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赤拼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为自己的一生抹上了浓重阴影的那个人,但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却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终于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
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幕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十六年的时间并不短暂,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孛儿帖毕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啊,可是,她望着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一夜,她嘤嘤低泣时呼唤的那样,就像她每一次在梦中呼唤的那样。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冲开了门外侍卫的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下的草原。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不由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可能会对那个孩子产生的影响,他不能不为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赤勒格尔回过头。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看得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赤勒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含着真切的父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唯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想到自己或许真的是赤勒格尔的儿子。不!说“第一次想到”是不确切的,事实上,这十多年来,一直纠缠他、折磨他,让他沮丧消沉的不正是这个念头吗?应该说“第一次认定”才对,他第一次认定自己的血管里真的流淌着篾儿乞人的血。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怎么不说话?”
“您呢?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告诉我?”
“那时你说你叫乌格。”
“后来……您又如何知道了?”
“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不知你的病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我来看望你,记得那天你刚率部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混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究竟是谁。可当时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所以我离开了。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但您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
“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有一次察合台冲他发火,说,真不知父汗怎么搞的,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亲生儿子?亲生儿子……察合台是有权利这么说的,而且他现在再想起这句话来,也远不像过去那么觉得刺心。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瞬间激活,术赤恍然明白,原来父亲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此时此刻,他只是有点迷惑地想起了一件事: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儿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亲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人曾经想到过向父亲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的无数冤魂……
“术赤?”
“嗯?”术赤温和地应道。
“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已经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他对你不好吗?”
察合台说,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可是父亲,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要这么好。
寂静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术赤上前一把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催促:“您快走!”
赤勒格尔惨然一笑:“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他猛地跪倒在赤勒格尔的面前:“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您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因为我而遭擒获,如果您坚持不肯走,我只能,我——”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不,不!快放下!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
但是,太晚了。无数火把从四面缩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
术赤无计可施。汗水不断地沿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赤勒格尔不能逃脱一死,他也不会独活于世。
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然的冷静欣赏着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包围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所有火把高举,照得中心亮如白昼。火光中,一匹神骏啼声“嘚嘚”地踱进圈内,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
术赤依然紧握着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他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成吉思汗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早知道铁木真是唯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唯一的,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此生了。
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术赤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缩着,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
成吉思汗不由看了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可以,我听你的。你呢?你该如何?”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的目光迷茫地掠过父汗和赤勒格尔。
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
他们两个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中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灵魂、感情和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他的生命。
“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石头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十六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
是的,他爱了十六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的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妒忌中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一切,他焉能轻言放弃?
赤勒格尔反而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毕竟在术赤的眼中,他赤勒格尔无论如何都是不能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是不会让术赤同他一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大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的、连彼此心跳都能听得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跪着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母子紧紧相拥。他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打算让他走。但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赤勒格尔,他怎么了?
赤勒格尔大睁着双眼,呆滞地盯视着前方,他的眼前晃动着无数的太阳,有一个太阳钻入他的脑中,开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就要爆裂……
“咕咚”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身边,从地上抱起了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经过了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现在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形象整个地刻入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好……活着。”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谢谢……你,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的臂弯。
“阿爸!”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呼唤。
没有回答。赤勒格尔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术赤将赤勒格尔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哭了。
正欲趋前安慰儿子的孛儿帖蓦然感到丈夫的手痉挛般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去看丈夫,她清楚地知道,这对亲生父子间恐怕终生难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