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看见母亲在茫然地赶路,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实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从不停下,疲累不堪时就随处打个盹,这称不上是休息;像小鸟一样这里那里啄点零食,这称不上是吃饭。对她来说,食物和睡眠仅仅是为了不倒毙街头。
头天晚上她是在一个被废弃的谷仓里过的夜。这种破房子是内战的产物。在荒野里有四堵墙,一扇打开的门,残存的屋顶和少许稻草,于是她在屋顶下、在稻草上躺了下来,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动,瞧着星星在屋顶上方升起。她睡了几个小时,午夜时醒过来,继续赶路,想抢在白天的酷暑前多赶一程。对于夏天的步行者来说,午夜比正午更宽厚。
她尽量顺着沃托尔特的那位农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朝西走。谁要是在她身边就会听见她不断地哺南说:“图尔格”。除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以外,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
她边走边想,想到她的种种经历,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条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交易,而这一切有时是为了一个栖身处,有时是为了一片面包,有时仅仅是为了问路。贫苦的女人比贫苦的男人更为悲惨,因为女人是寻欢工具。可怕的漂泊!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孩子。
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个村庄。拂晓刚刚开始,一切仍然沉浸在阴暗的夜色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几扇大门已经半开了,有人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脑袋。
村民们像蜂窝一样躁动不安,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声和哐当声。
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大路,大路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山顶朝村庄下来。这是一辆四轮货车,由用铁链套着的五匹马拉着,车上装着东西,像是一难长梁木,但中间却不成形,上面盖着一张大篷布,仿佛是裹尸布。十个人骑着马走在车前,十个人骑着马跟在车后。他们头戴三角帽,肩上竖着尖针般的东西,像是出鞘的军刀尖。这支队伍缓缓行进,在地平线上显得黑黑的。车仿佛是黑的,马仿佛是黑的,骑手仿佛是黑的。在他们身后是泛白的晨光。
他们进了村庄,走向广场。
马车下山时天已微微亮,这队人马清晰可见。他们沉默无语,仿佛是一队影子。
骑手们是士兵,而且确实背着出鞘的军刀。篷布是黑的。
四处漂泊的可怜的母亲也进了村庄,走到那堆农民中间,此时马车和士兵正好来到广场。人群中有声音在悄悄地一问一答:
“这是什么东西?”
“是断头台。”
“它从哪里来?”
“从富热尔。”
“去哪里?”
“我不知道,据说是吉帕里尼埃那边的一座城堡。”
“帕里尼埃!”
“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千万别在这里停下来!”
装着东西、盖着貌似裹尸布的大车,马匹,骑兵,铁链的哐当声,沉默不语的人们,拂晓的时候,这一切都像是幽灵。
这个队伍穿过广场,走出了村庄。村庄位于凹地,前后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钟后,仍然采怔地留在广场上的农民看到这支丧葬队伍出现在西边的山顶。大车轮在车辙里颠簸,套马的铁链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军刀闪闪发光;太阳升起,大路拐弯,一切都消失了。
此刻,在图书室里,若尔热特正在熟睡的哥哥们身边醒来,对自己粉红的小脚道早安。
母亲看见这个幽黑的东西经过,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因为她眼前另有一个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们。
那支队伍走出村庄后不久,她也走出村庄,而且走的是同一条路,与马车后面的士兵相隔不远。突然间,她想起了“断头台”这个同,她,孤陋寡闻的米歇尔?弗莱夏不知“断头台”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觉,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愿再跟在后面,便向左转,离开了大路,走进了树林,那便是富热尔森林。
她游荡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座钟楼和几座房顶,这是森林边沿的一座村庄,她走了进去。她饿了。
村庄里有共和派的一个军事哨所。
她一直走到村政府前的广场上。
村里的气氛躁动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政府的大门台阶前。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由土兵陪伴着,手里举着一大张展开的布告。在他右边是鼓手,在他左边是拿着浆糊和刷子的张贴布告的人。
村长站在大门上方的阳台上,身着农民服装,但挂着三色经带。
拿着布告的人是宣读告示的差役。
他挂着乡间巡回用的肩带,下悬一个小包,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个地区宣读告示。
米歇尔?弗莱县走近时,他刚刚展开告示开始宣读。他高声念道:
“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一阵击鼓声。人群似乎在波动。有人摘下无边软帽,有人却正正头上的硬帽。在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帽子几乎是政治观点的标志。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软帽。含糊不清的南响声停止了,人群听着差役在念:
“根据救国委员会下达的命令及授予的权力……”
又是击鼓声。差役继续念道:
“按照国民公会宣布手执武器的叛乱分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并对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处以极刑的有关法令……”
一位农民低声问旁边的人:
“什么叫极刑?”
那人回答说:
“我也不知道。”
差役晃动告示,接着往下念:
“根据四月三十日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拥有处理叛乱分子的全权……”
他停顿了一下:
“下列人等,姓名与绰号附后,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
人们都竖起耳朵听。
差役的声音像是雷鸣:
“……朗特纳克土匪……”
“这是我们的领主。”一位农民喃喃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
“他是我们的领主。”
差役继续往下念:
“……朗特纳克,前候爵,土匪;伊马纽斯,土匪……”
两位农民相互斜视片刻。
“这是喧闹者古日。”
“对,是蓝军灾星。”
差役接着念:
“……大勇士,土匪……”
有人在喃喃低语:
“这是神甫。”
“是的,是蒂尔莫神甫先生。”
“对,他是夏佩尔树林那边的本堂神甫。”
“也是土匪。”一位戴软帽的人说。
差役继续念:
“……布瓦努沃,土匪;木梭枪两兄弟,土匪;乌扎尔,土匪……”
“这是德?盖兰先生。”一位农民说。
“……帕尼埃土匪……”
“这是塞费尔先生。”
“……清算者,土匪……”
“这是雅穆瓦先生。”
差役不顾这些评论,继续念道:
“……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内,土匪,又名罗比……”
一位农民低声说:
“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内是圣图瓦人。”
“……瓦斯纳尔,土匪……”
人群悄悄议论:
“他是吕伊耶人。”
“对,他就是金枝。”
“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尔松时被打死的。”
“对,瓦斯纳尔-马洛尼埃尔。”
“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
“请注意听,”差役喊道,“名单上的最后几个人是:美葡萄,土匪;风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痴情汉,土匪……”
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弯。姑娘微微一笑。
差役继续念:
“……冬唱,土匪;猫,土匪……“这是穆拉尔。”一位农民说。
“……塔布兹,土匪……”
一位农民说:
“这是戈弗尔。”
“戈弗尔家有两个人。”一位女人补充说。
“都是些好人。”一位小伙子埋怨说。
差役摇晃公告,鼓手击鼓。
差役继续念:
“上述人等,不论在何处抓获,一俟验明正身,立即枪决。”
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差役继续念:
“……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将交由军事法庭处决。签名……”
深沉的寂静。
“……签名:救国委员会特派代表西穆尔丹。”
“他是位神甫。”一位农民说。
“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蒂尔莫和西穆尔丹都是神甫,一白一蓝。”一位市民说。
“都是黑的。”另一位市民说。
此刻,站在阳台上的村长举帽高呼:
“共和国万岁!”
又是一阵鼓声,表明差役还没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请注意,现在是政府告示的最后几行,它是由北部海岸远征队队长,戈万指挥官签署的。”
“好好听着!”人群中有人说。
差役念道:
“违者处以死刑……”
众人静默。
“……根据命令,严禁对此刻被困于图尔格的上述十九名叛乱分子提供任何帮助或支援。”
“嗯?”一个声音说。
这是女人的声音,是那位母亲的声音。
米歇尔?弗莱夏夹在人群中间。她没有注意听,但是往往无心听时倒听过去了。她听见图尔格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嗯?”她又问了一声:“图尔格?”
人们瞧着她,见她神情恍惚,衣衫褴褛。有人低声说:“她像是土匪婆。”
一位农妇提着一筐养麦饼走过来,低声对她说:
“别说话。”
米歇尔?弗莱夏惊奇地打量这个女人。她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图尔格这个名字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现在她又沉入黑夜。难道她没有权利打听消息?人们为什么这样瞧着她呢?
此时,鼓手最后一次击鼓,贴告示的人贴上告示,村长又走进村政府,差役动身去下一个村庄。人群散开。
告示前还有一小雄人。米歇尔?弗莱夏朝他们走去。
他们正纷纷议论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人。
他们之中有农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说有白党也有蓝党。
一位农民说:
“没关系。他们没抓住所有的人。十九个人也只不过是十九个人嘛。他们没抓住普里乌,没抓住邦雅曼?穆兰,没抓住昂杜伊埃教区的古皮尔。”
“还有蒙让的洛里厄尔呢。”另一个人说。
其他人补充说:
“还有布里斯-德尼。”
“还有弗朗索瓦?迪杜埃。”
“对,那位拉瓦尔人。”
“还有洛内-维利耶的于埃。”
“还有格雷吉。”
“还有皮隆。”
“还有菲耶尔。”
“还有梅尼桑。”
“还有盖阿雷。”
“还有治热雷三兄弟。”
“还有勒尚德利埃?德?彼埃尔维尔先生。”
“你们这些傻瓜!”一位神色严厉的白发老头说,“如果他们抓住朗特纳克,他们就掌握一切。”
“可现在还没有抓住呀。”一位年轻人说。
老头反驳:
“朗特纳克一旦被他们抓住,旺代就失去了灵魂。朗特纳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没命了。”
“这位朗特纳克是什么人?”一位市民问道。
“一位前贵族。”另一位市民回答。
又一位接着说:
“他枪杀妇女。”
米歇尔?弗莱夏听见了,说道:
“对”
人们转过头来。
她接着说:
“因为我被枪杀过。”
这句话很奇怪,仿佛一个活人在说自己是死人。人们斜眼打量她。
她看上去的确令人怀疑,她惊慌失措,全身发抖,像野兽一样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别人害怕。女人绝望时显出一种可怕的软弱,仿佛悬吊在命运的末端。不过农民对这一点比较粗心。一位农民咕哝说:“她很可能是奸细。”
“你别说话,快走!”刚才和她说话的好心的农妇低声说。
米歇尔?弗莱夏回答:
“我也不干坏事。我在找孩子。”
农妇瞧着端详米歇尔?弗莱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额,眨眨眼睛说:
“她是无辜的女人。”
接着她把米歇尔?弗莱夏拉到旁边,给她一个养麦饼。
米歇尔?弗莱夏顾不上道谢就贪馋地啃了起来。
“没错,”农民们说,“她吃起来像牲口,是个无辜的人。”
人们陆续走开,人群散去。
米歇尔?弗莱夏吃完饼,对农妇说:
“我吃完了,很好吃。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瞧你又来了!”农妇嚷道。
“我必须去图尔格。你告诉我走哪条路。”
“你想得倒好!”农妇说,“你要去送命呀?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呵,你真是发疯!听我说,可怜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
“我不休息。”母亲说。
“你的脚全磨破了。”农妇喃喃说。
米歇尔,弗莱夏接下去说:
“我跟你说他们偷走了我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我是从森林的卡尔尼肖来的。你们可以向凯门鳄泰尔马什打听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里遇见的那个男人谈到我。凯门鳄治好了我的伤。当时我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断了。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
还有拉杜中土。你们可以和他谈谈。他会说的。是他在树林里看见了我们。三个人。我跟你说是三个孩子。老大叫勒内-让。我能证明这一切。另一个叫胖阿兰,还有一个叫若尔热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夸尼亚庄园的佃农。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诉我怎么走吧。我不是疯子,我是母亲。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寻找他们。就是这么回事。我不太清楚我这是从哪里来,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谷仓的稻草上过的夜。
图尔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应该帮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枪杀过,但不清楚是在哪里。”
农妇摇头说:
“听我说,过路人。革命时期,你不明白的事就别说。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
“可是,图尔格呢?”母亲叫了起来,“太太,看在圣婴耶稣和天上仁慈圣母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恳求你,哀求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农妇生气了: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人去。”
“可我要去。”母亲说。
于是她又上路了。
农妇瞧着她走远,咕哝道:
“她总得吃饭呀!”
她跑着赶上米歇尔佛莱夏,往她手里塞了块养麦饼说:
“当你的晚饭。”
米歇尔?弗莱夏接着养麦饼,没有回答,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走出村庄。在经过最后几座房子时,她看见三个光着脚、衣衫褴楼的孩子从那里过,她走过去,说道:
“这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他们瞧着她手中的饼,她便把饼给了他们。
孩子们接过饼,害怕起来。
她钻进了森林。
就在这一天,天亮以前,在朦胧幽黑的森林里,在从雅弗内去莱库斯的那段路上,发生了下面的事。
整个博卡热地区的道路都是凹下去的,从雅弗内经莱库斯至帕里尼埃的路更是夹在陡坡之间,而且迂回曲拆。说它是路不如说它是沟。这条路从维特雷过来,它曾有幸使德?塞维涅夫人的马车颠簸不已。左右两侧的篱笆仿佛将路封死了。这是打埋伏的最佳地点。
这天早上,米歇尔?弗莱夏经过位于森林中另一处的那第一个村庄,看到由士兵护送的那辆幽灵般的马车,而在这以前一个小时,有一堆人暗藏在库万农河桥尾雅弗内大路两侧的荆棘丛里。树枝掩盖了一切。这些人是农民,都穿着“格里戈”,就是六世纪的布列塔尼国王和十八世纪的农民所穿的毛皮外套。他们都带着武器,有的是长枪,有的是大斧。拿斧子的人刚刚在林中空地用干柴和圆木推了一个火堆,只等点火了。带长枪的人则聚集在道路两旁等待。谁要是能看见树叶后面,就会发现处处都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和交错枝条隙缝中露出的、瞄准了的枪。这些人在窥视。所有的枪口都对准大路,它在晨光下泛白。
幽暗中有声音在悄悄交谈:
“这事确实?”
“那当然。他们是这样说的。”
“它会从这里过?”
“据说它在这一带。”
“可别让它溜了。”
“得烧掉它。”
“我们这是三个村子的人。”
“可不,那么卫兵呢?”
“杀掉。”
“它确实是走这条路?”
“据说是的。”
“这么说,它是从维特雷来的。”
“为什么不呢?”
“可是原先说它是从富热尔来。”
“管它从富热尔还是从维特雷来,它是从魔鬼那里来。”
“对”
“它应该回到魔鬼那里去。”
“对”
“它要去帕里尼埃?”
“大概吧。”
“它去不了。”
“那当然。”
“去不了,去不了,去不了。”
“注意。”
天开始蒙蒙亮,的确不应该再说话了。
突然间,这些埋伏者屏住呼吸,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和马匹的声音。他们从枝叶隙缝中望过去,影影绰绰地看见在凹路上有一辆长长的马车和护送的骑兵,马车上还装着什么东西,正朝它们驶来。
“它来了!”首领模样的人说。
“是的,”一位窥伺者说,“还有卫兵。”
“多少人?”
“十二人。”
“原先说是二十人。”
“管它是十二人还是二十人哩,统统杀掉。”
“等他们进入射程吧。”
不一刻,马车和卫兵在拐弯处出现了。
“国王万岁!”农民首领喊道。
万枪齐射。
等到烟雾消散时,卫兵也消失了。七名卫兵倒在地上,五名卫兵逃走了。农民们奔向马车。
“噫,”首须惊呼道,“不是断头台,是梯子。”
马车上装的确实是长梯。
两匹马受了伤,倒卧在地。赶车人也被打死了,中了流弹。
“没关系,”首领说,“派卫兵护送长梯,这事可疑。再说它是往帕里尼埃方向去的,肯定是为了攀登图尔格。
“把梯子烧掉吧!”农民们喊道。
于是他们烧掉了梯子。
至于他们等待的那辆死亡之车,它走的是另一条路,已经离这里两法里远了,米歇尔?弗莱夏曾在朝阳下看见它穿过村庄。
米歇尔?弗莱夏将养麦饼给了那三个孩子以后,开始穿越树林,茫然地赶路。①拉丁文,意为旷野的声音,出自《圣经?新约》中施洗约翰的话语。--原编者注 既然别人不肯向她指明道路,她必须独立寻找。她有时坐下,站起来,又坐下。她感到一种与死相仿的疲劳,首先是肌肉累,然后是骨头累,这是奴隶的疲劳,而她也确实是奴隶,是被丢失的三个孩子的奴隶。她必须找到他们。每一分钟的流失都可能意味着失去他们。负有这种责任的人就不再有任何权利了。对她来说,喘口气是不能容许的。
但是她精疲力竭。人累到这个地步,连迈步都成问题。她能迈步吗?她从一大早起就赶路,再没有遇见村庄,连房屋也再没有见到。她最初走的是该走的路,后来走的是不该走的路,最后便在完全相似的树木之间迷了路。她是否靠近了目的地?是否即将到达苦难的终点?她走在痛苦之路上,感到最后一站的疲惫。她会倒毙在路上吗?此刻,她再也无力往前走了,太阳正在下山,森林变得幽黑,小路消失在青草下面,她感到茫然。
她只有天主。她呼叫起来,无人回答。
她四下看看,看到树枝中间有一块空隙,便朝它走过去,突然发现来到了树林外面。
在她面前有一个像壕沟一样狭窄的小谷,谷底的石堆中有一条清澈的水流,这时她感到干渴难忍,便向水流走去,跪下来喝水。
她利用跪下的片刻做祈祷。
她站起来,看看该往哪边走。
她跨过小溪。
小谷的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边的、盖满短荆棘的高原,高原在溪旁的斜坡上,一望无际。森林是孤独,高原是旷野。在森林里,每个灌木丛后面都可能有人。但在高原上,极目望去,什么也没有。几只小鸟逃遁似地飞进了欧石南丛。
此刻,这位神智恍馆的母亲,面对无边的孤寂,两腿发软;她仿佛失去了理智,朝这片孤寂抛去奇怪的喊声:“这里有人吗?”
她等待回答。
有人回答了。
这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它来自天边,并且陆续引起回声。它像是雷鸣,要不就是炮声。这声音似乎在回答母亲,它在说:“有人。”
接着是寂静。
母亲兴奋地挺直身体。这里有人。她现在有人说话了。她刚喝过水,做过祈祷,恢复了体力。她开始爬坡,朝那个巨大而遥远的声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间,一座高塔出现在地平线上。它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夕阳将它染成红色。
它离这里约一法里多路。高塔后面是雾蒙蒙的一大片树木,这是富热尔森林。
高塔的位置正是发出隆隆响声--它仿佛是召唤--的地方。莫非这声音来自高塔?
米歇尔?弗莱夏来到了高原项上,前面是一马平川。
她朝高塔走去。
时辰已到。
无情者抓住了残酷者。
西穆尔丹将朗特纳克捏在手中。
这位老保皇党叛乱分子被困在巢穴里,显然无法逃生。西穆尔丹准备将他斩首,在他的地产上,也可以说在他的房产前就地斩首,好让封建宅邸亲眼目睹封建主人掉脑袋,以儆效尤。
因此他派人去富热尔取断头台,就是刚才我们在路上见到的。
杀掉朗特纳克就是杀掉旺代;杀掉旺代就是拯救法兰西。西穆尔丹毫不犹豫,坦然地履行这残暴的责任。
看来侯爵已走投无路,西穆尔丹对此很放心,但另一件事却使他忧心忡忡。战斗肯定十分严酷,戈万将指挥战斗,而且可能参加战斗,因为这位年轻指挥官有士兵的气质;他肯定会投入这场肉搏。但愿他别丢了性命!戈万!他的孩子!他在世上唯一的爱!在这以前戈万一直很幸运,然而好运也会感到厌烦的。西穆尔丹在发抖。真是奇怪的命运:
他夹在戈万家族的两个人之间,他盼望其中一人死去,盼望另一人活下来。
这一炮不仅吵醒了摇篮中的若尔热特,不仅召唤了处于孤寂深渊中的母亲。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瞄准手有意所为,这发警告性炮弹击中了高塔的二层楼,打穿了掩护那一大挑射击孔的铁栅架,将它打掉了一半。被围困者来不及去修补。
被围困者原先是在吹嘘,其实他们的弹药不多,处境比围困者料想的更艰难。如果有足够的火药,他们会炸掉图尔格,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是他们的梦想。然而他们的储备已经用尽,每人只能射击三十次。长枪、短铳枪、手枪倒是不少,但子弹不多。他们将所有的枪支上好子弹,以便连续发射,但能持续多久呢?既要射击又要节省子弹,这可是个难题。幸好--不吉利的幸好--战斗将主要是肉搏,是用马刀和匕首的白刃战。双方主要是搏斗而不是相互射击。双方将相互劈砍,这正是被围困者所希望的。
高塔内部似乎难以攻克。在有缺口的那间低矮的大厅里,朗特纳克巧妙地修筑了防御工事,以堵住进口。工事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子弹上膛的兵器:喇叭口火枪、马枪、短统枪,此外还有马刀、大斧和匕首。既然无法使用与大厅相通的地牢来炸毁高塔,侯爵便下令关闭地下室的门。矮厅上面是二楼那个圆形房间,只有极其狭窄的圣吉尔式螺旋楼梯通往那里。这间房和矮厅一样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准备妥当、随手可取的武器。光线从一长排射击孔射入室内,刚刚被炮弹打坏的就是射击孔的铁栅架。
从这个房间顺着螺旋式楼梯便可上到三层楼的圆形房间,那里便是与桥一小城堡相通的铁门。这间房称作“铁门室”或“镜子室”,因为在光秃的五墙上挂着许多小镜子,它们挂在锈迹斑斑的旧钉上,半野半雅,不伦不类。上层的房间是无法防守的,因此这间镜子室,用要塞立法者马内松-马莱的话说,就是“被围困者投降的最后据点”。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决不能让围困者来到这里。
三楼的这个圆形房间也是从射击孔采光,但这里还燃着一支火炬,火炬插在与矮厅的火炬架相仿的铁架上。它是由伊马纽斯点燃的,旁边还放着火绳的一端。多么可怕的精心安排!
在矮厅紧里面的长搁板上,摆着食物,就像荷马书中的山洞一样。这里有:大盘大盘的米饭、名叫“菲尔”的黑麦糊、名叫“戈德尼韦尔”的小牛肉糜、名叫“鸡伊什波伊”的水果糊、苹果酱、苹果酒。吃喝自便。
炮声使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只有半个小时了。
伊马纽斯在塔顶监视敌人的动静。朗特纳克下令别开枪,让敌人靠近。他说:“他们有四千五百人,在塔外杀他们是没有用的。要在塔里杀他们。在塔里我们是平等的。”
他又笑着说:“平等、博爱。”
他们商定,一旦敌人开始行动,伊马纽斯就吹喇叭报警。
大家默默地守在工事后或楼梯上,一手扶着火枪,一手摸着念珠。
形势明朗了。
对进攻者来说,要越过缺口,摧毁工事,--夺取那上下三间厅室,在枪林弹雨下一级一级地强占螺旋楼梯;对被围困者来说,前面是死亡。
戈万在组织进攻。他向西穆尔丹和盖尚下最后指示。我们还记得,西穆尔丹应该驻守高原,不参加进攻,而盖尚应该率领大部队留守森林营地以观察形势。除非塔里有人冲出来或者企图逃跑,否则树林里的矮炮和高原上的高炮一律不许射击。戈万亲自带领突击队。这使西穆尔丹十分不安。
太阳刚刚落山。
旷野上的塔和大海上的船一样,对它们的进攻方式是相同的。不是冲锋而是靠拢。
不用炮击。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炮击十五法尺厚的墙有什么用呢?在舷门上打一个洞,一方攻,一方守,用的是大斧、刀子、手枪、拳头和牙齿,这就是进攻。
戈万感到攻打图尔格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两眼发红地相互肉搏,还有什么比这更凶残的吗?戈万熟悉高塔可怕的内部,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
他在遐想。
此刻,他的助手盖尚正离他几步远,手举望远镜如帕里尼埃方向观望。盖尚突然呼叫起来:
“呵!总算来了!”
呼声惊醒了凝神逻想的戈万。
“什么事,盖尚?”
“指挥官,梯子到了。”
“救生梯?”
“是的。”
“怎么?不是已经到了吗?”
“没有,指挥官。我刚才很担心。我派去雅弗内的特使已经回来了。”
“这我知道。”
“他说他在雅弗内的木工场找到了我们要的那种长梯,他征用了它,将它装上一辆大车,还调用了十二名骑兵来护送,他看到大车、卫队和长梯朝帕里尼埃进发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还向我们作了汇报。他还说大车套的是好马,它是在清晨两点出发的,日落以前能到达这里。这些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指挥官,太阳已经落山,而运梯子的大车还没有到。”
“怎么可能呢?可时间到了,我们该进攻了。如果我们拖延,被围困的人会以为我们让步了。”
“我们可以进攻,指挥官。”
“可是救生梯是必不可少的。”
“那当然。”
“而我们没有救生梯。”
“我们有了。”
“怎么?”
“我刚才说:‘总算来了!’我用望远镜观察从帕里尼埃到图尔格的这条路,我十分高兴,指挥官。大车和护送人员都在那里,正在下坡。您可以看看。”
戈万接过望远镜观看。
“确实来了。光线暗了,看不太清楚。可不是有护送队,不过人数似乎比你说的要多,盖尚。”
“我觉得也是这样。”
“他们离这里大约四分之一法里吧。”
“一刻钟内就能到,指挥官。”
“我们可以进攻了。”
来的确实是大车,但不是他们等待的大车。
戈万转身时,看见中士拉杜站在身后。中士站得笔直,两眼朝下,处于敬军礼的姿势。
“有什么事,拉杜中士?”
“指挥官公民,我们红色无檐帽营,我们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让我们去拚命。”
“呵!”戈万说。
“您能同意吗?”
“可……这得看情况了。”戈万说。
“是这样的,指挥官。自从多尔那一仗以后,您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还有十二个人。”
“怎么样呢?”
“我们觉得丢脸。”
“你们是后备部队。”
“我们宁可当前卫。”
“可我需要你们来取得最后胜利。我保存你们的实力。”
“有点过分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们是在队伍里,你们在行进。”
“走在最后。可巴黎人有权走在最前面。”
“我会考虑的,拉杜中土。”
“今天就考虑吧,指挥官。现在正是机会。马上就要大摔跤了,不是他摔倒就是你摔倒,这可不含糊。谁碰图尔格谁就会烧手。我们要求让我们去。”
中士停顿了一下,捻捻小胡子,用激动的声调说:
“再说哩,指挥官,我们的小家伙在这座塔里。我们的孩子,我们营的孩子,三个孩子都在里面。他妈的那个傻瓜,那个叫作蓝军灾星、伊马纽斯的人,那位喧闹者古日,古日喧闹者,那位嘴啃地的无赖,那位倒媚的魔鬼,他那张可怕的脸正威胁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娃娃,指挥官。即使全世界都战抖,我们也不愿意他们遭到不幸。
您明白吗,长官?我们不愿意他们遭到不幸。刚才我利用战前的间隙去到高原,从窗口看到他们,对,他们确实在那里,从深沟边沿就能看见,我看见他们了,还使这些小天使害怕了。指挥官,如果他们可爱的小脑袋掉了一根头发,我发誓,我拉杜中土以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就饶不了天主。我的营队说了:我们要救出孩子,要不就死在一起。
这是我们的权利,他妈的!对,死在一起。现在,向您敬礼。”
戈万向拉杜伸出手,说道:
“你们是勇士。你们将参加突击队。我将你们分成两组,六个人打前锋,带动大家前进,六个人作后卫,防止有人后退。”
“还是由我来指挥这十二个人?”
“那当然。”
“那么谢谢您了,指挥官。我当然是前锋了。”
拉杜敬了一个军礼便回到队伍里了。
戈万掏出手表,在盖尚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突击队开始整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