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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时实际状况而言,亚非和拉丁美洲各国的命运,可谓全部操在北半球少数几国手中。各国上下,也都深切体会到处处由人不由己的悲哀。更有甚者,(除了美洲地区以外)多数国家不是被西方势力直接占领治理,便受其辖制支配。人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本地王公苏丹的管辖权犹在(如“被保护国”、侯国等等),宫廷之上,保护国代表大人的“忠告”,却不可不仔细聆听。即使像中国这样依然享有独立地位的国家,外人在境内也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治外法权和征收关税权。外侮如此之甚,逐外之思自然难免。不过中南美洲则不然,该处全数为主权独立的国家。只有美国抱着老大思想,把中美洲小国当作自己事实上的被保护国。美国这种当家老大哥的心态,在本世纪的前三分之一,以及最后的三分之一中表露得最为强烈。
但是1945年以来,原殖民世界已经全然改观,纷纷变为一群在表面上享有主权的独立国家。以今日的眼光回溯,这个情况似乎不但不可避免,也是殖民地人民长久以来期望的实现。就某些有悠久政治实体历史的国家而言,此言自然不是空话。比方亚洲诸大帝国——中国、波斯、奥斯曼——其他或许还有一两个国家,如埃及也可包括在内。其中尤以由绝大多数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为最,如中国的汉族,以及等于伊朗国教的伊斯兰什叶教派(Se)。这一类国家的人民,对外人普遍具有强烈的憎恶情绪,因此往往易被政治化。难怪中国、土耳其和伊朗三国,成为由内部爆发重大革命的舞台。然而这三国实属例外;因为所谓建立于永久领土的政治实体,外有固定疆界与其他政体相隔离,内受独一性常设政权的统辖治理——即一般理所当然认定的独立主权国家的观念——对其他绝大多数殖民世界的人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可言。即使存在,一旦超越了个别村庄的范畴,这项观念便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在拥有永久性及固定性农业文化的地区亦然)。事实上,即使当地人民具有我群我“族”的意识——比方某些被欧洲人以“部落”之名称呼的特定结合地区——既与其他族群共存、杂处、并分工,却在领土上分隔的概念,往往不可思议,超出他们所能领会的范围。在这一类的地区,唯一能为20世纪独立国家形式奠定基础的疆界,只有西方帝国侵略竞争之下产生的势力范围。外来的势力将这些地面任意割裂,分疆划域,通常却完全不顾当地固有的政经社会结构。因此,殖民结束后的世界,几乎全然依照当年帝国主义时代遗留下来的疆界。
更有甚者,第三世界的居民不但对西方人深恶痛绝(痛恨的原因不一:有的在宗教立场上痛恨这些不信其教的西方人;有的则痛恨他们带来种种无神邪论的现代发明,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秩序;或单纯出于对一般大众生活方式改变的抗拒,认为种种改变徒然百害而无一益——这种想法,其实不无几分道理),本国先进阶级以为现代化为唯一途径的信念,老百姓也极力反对。在这种思想观念不一的状况之下,要想组成共同抗御帝国势力的统一阵线,自然极为困难。更有甚者,在某些殖民国家,即使殖民统治者对当地上下人等,无论尊卑,一律视之为劣等民族予以轻视侮辱,也依然难唤起全民团结起来共同对外。
因此,在这一类国家里面鼓吹国家运动的中产阶级,其主要任务便是如何争取传统人士及反对现代化的大众的支持;在此同时,却又不致破坏本身设定的现代化大计。早年印度兴起的民族主义运动人士之一,如火气十足的提拉克(BalGangilak,1856-1920),在争取低中阶级广大民众支持一事之上——而非只图争取位于印度西部地区的乡亲——掌握的方向便极为正确。他不但捍卫印度圣牛及10岁女童即可结婚的传统;面对“西方”文明及崇拜“西方”文明的本国人士,他更力主古老印度文化——或所谓“雅利安”文明——及其宗教的优越性质。印度民族运动主战派的第一个重大阶段,出现于1905-1910年,主要便以这一类“本土性”的名目发动;甚至连孟加拉的那批年轻恐怖分子也不例外。最终并由圣雄甘地动员了印度各地的村落和市集。数以百万的印度老百姓,都是受了他由印度教优越性出发的感召。同时,甘地也同样注意,不致失去与现代化派人士联合的必要性(就实际意义而言,甘地本人其实不失为现代化派的一员)(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三章)。此外,他极力避免与印度境内伊斯兰教民众的对立——主张武力建国的印度教革命主张先天便具有反伊斯兰教倾向。甘地一手将政治人物塑造为圣人形象;他的这项发明,主张以集体被动的手段,达成革命的目的(即其“非暴力的不合作运动”)。更有甚者,他还巧妙地运用了正在发展演变中的印度教本身。因为在印度教千变万化、无所不包、含糊混沌的面目及教义中,包含着接纳改革创新的潜在力量。甘地便充分利用并开发了这股力量,从中完成其社会性的现代化运动,如对印度传统种姓制度的扬弃就是如此。然而晚年的甘地,在被刺之前,却承认自己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刺杀他的凶手,原是遵循提拉克一派的传统,主张印度教排他独尊地位的主战分子。甘地知道,自己最中心最基本的努力到头来还是落空了。就长远观点而言,广大民众之所动,与强国立种之所需,两者之间终难于协调。最后,自由独立后的印度统治者,属于“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希冀恢复古印度光荣”的一群。他们“对印度的过去,既无感情共鸣,也不求了解认识……他们的目光,对准西方;他们的心灵,深受西方先进的吸引。”(Nehru,1937,PP.23-24)与此相反的,在本书写作时,主张提拉克反现代立场的传统派,依然有好战的印度人民党(BJP)为代表——即使到了现在——他们始终是一般反对势力的中心,也是印度境内的一大分裂力量。其分裂性的影响,不但存在于广大百姓当中,也可见于知识分子。圣雄甘地曾想将印度教建立为一个同时保有民粹传统,并具有革新进步双重精神的新文化。他这项短暂的努力,从此完全消失了。
类似的模式,也曾经出现于伊斯兰世界。不过,就主张现代化的伊斯兰人士而言,不论自己私下的信仰为何,他们对全民虔奉的宗教(即使在革命改革成功之后)也必须表示尊重。伊斯兰世界尚有另一项不同于印度之处,即前者的改革派人士虽然也试图为伊斯兰教义注入改革及现代化的新义,但论其动机,却不在动员一般小民,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这种作用。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 Afghani,1839-1897,编注:埃及民族主义及泛伊斯兰主义代表人物)曾在伊朗、埃及、土耳其等地拥有门徒,其拥护者阿布达(MohammedAbduh,1849-1905)则在埃及兴起徒众,阿尔及利亚则有巴迪斯(Abdul hamid Badis,1889-1940)。以上这些人宣扬的思想,不在乎民百姓的村庄里,而是在知识殿堂的学校及大学。课堂之上,自然可以找到一批与其反欧洲势力信念共鸣的听众。然而伊斯兰世界中真正的革命党,以及其中的杰出人物(如第五章所述),却属与伊斯兰教无关的世俗革新分子。如土耳其的凯末尔,舍弃土耳其传统的红色黑缨毡帽(为19世纪的发明),而戴圆顶窄曲边的英式硬毡礼帽;并以罗马字母取代了带有伊斯兰教痕迹的阿拉伯字体。事实上,他一举将伊斯兰宗教与国家法律的关联打破。不过尽管如此,近年来的历史再度证实,大规模的群众动员,还是在反现代的民众信仰上最易获得实现的基础(如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简言之,第三世界的现代化人士,与一般民众有着根本的冲突,双方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前者往往也是民族主义者,而民族主义本身,便是一个全然非传统的新观念。
因此,在1914年以前,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的运动事实上并不如我们现在所想象的那般显著。我们因为看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半个世纪内,西方各国和日本的殖民势力几乎全遭扫尽,便自然产生了这种假定。即使在拉丁美洲地区,尽管民众对本身依赖性的经济状况感到不满,对坚持在该区维持军事势力的唯一国家美国尤感深恶痛绝,这份仇外的情绪,在当时却尚未发展成当地政治的重要资源。西方殖民帝国当中,只有英国在一些地区面临某种程度的问题——即无法以警察手段解决的问题。1914年之前,英国即已将内部的自治权利交给拥有大量白人移民的殖民地区。1907年开始,有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等“自治领”成立。而在纠纷不断的爱尔兰地区,英国也作出将来授予自治地位的承诺(“地方自治”)。至于印度和埃及,不论从帝国本身利益的角度看,或由当地对自治、甚至对独立的主张来看,整个事实的发展已经相当明显——两者都需要用政治手段寻求解决。1905年开始,对于印度、埃及两地的民族运动而言,可说已经出现民众普遍支持的迹象。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毕竟是一系列首次严重震撼世界殖民主义的事件,并且摧毁了当时的两大帝国(德意志和奥斯曼;二国辖下的领土,遭到以英法两国为主的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暂时击倒了另外一个大帝国——俄罗斯(然而不到几年的工夫,俄国便重新取得其在亚洲的属地)。对于各地屈于经济依从地位的殖民地而言,英国迫切需要动员当地的资源应付战事,在战争的需求及压力之下,殖民社会开始动荡不安。加上十月革命爆发,旧政权相继垮台,接下来又有爱尔兰南部26郡既成的独立事实(1921年)。外来的帝国势力,第一次出现了难逃一死的迹象。到大战结束,埃及由札格卢勒(Said Zaghlul)领导的华夫脱党(afd),受到美国威尔逊总统言辞的激励,提出了破天荒全面独立要求,历经3年的挣扎奋斗(1919-1922年),终于迫使英国将这个保护国转变为一个在英国控制之下的半独立国家。有了这套转换公式,英国便很方便地应用到它从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取得的其他亚洲领地,即伊拉克和约旦。(唯一的例外是巴勒斯坦地区,依然由英国人直接治理。英国在大战时期,一方面为求犹太复国主义人士相助对抗德国,另一方面却又动员阿拉伯人对抗土耳其的势力,因此对犹、阿双方均做出了承诺。两相矛盾之下,手忙脚乱,百般努力也无法摆平)。
但是在英国最大的殖民地印度,就很难找出一个简单的标准公式,应付当地日益动荡不安的局面。1906年,印度国大党首次采用“自治”一词为口号,现在这个口号渐渐逼进,已经演变成要求全面独立的呼声。革命年代的来临(1918-1922年),更促使印度次大陆全民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生态发生质变。部分原因是出于伊斯兰教民众起来反英;另一部分原因,却出在1919年那动荡的一年里,英方某位将领过度反应的失误之故。他大事血腥杀戮,将没有武装的民众四面包围。毫无退路之下,惨遭杀害的人数高达数百人[即“阿姆利则大屠杀”(Amritsar Massacre)]。不过造成印度民族主义运动改变的主因,却在于工人一波又一波的罢工;再加上甘地本人,以及立场已转趋激进的国大党频频呼吁,鼓动大规模的平民不合作运动。一时之间,一股几乎有如千福年的兴奋气氛,整个地掇取了自由解放的运动潮流。甘地宣称,“自治”的美景,即将在1921年前到来。而政府当局却“对当前局势造成的骚动现象,毫无寻求任何解决办法的迹象”。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因不合作运动完全瘫痪。印度北部广大地区的乡间如孟加拉、奥里萨(Orissa)、阿萨姆(Assam)局势一片混乱,“全国各地许多的伊斯兰教民众,境况恶劣,心情甚为沉重。”(Cmd 1586,1922,P.13)从此时断时续,印度政局开始进入难于控制的局面。到最后印度一地终于得以保全,不致坠入群众无法无天、四处叛乱起事的野蛮黑暗局面,恐怕多亏包括甘地本人在内的国大党多数领袖的保留,因为他们不愿往毁灭之路走去。也许正因如此,加上领袖们对自己缺乏充分信心,以及他们始终相信英国政府真心想帮助印度改革的诚意——这份信念虽然受到动摇,却不曾完全消除——终于才保全了英国人统治的地位。1922年初,基于“平民不合作”运动已经导致某地村庄屠杀的缘故,甘地宣告停止推行这项运动。从此,我们可以说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开始转而仰仗甘地的居中调节,远超过军警手段的力量。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当时在英国本土,虽然还有一群主张帝国主义的死硬派,丘吉尔便自命该派的发言人。但自1919年以后,英国统治阶级真正通行的看法却认为,类似于“自治领地位”的某种形式的印度自治,已属大势所趋必然发展的方向了。同时认为,若想保全英国势力在印度的前途,必须与印度精英阶级达成协议,包括民族主义人士在内。英国在印度的单方面统治,最终必将结束,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印度一地既是整个不列颠帝国的核心,因此,帝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目前看来不免岌岌可危。唯一的例外,只剩下非洲地区,以及散布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水域的几处岛屿。在那里,帝国大家长的统治地位,所幸尚未受到挑战。英国在全球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土地面积,在两次大战之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然而在此同时,英国统治者对其维持原有老大帝国霸权的信心,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二战之后,英国持续称霸的地位显然不再,对各地殖民地纷纷瓦解和自治风潮,基本上都不进行任何抗拒,主要原因正出于此。恐怕也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1945年之后,其他各大帝国,尤以法国为著——也包括荷兰在内——却依然试图以武力维持其殖民帝国的地位。因为它们的帝国,并未为大战所动摇。唯一令法国头痛的问题是尚未完全征服摩洛哥。可是北非阿特拉斯(Atlas)山间,那好战的柏柏尔族(Berber),基本上只属一件待解决的军事麻烦,而非政治问题。事实上柏柏尔人的问题,对摩洛哥当地西班牙殖民政权威胁的严重性,远比对法国为大。1923年,一位柏柏尔族的知识分子阿卜杜勒·克里姆(Abd-el-Krim),宣布在高地成立里夫(Rif)共和国,受到法国共产党及其他左派人士热烈的支持。在法国政府协助之下,该派于1926年被西班牙殖民当局击溃。从此,高山上的柏柏尔人重操旧业,在海外回到法西两国的殖民军队中为其作战效命,在家乡则抗拒任何一种中央政府形式的存在。至于法属的伊斯兰教殖民地区以及法属印度支那一带,追求现代化的反殖民运动一直到二战之后才开始真正出现。只有突尼斯一地,曾经有过小小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