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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促的二十世纪,即将在问题重重中落幕。没有人有解决方案,甚至没有人敢说他有答案。于是世纪末的人类,只好在弥漫全球的一片迷雾中摸索前进,透着朦胧足音,跌撞入第三个千年纪元的开始。我们只能肯定一件事,那便是一页历史已告结束。除此之外,所知甚少。
两百年来第一次,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是一个毫无任何国际体系或架构的世界。1989年起,新兴领土国家林立,国际间却没有任何独立机制为它们决定疆界——甚至没有立场超然,可资做第三者从中调停——足以证明国际结构不足之一斑。过去出面“排难解纷”,确定未定之界,或至少认可未定之界的超级大国,都上哪儿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它们的监督之下,重划欧洲及世界版图,这里画一条国界,那儿坚持办一场“全民公决”,这些昔日的胜利者,又到何方去了(说真的,往日外交场上视为家常便饭的国际工作会议,多实在,多有成效。哪像今天那些高峰会,只不过搞搞公关,照几张相,就匆匆了事。)?怎么也不见踪影了呢?
千年将即,真的,那些国际新旧强权,到底都在哪里呢?唯一还能留下撑撑场面,还能被人用1914年超级大国定义看待的,也就只有美国一国了。而实际上呢,情况却很暧昧。俄国经过一场地动山摇,版图大为缩小,回到17世纪中期的大小,自彼得大帝以来,它的地位还没有这么渺小过。而英法两国也一落千丈,降格为地区性的势力,即使手上再有核武力,也不能掩饰此中落魄。至于德国日本,的确堪称经济两“强”,可是两国都不觉得有必要像以往一般,加强武力以助其经济声势——就算现在没人管它们了,可以自由行事——不过世事难测,它们未来意向如何,无人敢保证。至于新成立的欧盟组织,虽然一心以其经济合作为范例,进一步寻求政治同步,但在事实上却连装都装不出来。老实说,今日世界上的大小新老国家,除了极少数外,等到21世纪度完头一个25年时,能以目前状况继续存在者恐怕不多。
如果说国际舞台上的演出者妾身未明,世界面对的种种危机也同样面目不清。短促的二十世纪时期,大战不断;世界级的战争,不管冷战热战,都是由超级大国及其盟友发动,每一回的危机都日益升级,大有最后核武器相见,不毁灭世界不罢休的架势。所幸悲剧终能避免,这种危险显然已远去。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但是世界剧场上的各位主角,如今不是悄然下台,就是黯然退居陪衬,意味着一场如旧日形态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极不可能发生。
然而旧战虽了,并不表示从此世间再无战争。80年代时,即有1983年的英阿福克兰之战,以及1980-1988年的两伊战争为证,人世间永远会有与超级大国国际对峙无关的战火。1989年以后,欧、亚、非各地军事行动频仍,多至不可计数,虽非件件正式列为战争——在利比亚、安哥拉、苏丹、非洲合恩角,在前南斯拉夫、摩尔多瓦,以及高加索山与外高加索地区的几个国家,在永远蓄势待爆的中东地区,以及前苏联的中亚及阿富汗。在此起彼落,一国接一国崩溃解体之中,经常弄不清楚到底谁在交手,而且为何交手。因此一时间,这些军事动作很难界定,极不符合传统“战争”的定义,既不是国际交战,也非国中内战。然而黎民百姓身在其间,烽火之中何来安宁?当然不可能觉得天下太平。像波斯尼亚、塔吉克、利比里亚几地,不久前还在和平度日,此刻自然深感离乱之痛。除此之外,90年代巴尔干局势的动荡,更证明地区性的相残杀戮,与较易辨识的旧式战争之间,并无明显界限,随时可以变成后者。简单地说,全球大战的危机并未消失,只是战争的性质改变了而已。
至于那些国势较强、较稳、较受老天照顾的几个国家——如欧盟组织,则与相邻地带的烽火连天有云泥之判;斯堪的纳维亚的北欧国家,也与波罗的海对岸的前苏联地区命运有别——眼见倒霉的第三世界,骚动不安、屠杀残酷,它们可能满以为自己幸得豁免,殊不知此想大错特错。传统民族国家的纷争,也足够使它们惹火上身。其中关键所在,倒不是它们会解体分家,而是本世纪下半期新起的一种风气,即毁灭的力量已经进人民间或落入个人之手,于是使暴力与破坏处处可见,世上无一地可以幸免。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削弱了这些国家,至少,也剥夺了它们独自有效运作的能力,而这能力,原是世上所有疆界已定的地区当中,一国国家权力的主要凭证。
时至今日,一小群政治不满团体,或其他任何不同政见组织,无时无地,都可以造成破坏毁灭,如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本土的行动,恐怖分子爆破纽约世贸大楼之举(1993年)。不过到短促20世纪结束,这些破坏活动导致的损失,除了保险公司所费不赀以外,整体而言还算客气。因为跟一般的想法相反,其实这种零星式的个别行动,论杀伤对象、范围,比起国家发动的正式战争,远不及后者不分青红皂白殃及无辜的程度。也许正因为前者的目的(如果有其目的)在于政治,而不在军事之故吧。此外,除去使用爆炸物之外,这类恐怖行动多用单人操作的武器,较适合小规模的杀戮,而非大肆屠杀的重型炮火。不过有朝一日,将核武器设计成小团体武器也非没有可能,看看制造核武器的材料及知识唾手可得,已经在世界市场上满天飞的情况便可推断。
更有甚者,毁灭力的普及化和民间化,使治安的成本增加。正因为如此,当面对着北爱尔兰境内天主教徒与新教徒民兵间的正式开火,虽然双方人数不过数百,英国政府也不得不到场坐镇,派遣约两万名的部队,以及8000名武装警察,长期驻扎,年耗费高达30亿英镑。而国境之内的小规模骚乱,换在国外发生自然更为头痛。甚至连相当富有的国家,碰到国际间这种烦恼事,也不得不考虑是否花得起这种没有限制的费用。
冷战结束之后,立即发生数起事件,愈发显示出国家威力日益减弱的现象,波斯尼亚和索马里就是两个最明显的例子。此中状况,更点明新千年中,最大可能的冲突来源,是贫富地区之间愈益快速加深的巨大鸿沟。贫与富,富与贫,彼此相互僧恨。于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兴起,显然并非只是抵制“现代化即西方化”的意识,而且更进一步,根本就是反对“西方”本身。因此这一类运动的成员,便着手伤害西方的旅客以达目标(如在埃及),或大举谋杀当地西方住客(如在阿尔及利亚)。反之,西方富国之内则盛行仇外思想,其最激烈处也直接指向第三世界的外来者,欧盟国家坝堤高筑,阻挡第三世界前来打工的贫民洪流。甚至在美国,事实造成的无限制移民,也开始遇到严重的反对。
不过就政治和军事而言,双方都远在对方势力所及之外。虽然在任何可想见的南北公开对抗之中,北方诸国仗其科技优势和财富强大,往往势在必赢,如1991年的波斯湾战争即为铁证。某些第三世界国家,即使有核导弹——假定也有维修和发射的能力——也不能造成有效恐吓。因为西方国家,如以色列、海湾战争中的盟军,有打算也有能力,在后者尚未造成真正威胁之前,先发制人,挥动大军,摧毁力弱不堪匹敌的对手。从军事观点而言,第一世界实在可以把第三世界视为毛泽东所说的“纸老虎”。
然而,在短促的二十世纪后半期里,情况却愈来愈清楚,尽管第一世界可以在战役中击败第三世界,却无法赢得战争。或者换个角度,就算赢得战争——即使可以——却也不能真正保证可以进行军事性的占领。早先帝国主义的最大资产,在于殖民地被殖民者一旦占领,往往愿意俯首称臣,乖乖地听命行事,让少数占领者管辖,可是这种局面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回到哈布斯堡王朝时代,将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纳入帝国统治可以无虞;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期,论到如何绥靖这不幸为战火蹂躏的国家,所有政府的军事顾问,都主张非数十万大军长驻不可。换句话说,等于动员一场大战所需的兵力。当年的索马里兰(Somaliland)殖民地,向来难搞,一度甚至得劳驾英国军队出动,由一位少将率军。但在整个殖民时期,伦敦及罗马当局,却从来不曾闪现过该处会闹出英国及意大利殖民政府大为棘手的念头,甚至连素有“疯子毛拉”(Mad Mullah,编注:“毛拉”是伊斯兰教神职人员)之称的阿卜杜拉(Muhammad ben Abdallah),也不在它们眼下。然而日换星移,到了90年代初期,美国及联合国数十万的占领部队,一旦面对着目的不明、时间不确的长期占领的选择,竟然便立即不名誉地打退堂鼓了。甚至连大美国的无边威力,碰上邻近的海地事件,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传统上原是华盛顿当局卫星附庸的海地,在当地一名将领的指挥下,领着由美方一手装备训练的部队,坚决拒绝一位美国(勉强)支持的民选总统归国,并挑战美国前来进攻。但是美国一口拒绝,正如它当年在1915-1934年间的决定一样。倒不是因为只有1000余人的海地军队难以对付,而是因为如今美方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用外力平息海地问题。
简单地说,这个世纪是在全球秩序大乱中落下帷幕。这种混乱现象,性质不明确,控制无方法,止息更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