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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从70年代起,外界开始更间接、也更强烈地侵入了实验室和研究室的领域。因为世人发现,原来以科学为基础的科技,在全球经济爆炸之下力量更显强大,同时却对地球这个行星——至少就地球作为生命有机体的栖息地来说——产生了根本、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深远影响。漫长的冷战年月里,人们的脑海及良心,都被笼罩在人为核战争的灾难恶梦之中。可是眼前的生态灾难,却比核子更令人心不安。因为美苏间一场世界核大战,毕竟可以想法避免,而且最后事实证明,人类的确逃过这场浩劫。但是科学性经济增长造成的副作用,却没有核战争那么容易避开。1973年,罗林(us Rowland)与莫利纳(Molina)两位化学家,首次注意到在冰箱和新近大为流行的喷雾产品中广泛应用的化学物质,氟氯碳化合物(冷媒,fluorocarbons),已经造成地球大气臭氧层的减少。若在更早以前,这种变化很难发现,因为这一类化学物质(CFC 11和CFC 12)释放的总量,在50年代初期之前,一共不到4万吨。可是到1960-1972年间,却总共有360万吨进入大气层。到90年代,大气中“臭气层开天窗”,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臭氧层将会多长时间告竭,会在什么速度下,到达连地球的自然修复能力也无法补救的程度。人们也都知道,就算把CFC全部消除,它也肯定会再出现。“温室效应”(green)一说——即在人为产品不断释放大量气体之下,地球温度将不可控制地继续升高——于1970年左右开始引起认真讨论,并于80年代成为专家与政治人物共同关心的第一件大事(Smil 1990)。这其中的危险性的确其实无比,虽然有时难免过于夸大。
大约在此同时,铸造于1873年间的新词:“生态学”——用以代表生物学的一支,处理机体与其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也开始获得它如今众所周知的“类政治”涵义(E.M.Nicholson,1970)。这一切,都是世间经济超级增长和繁荣的产物(见第九章)。
种种烦恼忧心,足以解释为什么进入70年代,政治及意识形态再度开始环绕自然科学。更有甚者,这种外界压力,甚至渗进科学内部,科学中人也开始进一步辩论,由实际及道德角度出发,探讨科学研究是否有予以限制的必要。
自从神权治世的时代结束以来,这类问题从未被人如此严肃看待。疑问来自一向对人事具有直接牵连(或看来似乎有所直接牵连)的学科:遗传学和进化生物学。因为在二战后的10年之间,生命科学已在分子生物学的惊人突破之下,起了革命性的大改变。分子生物学揭示了决定生物遗传的共同机制:“遗传密码”(genetic code)。
分子生物学的革命成就,其实并不意外。生命现象,必须,也一定能够,以放之万物皆准的物理化学角度解释,而非生命体本身具有的某种特异性质,这种观念,1914年后已成理所当然。事实上,早在20年代,英国、苏联两国的生物化学界,就已经提出基本模型(多数带有反宗教的意图),描述地表上可能的生命来源,始于阳光、甲烷(methane)、氨(ammonia)、水;并将这个题目,列入严肃的科学研究议程——顺便提一句,对宗教的敌意感,继续激发着这一行研究人员的前进:克里克和泡令两人就是最好的例证(Olby,1970,p.943)。数十年来,生物方面的研究始终以生化为最大推动力,然后物理的份量也逐渐加重。因为人们发现蛋白质分子可以结晶,然后以结晶学的方式进行分析。科学家也知道有一样称作“脱氧核糖核酸”的东西,在遗传上扮演着中心角色,也许便是遗传之钥本身:它似乎是基因的基本成分,遗传的基本单位。基因(或遗传因子),到底如何“造成另一个与它完全一样的结构,甚至连原始基因的突变性质也原样移植(Muller,1951)?即遗传到底如何发生?如何进行?这个问题,早在30年代后期,即已成为学界认真探讨的题目。到了战后——借用克里克本人的话——“奇妙大事显然不远”。克里克与沃森两人,发现了脱氧核糖核酸的双螺旋结构,并用一个非常漂亮的化学机械模型,显示这个结构可以解释“基因抄袭”的作用。这一出色的成就,其光彩绝不因为50年代初期,也有其他研究人员获相同结论,而有任何减弱。
脱氧核糖核酸的革命成就,“生物学上独一无二的最大发现”(伯诺之语),随之在本世纪后半期主导了整个生命科学的研究。基本上,它是以“遗传学”为中心范畴,因为20世纪的达尔文学说,就是纯粹以遗传、进化为主题。但是这两个题目一向以棘手闻名,一是因为科学模型本身,便经常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作用在内——达尔文学说,即受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Malter 18);二则由于科学模型,也经常反馈政治,为其添加燃料——如“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urev.nurture)的争辩,即“遗传或环境孰重”的问题。简单地说,个人的特质,兼受遗传与环境两面影响,既有基因的成分,也有文化的作为。但是保守派往往迫不及待,乐意接受一个一切由遗传注定的社会,即无法由后天改变先天上的不平等。相反地,左派人士却以平等为己任,戮力宣称所有的不平等都可以用社会手段除去,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环境决定论者。于是争议的战火,便在“人类智慧”讨论上爆发开来(因为它牵涉到选择性或普遍性教育的问题),并具有高度的政治性质。智慧问题,远比种族问题牵涉面广,虽然它也离不开后者的瓜葛。至于到底有多广?连同女权主义运动的再兴(见第十章),于是有某些思想家进而宣称,在“心智面”、“精神面”上,男女之间所有的一切差异,基本上都是因文化,也即环境决定而成。事实上时下流行以代表“文化社会性别”的“性”(gender),取代代表“生物性别”的“性”(sex)的风气,即意味着“女性”在扮演其“社会角色”方面,实与男人无异,并不属于另一种不同的生物性类别。因此凡是想涉足这一类敏感题目的科学家,都知道“他”自己必不可免地踏进了一个政治雷区。甚至连那些小心翼翼步入的人,如哈佛的威尔逊(E.O.ilson,b1929),所谓“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的先锋战士,也不敢直截了当地把话说个清楚明白。
愈使整个情势火上加油者,却是科学家自己。尤其是生命科学中最具社会色彩的学科——进化理论、生态学、动物行动学,以及种种对动物社会行为进行研究的科目。他们未免过度喜欢应用拟人化的隐喻,动不动便把结论应用到人类身上。社会生物学家——或是那些将其发现煽风点火,进一步加以通俗化的人——表示,远古以前的数千年里,原始男人作为一个猎者,被自然挑选出来,适应并养成其广大生存空间中比较具有掠夺性的性格(ilson,ibid)。这种物质,通过遗传,甚至到今天依然牢牢控制着我们社会的存在。这下子惹恼的不只是女人,连历史学家也大为不悦。进化理论家并将自然的淘汰选择——视为生物学上的重大革命主张——分析成“自私基因”(tic)、非理性的强烈攻击,而且随时可以由激烈先进,变得保守反动。
但是“硬性”科学纯研究的中心碉堡,不像在外围打野地战的生命科学,很少为外界的攻击所动。这种局面,一直到70年代方才改观。因为如今情况愈来愈清楚,科学研究,已经不能与因其技术所造成,而且几乎是立即造成的社会后果分家。真正立即引起人们讨论是否应对科学研究予以限制的导火线,是由“遗传工程”(genetic engineering)而起——必然包括人类及所有其他生命形式的遗传工程在内。有史以来头一次,甚至连科学家本身也发出这种疑问之声,尤其在生物学界之内。因为事到如今,某些根本上具有作法自毙性质的科技成分,已经与“纯研究”密不可分,更非事后而起的附带效果。事实上,它们根本就是基础研究本身——如基因组(Genome)计划的任务,就是标出人类遗传的所有基因。这些批评,严重破坏了长久以来,一直被所有科学家视为科学中心的基本原则(多数科学家依然持此看法),即除了在极边缘性质的范畴之内,必须向社会道德的信念有所让步之外,科学,应该随着研究追求带领的脚步,极力追求真理,至于科学研究的成果,被非科学之人如何使用,科学家无须负责。但是到了20世纪的今天,正如一位美国科学家于1992年所言:“在我认识的分子生物学家中,没有一个人,不在生物科技工业上投下某些金钱赌注。”(Lein,1992,p.37;pp.31-40)再引另一位所言:“(所有)权状况,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的核心。”(ibid,p.38)所谓科学纯粹的振振有词,还不令人更起疑窦吗?
如今问题症结所在,不在真理的追求,却在它已经无法与其条件及其后果分开。与此同时,主要的争论,也于对人类持悲观或乐观看法之间展开。认为对科学研究应该有所限制或自我限制的人士,他们的基本假定,在于依照人类目前的状况,尚不足以处理自己手上这种旋乾转坤,能以令地球改变的巨大能力;甚至连其中带有的高度风险,也缺乏辨认能力。事到如今,即使连极力抵抗任何限制的魔法师们,也不敢相信他们的徒子徒孙了。他们表示,所谓无尽无涯的追求,“是指基本的科学研究,而非科学的技术应用,后者则应该有所限制。”(Baltimore,1978)
其实,这些争议根本无关宏旨。因为科学家都知道,科学研究,决非无边无垠,完全自由。不说别的,单就研究本身,必须依赖有限资金的提供,便可明白矣。因此,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应该有人告诉科学家什么可做,或什么不可做;却在提出限制及方向者,究竟属谁,并依据何种标准提出。其实对多数科学家来说,他们所在的研究单位,往往是由公共资金直接间接支付,因此其监管大权,是在政府手中。但是不论政府多么真诚地戮力于自由研究的价值,它的取舍标准,自然与普朗克、卢瑟福,或爱因斯坦所认定的尺码不同。
政府取舍的标准,依据先天的定义,不在“纯”研究本身的先后次序——尤其在这种研究所费不赀时——更何况全球大景气结束之后,甚至连最富有的国家,其收入也不再持续攀升,领先于它们的支出,人人都得开始做预算了。而其尺码,不是也不能是“应用”研究的先后次序——尽管其中雇用了多数的科学家们。因为总的来说,这一类研究并非以“拓展知识”为动机(虽然有可能附带达到);它们的目标,乃是为了实用目的的需要寻求解答——比方为癌症或艾滋病找出某种治疗方法。在这里,研究人员追求的课题,并不一定是他们本人感兴趣的课题,可是却具有社会功能或经济效益——至少,也是那些项下有钱的研究科目(虽然私下里他们也许希望,这些工作可以带他们回到基本研究的本行上去)。在这种情况之下,如再空喊高调,主张人之为物,天生就需要“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探索心、实验心”(Leimore,p.44),因此若对研究加以限制,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云云。或夸夸其谈,认为知识大山的高峰,一定得去攀登,不为别的——借用典型登山迷的话——“就因为他们在那里”。这实在只是玩弄虚夸的辞令了。
事实的真相,在于“科学”之海(所谓科学,多数人是指“硬性”的自然科学)实在太浩瀚了,它的力量实在太大。它的功能,实在不能为社会及它的出钱人所缺少,因此实在不能任由它去自行设法,自行其是。科学所处状况的二律背反在于20世纪的科技大发电厂,以及因它而生的经济成就规模,愈来愈倚靠那相对而言人数甚少的科学家们。可是在后者心里,因其活动而产生的巨大后果,却属于次要考虑,有时甚至近乎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人类能够登月,或能将一场巴西足球大赛的图像,发射到人造卫星,再传往远在德国杜塞尔多夫(Dusseldorf)的屏幕上供人观赏,实在无足兴奋,远不及下面这项发现有趣:在寻找传播干扰现象的解答之余,意外验明,确有某些天体背影杂音存在,因此证实了某项有关宇宙起源的理论。然而,正如古希腊著名数学家阿基米德(Archimedes)一般,科学家们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一个不能了解,也不在乎他们的作为的世界;这种现象的形成,他们其实有份。科学家大声疾呼要有研究自由,却正如为其城叙拉古(Syracuse)设计兵器御敌的阿基米德的抗议呼声一般,对侵略者的兵丁毫无意义——这些敌兵,对他的呼声不顾(“看在老天份上,别把我的几何图给搞坏了。”),径自将他杀死,——他的心意,固然可以理解,可是却不见得切合实际。
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他们手中那把钥匙,那把可以开启变动天地的巨大能力的金锁。因为这股力量的施展,似乎愈来愈得靠着这一小群令外人费解、却拥有其特殊恩赐的精英,并且得让他们尽情发挥才成——跟一般人相比,他们对外在权力财富的兴趣较低(不过到了20世纪的后期也改观了),但是依然不减其令人费解之处。但凡在20世纪之中不曾如此行动的国家,都因此懊悔不已。于是所有国家,不遗余力,都大力支持科学发展。因为不像艺术及大多数人文活动,没有如此维护支持,科学研究势必无法有效进行,虽然它一方面也尽量避免外来的干涉。可是政府,对终极性的真理没有兴趣(除了那些基于意识或宗教立国者外),它们关心的对象,只是工具性、手段性的真理。它们之所以也乐于资助“纯”研究的项目(即那些眼前无用的研究),充其量只是因为有一天,这些研究可以产生某些有用的东西。或者,是为了维系国家名誉。因为即使在今天,追求诺贝尔奖的重要性,毕竟依然优先于奥林匹克奖章,是一项甚为世人所重的荣衔吧。因此,这才是今日科学研究和理论的胜利构造,所赖以确立的基础。也唯有靠着它们,20世纪,才将于后世被人缅怀为一个人类创造了进步的世纪,而不只是一片人类悲剧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