    以退为进,哪怕真的与汗位失之交臂也可以获得应有尊荣,这大概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智慧吧?

    如果一开始三叔就抱着志在必得的心理,恐怕在座的有三分之二的人会明确表示拥护四叔,而到那时,只怕三叔失去的不只是汗位。然而,这个小小的计策奏效了,即使内心仍然倾向于四叔,人们终究不能不考虑成吉思汗的遗命。毕竟对于版图日益扩大的蒙古帝国而言,更需要一位公正大度、有自知之明的君主,亦如成吉思汗所希望的那样。

    拖雷最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窝阔台,平静地说道:“我曾在父汗面前立下誓言,愿奉三哥为汗。请三哥不要犹疑,我当全力辅佐三哥,绝无二心。”

    “是啊,是啊,我赞同四弟的话。”察合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或许是急于剖白对父汗遗命的忠诚,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和焦灼:“西征前是我首先提议父汗立三弟为储君,我怎么可能为了觊觎汗位而自食其言呢?当年,父汗正是从全局考虑,觉得三弟比我们几个人更适合于统治这辽阔的版图,才既没有遵从自古相传的幼子守灶的旧习,也没有从术赤和我之中选择未来的接班人。父汗的深谋远虑在座的众人恐怕谁也不会提出质疑。既然是父汗的决定,就请三弟不要谦让,在得到忽里勒台大会的正式确定后,从速登临汗位。汗位悬虚已有一年半之久,不能再无休止地耽搁下去。窝阔台,我只想以兄长的身份请你牢牢记住一点,你、我、拖雷,还有已经离开人世的大哥术赤,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谁该成为大汗,而是这个成为大汗的人必须有足够的智慧不让父汗开创的事业半途而废,除此之外,你所有的顾虑都应该抛诸脑后。”

    “可是……”窝阔台还想推辞,察合台却不容他说下去。他面对众人,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请支持窝阔台的人,举起你们的右手。”

    拖雷第一个举起手来。

    接着是耶律楚材,蒙哥,不里,最后,所有的手都举了起来,大帐中响起一片既轻松又有几分无奈的喧杂。

    术赤长逝,察合台自然成为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本人又自幼扈从其父,东征西伐,屡建奇功,因此,他此时的地位是崇高的,也是举足轻重的,他在关键时刻一言九鼎坚持父汗的遗命,加上拖雷的再三逊让,使许多尚且徘徊观望的王公贵族,也心甘情愿地将窝阔台推上汗位。

    察合台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望着耶律楚材,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楚材,你来推算一下,哪一天是登基的吉日?”

    “臣早已算过,正在今日,此时。”耶律楚材恭敬地回道。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举行完大典再行欢宴。诸位以为如何?”

    自然,无人表示反对。窝阔台家族的人个个喜形于色。

    耶律楚材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察合台面前,深施一礼。

    “楚材,你有话说?”

    “二太子,请恕臣冒昧。”

    “不妨,请讲。”

    “臣以为,君大如天,届时大典,请二太子屈尊降贵,带头行跪拜之礼。”

    察合台似乎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回答。

    蒙古习俗,自古以来,兄不跪弟。

    对于这个显然过分的要求,有些人交头接耳,有些人愤然作色。耶律楚材却无忧无惧,双眼直视着察合台,目光中虽有恳求,更多的是坦荡和信任。窝阔台正欲上前阻止,察合台伸手拍了拍耶律楚材肩头,赞赏地笑道:“多亏你提醒,理应如此。为什么我们的大汗就不能享有宋、金皇帝至高无上的尊荣?三弟是当之无愧的天命之主,跪他,就是跪天。从今往后,我们的确很有必要借鉴一些在宋金宫廷早已约定俗成的礼仪,以此来完善帝国的秩序。楚材,这是一件大事,就交由你来完成吧。”

    “臣当殚精竭虑,不负二太子所托。”

    耶律楚材朗朗答应着,一身轻松地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经过拔都身边时,他微微停了停,捋了捋一蓬长长的美髯。拔都太熟悉他的这个动作了,每当耶律楚材感到如释重负时,都会梳理一下他所珍爱的长胡子。是啊,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努力和煎熬,终于换来了功德圆满,如果换做拔都自己,也会为之振奋。耶律楚材的忠诚,日月可鉴。

    窝阔台的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察合台轻轻催促道:“三弟,该祭天地祖宗,准备登基了。”

    “不忙,二哥!”

    “怎么?”

    “我有一句话必须在即位前当众讲明。否则,我心不安。”

    “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二哥,四弟,你们一定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将要西征前,父汗当着我们几个兄弟的面确立我为汗位继承人时,我曾对父汗说过什么?”

    察合台挠挠头,一时想不起来他说过什么,倒是拖雷记得很清楚。“是不是三哥对父汗说,怕你自己将来子孙不肖,会辜负父汗和诸臣百姓的信任?”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你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三弟你旧话重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的我还是同样的忧虑。我担心我的子孙不肖,会辜负兄弟们和所有在座诸位的重托,所以这个汗位由谁继承我还想请大家从长计议。没有谁的生命可保长久,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人世,而我的子孙当中又没有人拥有君临天下的雄才伟略,我担心我今天的登基反而会害了他们。为人君,理应无愧于天下苍生,为人父,却难免有自己的私心。”

    “三弟,不是我说你,你想得未免太多了。你膝下子孙也有数十人,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二个人君之选吗?如果你还是顾虑重重,我们今天在这里可以当面立下誓言,这样你就可以相信我们了吧。”察合台转向众人,目光炯炯,“来,你们像我一样起誓吧。”

    “凭着长生天的意愿我们起誓:愿奉窝阔台为君!只要窝阔台系一脉尚存,誓不奉他系后王为君。如有违背,愿遭天谴!”

    “凭着长生天的意愿我们起誓:愿奉窝阔台为君!只要窝阔台系一脉尚存,誓不奉他系后王为君。如有违背,愿遭天谴!”

    以拖雷为首的众人,随着察合台的誓言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声音虔诚、整齐、响亮。只有一个人始终冷眼观察着所发生的一切,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厌恶和忧虑。

    这个人就是拔都。

    有时候,清醒也是一种痛苦。

    拔都一直都在想,三叔这样欲擒故纵,会不会就是为了赌一赌此时此刻的结果呢?

    这是耶律楚材胸有成竹的谋断,还是三叔莫测高深的心机呢?

    当年,祖汗灭国四十,拓地万里,建立的蒙古帝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政治联合体。祖汗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武功盖世,身边谋臣济济,战将如云,手中又直接掌握着万余名“制轻重之势”的护卫军,威望不可动摇。尽管如此,在祖汗病逝后,由于境内被征服的民族众多,各民族语言、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各自社会发展水平的参差不齐,辉煌一时的蒙古帝国其实也有许多离心离德的隐患。

    大概二叔和三叔,包括四叔在内,都已意识到同样的危机,所以只能用兄弟间的团结来维系蒙古帝国的统一。即使他们明知道所有东西终将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仍然在为之努力。

    他们的努力是悲壮的。

    然而,悲壮的努力就是最好的吗?

    不是的。

    最好的努力应该是尽可能为帝国选择一位谋断深远、睿智公允、万众仰服的贤明之主,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帝国变成家族的产业。

    三叔的做法,恰恰选择了后者。

    窝阔台听到了他希望听到的诺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副开朗的笑容。他在察合台、拖雷等人的簇拥下,举步向成吉思汗的御座走去。拔都紧随在二叔的身后,与蒙哥同行。拔都扭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蒙哥,发现蒙哥似乎也在看他,即使在四目相对的短短瞬间,拔都也能看懂蒙哥的内心。

    的确,他们是堂兄弟,更是知己。

    贵由恶毒的目光在阔出容光焕发的脸上扫来扫去,这就是二叔他们都错了的缘由。

    窝阔台顺利登上汗位,察合台居功甚伟,接连几天宴会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一日,趁着酒醉,他非要同窝阔台打赌赛马,窝阔台笑着同意了。兄弟二人说定了比赛的终点,察合台要拔都、蒙哥二人一个在终点,一个在起点,分别做个见证,窝阔台一一随他安排。

    察合台的马疾驰如风,行至一半时,他便将窝阔台甩到了后面。当窝阔台跃下马背时,察合台正坐在地上,已经喝了一皮囊的水。看到窝阔台,他自鸣得意地戏谑道:“大汗该磨磨马镫了。”

    窝阔台一笑置之。

    他只把这场比赛当做小小的游戏而已。回去的路上,见二哥的醉意更浓了,窝阔台放心不下,要拔都送二叔回去。当晚,拔都就宿在二叔的营帐。

    夜里,拔都被一阵响动惊醒。他拨亮了油灯,见二叔正坐在床边发呆。

    “怎么了?二叔。”拔都奇怪地问道。

    察合台使劲地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

    “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

    “没事,我没事。拔都,今天下午,我是不是同大汗赛马了?”

    “是啊。怎么您忘了?”

    “我还超过大汗了?”

    “有一箭之地。您还开玩笑说让大汗磨磨马镫呢。”

    察合台狠狠一拍脑门:“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妥吗?”

    “你想,我是大汗的哥哥,大汗刚刚登上汗位,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的所作所为呢。所以,我怎么能够与大汗打赌还胜过他呢?这实在是一件大不敬的行为。如果别人也学我,对大汗无礼起来,岂不是我之过?明天,你要陪我到大汗那里,我要当面向他请罪,请他治我的罪。”

    “不用吧?”拔都觉得二叔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必须如此。中原讲究君臣有别,我蒙古建国二十三年,既要保持自身勇武粗犷的特色,也该借鉴一切对治理国家有益的经验。新汗初立,威信的建立需要我这个哥哥来助他一臂之力。”

    拔都答应着,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又深受感动。没想到一向性如烈火、刚正不阿的二叔,竟也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察合台说到做到,第二天天刚刚亮,他便来到窝阔台汗的大帐,向大汗请罪。窝阔台哪里肯同意:“二哥,你在说什么啊?就这么一桩小事,值得为它介意吗?”

    察合台执拗地坚持道:“这不是小事情,这关系到我蒙古帝国的威严。如果今天大汗不治我的罪,明天恐怕就会有更多的人对大汗无礼,久而久之,大汗颜面何在?请大汗不必顾及兄弟情分,错就是错,错了就该受罚。臣恳请大汗降罪。”

    窝阔台犹豫片刻,勉强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朕就罚你进献九匹骏马赎罪吧。”

    “喳。”

    察合台再次表现出他的雷厉风行。不仅于次日向窝阔台进献了九匹骏马,还在文武百官面前举行了隆重的臣服之礼。拔都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明白了二叔的良苦用心,二叔这种不以尊长自居,勇于责己的行动震惊了朝野,自此以后,王公贵族对新汗俯首帖耳,自觉地选择了顺从之道。察合台的所作所为,在极大程度上帮助窝阔台树立了绝对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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