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来临,成吉思汗将营地迁回更靠近克鲁伦河源头的不儿吉岸。按照早已定好的日子,他将为次子察合台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四个嫡子中,长子术赤已于两年前迎娶弘吉剌部越图之女达兰为妻,这个儿媳是成吉思汗亲自为长子选定的。对于次子的婚事,成吉思汗则交由孛儿帖安排,娶的亦是功臣之女。大婚在即,蒙古各属部的首领及百姓也纷纷赶回主营,一时间主营宝盖如云,热闹非凡。
撒图开始本不愿随祖汗到蒙古部参加婚礼,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不但要去,而且还催着祖汗早点带他前往。
札木合和桑昆在黑林外为爷孙俩送行,返回时,札木合婉拒了桑昆的邀请,推说家中有事,独自回营。其实,他是心中有事。他在忧心如焚地想着他的女儿。
祺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在与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不告而别了。
一切皆缘于他那个罪恶的计划。
用“罪恶”这个词并不夸张。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计划一定会使禀性正直的女儿反感,可他没料到女儿的内心深处居然还隐藏着另外一种感情。
不!——女儿给他的回答是如此干脆。
他原本担心撒图一味任性,不肯随王汗到蒙古部配合演出一场“好戏”的序幕,想让女儿去劝劝撒图。他深知撒图对女儿的痴情一片,对女儿的话一定言听计从。可女儿何等聪明,居然一下洞察了他的用心。
“为什么?”她不解不悦地问,“您不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你在说你阿爸卑鄙?”
“我不想那样说您。可您做的事您自己清楚。”
“好,好!这就是我女儿说的话——我这十几年算是白养了你。”
父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祺儿,她泪眼蒙眬地望着父亲,绝不退让:“阿爸,如果您养我只是为了把我当工具,您还不如杀了我。”
他冷静下来,琢磨着该如何说服女儿。
“阿爸,您为什么那么憎恨成吉思汗呢?”祺儿的内心冲突了许久,终于问出这个久藏在心的疑虑。
一种积郁已久的隐痛从心底溢出,面对女儿的质问,札木合产生了一吐衷曲的冲动:“也罢,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憎恨他。铁木真之所以能走上成功之路,一个靠了王汗,另一个就是靠了我。我与他是童年两次结义的好友,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穷小子,我却是一个拥有相当实力的部落联盟的继承人。但我喜欢同他在一起,我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别人,可他不同,他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此后不久,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系,当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时,他正通过王汗向我提出联兵请求,希望我与王汗能助他夺回他的被篾儿乞人掳去的新婚夫人。”
“当时,对于联兵,我有自己的打算。王汗不能轻易得罪,这是其一;篾儿乞部丰富的兵源和肥沃的草场强烈地吸引着我。不靠联合,单凭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向这个草原强部开战,这是其二;再有,就是一点点好奇,昔日的安答如今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这些年,我曾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事隔十年之后,我想亲自求证一下这些传闻的可信程度。”
“我们在黑林相会。我必须承认,从见他第一眼起,我便理解了桑昆对他的防范和戒惧。尤其是联军大败篾儿乞部后,他及时阻止我和王汗继续追击逃敌,我更加意识到他的头脑冷静清醒得可怕。我原以为,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置于掌握之中。我选择了合营。万没想到,合营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他于不动声色中争取了人心,并使原本强大的札答阑联盟因为我们的分道扬镳而趋于四分五裂。长年的征战,我与他之间已经到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只要能够消灭他,我会不择手段。”
“人生际遇,如风中败叶,归于何处,难以预料。如今的草原,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打败他了,能够打败他的只有他自身的致命弱点,那就是他的重情守义。这是一步险棋,走好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走不好,整个草原早晚是他一人之天下。祺儿,阿爸这一次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明白,您已经争取到蒙古三个有实力的大部投奔了王汗,您和王汗的力量强似成吉思汗许多倍,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他决战呢?”
札木合不由苦笑了:“傻女儿,阿爸给你打个比方吧:克烈、乃蛮如同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疲惫不堪的老骆驼,有的不过是个吓人的大个头。蒙古却似一匹生龙活虎的千里马,看起来没有骆驼的个大,却能将骆驼拖垮拖死。阿爸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您又怎么肯定成吉思汗一定会上您的当呢?”
“我与他朝夕相处非一日两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个性为人。对敌人,他称得上良谋在胸,应付裕如;对朋友,他却少有戒备。王汗是他的恩人,只要王汗出面,他不会起疑心的。阿爸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帮阿爸?”
祺儿痛苦地摇着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魔鬼!
札木合锐利地注视着女儿:“你不想让他死,对吗?”
对!祺儿在心里痛苦地嘶喊。
如果他死了,草原上是否还有如他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他死了,天地间是否还有只为他一人而逆转的风雨……
“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阿爸,”祺儿慢慢跪在了父亲的脚下,“女儿可以为了您上战场去与他拼杀,但女儿永远不会做您玩弄阴谋的帮凶!”
“放肆!”札木合勃然大怒,伸出手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滚!你给我滚出去!”
祺儿哭着跑了。
此后,札木合再没见到女儿。正好撒图也来看望祺儿,札木合倒是不动声色,推说祺儿去看望她师父了。撒图立刻像失了魂魄一般,无精打采地圈马欲回,札木合叫住了他。“撒图,伯父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我。你对祺儿是真心的吗?”
“您为什么这样问?”
“回答我。”
“是的。我这一生只爱祺儿一人。”
札木合犹豫片刻。要他承认女儿心中的偶像竟是她父亲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一时真还有些难以启齿。
“伯父,您……是否有话要说?”撒图不解地催促。
札木合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伯父再问你,祺儿对你如何?”
撒图被触到痛处,难堪地沉默了。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片痴情就是换不回祺儿的一颗芳心?
札木合貌似惋惜实则冷酷地拍了拍撒图的肩头:“伯父是很看中你的,一直想帮你。伯父知道,祺儿她接受不了你,是因为她心中另有其人。”
“谁?”撒图似被烙铁烫了一下,顿时妒火中烧。
“这个么……伯父只能这样告诉你,不杀了成吉思汗,你永远得不到祺儿,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札木合几乎咬着牙说。承认这一点,让他很痛苦。
无须再多一个字,热恋中的男子同样具有超乎寻常的领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