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的书商带我到威斯康星州的一座湖里去钓鱼。那是一个钓鱼俱乐部的财产,我的书商朋友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由于要离开些日子,于是我就带了一大包书前往。我认为,对于一次钓鱼远征来说,适当读点书实在是最重要的副业。我的书商朋友所携带的七零八碎的工具足以装备一次捕鲸远征,我实在很想知道老沃尔顿对此会作何感想。如果他能屈尊加入我们这一伙的话,必会带着他简朴的装备:鱼钩,蝇饵,还有他的温文尔雅。
我们要去的这座湖宽阔浩淼,美丽宜人,被如画的风景所环抱。在我的想像里,她就是诗的精致优雅和引人遐思的具象体现。我开始着手研究雪鲦、鲮鲤和鳟鱼,但我的书商很快告诉我:这座湖里已经清除了所有劣质鱼种,只蓄养了专供垂钓的鱼,像鲈鱼、梭鱼之类。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暗地里鄙薄我一直尊重的传统习惯。对书商朋友的现代垂钓艺术了解得越多,我就越发不喜欢它。如果在垂钓的同时不容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对于这种垂钓我也不喜欢。我的书商朋友吩咐我保持安静,但我用不着刻意留心这样的禁令,因为面对身边如画的山岗、河谷、树林、草地和蔚蓝的苍穹,我必定已经像个木头人一样沉浸其中,缄默无语。
我很幸运,我也有自己的“夜间美味”。当我倾吐完心中对大自然的瑰丽奇景的赞美,而我的书商也不会再和我说话的时候,于是,我打开手中的书,阅读克里斯多夫·诺斯和埃特里克的牧羊人之间的那个著名段落,这一段中,牧羊人夸夸其谈他作为一个钓鱼高手的非凡技艺。
日上中天,酷热难耐,我撑起了遮阳伞。对这一明智之举,我的书商提出了反对——事实上,对于任何能让我打发时光的合理建议,我的书商朋友几乎没有不加以反对的。最后,我从篮子里拿出《纽卡斯尔渔夫的花冠》,开始吟诵那些生气饱满的诗行:
让我们远离烦恼和忧伤,
它们使生活的小路荒草疯长。
愉快的酒杯让鲜花绽放,
也会让欢乐的时光轻快飞扬。
他收拾起自己的鱼竿和钓具,宣称:在这样一个乱糟糟的时刻劳心费力地抓鱼实在毫无益处。
对于我来说,倒是能从中享受快乐的时光。当然,我一条鱼也没钓着,可为什么会快乐呢?老实说,如果我愿意的话还是能钓到鱼的,但是,正如我已经对你表明过的,并且我从前一直(将来也会永远)坚持这样的观点:在我们从雍容而优雅的垂钓艺术中所享受到的许多快乐中,纯粹的抓鱼所得到的快乐最少。
就连我的书商朋友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我是沃尔顿货真价实的门徒。当我回到俱乐部的旅馆并共享晚餐的时候,我把自己从书中搜集来的许多愉快的故事和动听的歌谣拿出来和伙伴们分享。真的,在我回到城市之前,在一片掌声中我被推举为俱乐部的荣誉会员——不是因为我钓了多少鱼(其实我一条也没钓着),而是因为我对垂钓这门学问的精通,其中包含广博的知识:文学、传统、宗教和哲学,我能获得这些知识,全都是拜书籍的恩赐。
据说,麦考利因为脚上绑着护板,所以能满腹经纶地谈论法兰西的诗歌、艺术和哲学。可是他从未拜访过巴黎,所以也就没有经历过在法国海关官员面前费尽口舌的麻烦(那可真能把人气死)。
同样,我也是个绑着护板的钓者。我愿意在喧腾的炉火前烤着双脚,加上梅休因法官坐在我的身旁,享受垂钓的喜悦和自豪。梅休因也是个“钓伴”,所有人都会承认自己听他讲过普劳特神父【普劳特神父是爱尔兰诗人马奥尼所使用的假名。】所写的牧师和比目鱼的故事,也听过他的歌唱:
带上你的钓竿,带上你无忧无虑的心情,
我们善良的心灵明澈如镜,愉快地启程。
去那卵石累累的小河,流水淙淙的溪泾,
决不让那烦恼和忧伤,搅扰我们的梦境。
而如何能让那些绑着护板的钓鱼人更快乐呢?没有感冒、扁桃腺炎或者哮喘跟随他侵入那个幻想的领地。在幻想的领地,那清洌的溪流和平静的湖水中,只有成群结队的雪鲦、鲮鲤和梭蜢在等着他;在幻想的领地,他可以疾行至耶罗,并再一次分享克里斯多夫·诺斯、牧羊人以及高贵的爱丁堡乐队的友谊;在幻想的领地,他可以跟随水草山上的圣人【水草山上的圣人指的是珀西神父。】一起跋涉在黑水河的两岸;在幻想的领地,他能听见泰恩河的音乐,感觉到清风将凉爽和新鲜刮过妖谷;在幻想的领地,他还能认出他唯一能认出的友谊——那些不朽者的友谊,他们的灵魂翱翔之地,充满了他们所向往的人类的爱与同情。
我有多么爱你,我所珍爱的书啊——我的普劳特、我的威尔逊、我的菲利普、我的伯内斯、我的道布尔戴、我的罗克斯比、我的查托、我的克劳霍尔!你们充满欢乐和愉快,你们的歌声使我振奋鼓舞,使我重新变得年轻、变得强壮。
而你,这平凡渺小的家伙,棕褐色封皮,枯槁憔悴的书页,对我来说,却比这地球上所有的宝石都更加珍贵——来吧,让我从书架上把你取下,亲切地捧你在我的双手,将你轻柔地贴近我这衰朽而迟缓的心田!你可还记得,五十年前我是如何在一大堆废弃之物中把你翻出来的么?我难道不是满心欢喜地花了六便士就将你据为己有的么?这些年,我难道不是一直满怀柔情地将你宝爱珍藏么?我的沃尔顿,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在惜别的时刻,我要对下一个拥有你的人说:一个老人带着他最后的呼吸,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