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个月内,我听完了阿蕌二十年来的故事,我告诉阿蕌,那些迫害过她的人,我都会一一找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阿蕌摇头道:“过去的事,不要再纠缠了,这都是鬼神安排的。我感觉现在很轻松,早知道说完这些话会这么轻松,我该早点说的。”
“当然,你早该明白的,有些事,不能老藏在心里。”我道。她突然问道:“我的父亲和阿兄,他们现在怎么样?我丢失了之后,你也娶了妻子,生了不少孩子罢?”
她的提问让我有些意外,自从重逢以来,她从未问过以前家里的事,也从未问过我的事,好像已经忘却了。我则更不想提,因为很难出口。
我望着她,她似乎也有什么预感似的,手捻衣带,微微发抖。
“岳父大人是十年前去世的,他一直惦记着你。岳母大人则早就去世了,在你失踪后一个月,她很伤心,那年天气又热。至于左雄,他……因为极言直谏,死在狱中,不过,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家乡,一切都挺好的。”我艰难地说。说真话是残忍的,但是不说又能如何?我不能瞒她一辈子,她现在还处在悲痛之中,不妨这次一股脑给她所有的悲痛,免得她将来承受两次。我又补充道:“自从失去你之后,我也一直没有再娶,就和阿南一起生活……她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还住在洛阳,我怕这边的气候她不能适应,就没有将她带来。早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该带她来的。”
她喃喃道:“阿南,阿南。”
“我们两个都是孤独的人,也许这就是鬼神的安排罢!将来我们两个相濡以沫,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罢!”我望着她的头发,往日的鬂发云鬂,夹杂了数不清的银丝,而且因为境遇的窘迫,她的头发毫无光泽,这些都比我看在眼里,酸在心头。但她照旧梳得一丝不苟,阿蕌爱洁净,她就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盘算着对付李直的办法,如果先前因为兵权和龚寿的事,我稍微对他有些不喜的话,现在则让我义愤填膺。假使当年他能够帮助阿蕌,阿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寻常的贪官我都绝不姑息,何况这个官吏的贪墨,让我丧失了一生的幸福,给阿蕌带来了一生的悔恨。只是做这件事得有个策略,作为刺史,我可以向朝廷劾奏李直,但要有他贪墨的证据,而我暂时还不能提供这个证据。让阿蕌作证吗?不能。因为一则我还没当众宣布阿蕌是我失散的妻子,这件事我想等到案件破获后再说。二则,如果为了阿蕌的事劾奏李直,我则是此事的受害者,丧失了劾奏资格,因为可能不公正。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做了二十年官吏,而且是从文法吏一步步升迁上去的,舞文弄墨,运用法律打击仇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还有点忌惮的是,李直在苍梧做官做了二十多年,其中十一年是担任都尉,掌管苍梧郡兵已久,一旦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招集亲信部属反叛又当如何?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能将他彻底解决。没有这块绊脚石,对付龚寿我就不需要有所顾忌了。
可事情总不可能像乌、孟搏鸡,可以随心所欲掌控于手中。
我仍旧每天在府中做着单调的事情,有阿蕌在身边,让我心情跌宕起伏。此前的半年,却不是这样的。交州地域广阔,究竟人烟稀少,政简事疏,很少有什么大事可以让我兴奋。想起往日在洛阳当司隶校尉的时候,完全是两样的生活。那时每天都想着要劾奏什么人,为主上效力,以免觉得自己尸位素餐。回家后能够面对的,只有母亲和阿南,只能和她们说说话。早先母亲经常絮絮叨叨,劝我续娶一个女子,不为自己,只为了延续祖嗣。我只是沉默以对,母亲觉察到了我的不快,絮叨的时候也少了,直到去世,一家人就这么寡淡地过着日子。我不愿待在家里,每天去府里坐曹,反而觉得更畅快,那和现在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不经意的,阿蕌开始显露出有疾的征兆。起初我没有在意,觉得不过是小病。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学识,自己熬制了一些草药,喂她服下,却一点不见效。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时我才开始慌乱起来,疯了似的到处寻找良医。掾吏们都觉得奇怪,因为阿蕌在我府中的身份只是个女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主君,会因为府中一个女仆的病情如此紧张。而且这个女仆并非从洛阳带来,仅仅是来广信后新招募的,应该谈不上有多么情深义重。之后找来的医工,我都干脆告诉他们,阿蕌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务必将她治好。医工们诊断之后都说,阿蕌的病并不是才起的,起码是好几年的宿疾,虽然他们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也许是他们这些边郡的医工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也或者阿蕌自己并没有活下去的欲望罢,她越发沉疴难起了。每次我伏在床前,问她感觉如何时,她总是温柔地劝慰我,这时她也开始会淡淡地笑了,她道:“阿敞,我觉得很好,我以前生过许多病,可是都不能躺着,因为我得去干活,要挣钱把晏儿抚养大。现在我躺在这里,能得到你的照顾,比什么都要欢喜。”她还从床头包袱里摸出一支金钗,金钗的顶端是一只吐绶鸟的形状,她把金钗举到我面前,道:“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给自己打制的一件首饰。”我的眼泪顿时像黄豆一样扑簌簌流了下来,悲恸得无以复加,我感觉胸中有一汪很深很深的泉水,深不可测,眼泪就来自里面,怎么也不会流干。最后一次,她对着我微笑。我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上,又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我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渐渐凉下去。我不停地饮泣,时不时摸摸她的鼻息,她的脉搏,好像盼望总有一个地方,仍在轻微地跳着,能显示她还活着。
我在她的床前坐了一夜,想着如果阿蕌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对我有所怜惜。在卧病的最后几天,她曾屡次说:“这回可以去见晏儿了,阿敞,你自己保重……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不,她都是骗我的,否则,她就会为我留下来。我看着她的面庞,落月照在她的面庞上,虽然当年的美貌已然不存,我仍旧爱不自胜。我这才发觉,其实两个人相处久了,容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心灵的相通才是最重要的。我真希望她只是暂时睡着了,等天一亮还能醒来,还能陪着我。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我就不如晏儿重要?难道人的感情真会因失散了二十年而变得有所距离?如果有,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都感觉不到!
第二天,我找人来发丧。掾属们问我,怎么去通知别人,采用什么样的礼节来安葬阿蕌?这句话触动了我,我表面上是独断专行的,骨子里却很懦弱。我为什么不能在阿蕌死之前,于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她,就是我失踪二十年的妻子?虽然阿蕌一直阻止我这么宣布,但这不是最坚实的理由。也许,我不是不想宣布,我只是想,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帖了再说,我屡次这样不厌其烦地说服自己,直到我真正下定一个决心。
安葬阿蕌的那天,她和后夫生的那个儿子也来了。他长得短小精悍,跟我的晏儿完全不像是兄弟,但我照旧对他存有好感,毕竟他身上流有一半阿蕌的血液。我给了他丰厚的赏赐,问他愿不愿意来刺史府为吏,他说自己天生排斥念书写字,至今都目不识丁,只怕不能做好。我也没勉强他,要他翻修一下旧屋,不要再入赘到别人家了,如果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他千恩万谢,甚至脸上开始也露出些许悲容,而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死好像浑不在乎似的。他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腔的官话告诉我,他一直觉得母亲很奇怪,十年多来,从来就不大愿意出门,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一直很怕母亲,很早就人赘了出去,因为待在家里,觉得阴恻恻的。
唉,他哪里知道自己母亲心中的痛楚,难怪阿蕌也很少提起他。丧事办完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只盼着耿夔和任尚能赶快回来,让我有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那晚,我仍旧坐在油灯下发呆,突然耿夔真的跑了进来,他的样子狼狈得让我吃惊。见了我,他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倒在我前面,号啕哭泣道:“使君……下吏辜负了你的信任,出意外了。”
我心中一震,像他这样一向冷静的人,出现这种反应是不寻常的,我赶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扶起他:“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他泣道:“任尚,他被龚寿的苍头杀死了,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这个消息差点让我栽倒,刺史的权威遭到如此的蔑视,是不可想象的。我差点就拔腿跑了出去,大呼“快,准备兵车,立刻开赴高要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皇帝,做不到那种剑及履及的气势。我只是结结巴巴说:“他怎么敢,怎么……”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愕,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耿夔道:“使君,下吏和任尚到了高要县,打探了好些天,都没有什么结果,就商议分头行动。他去龚寿的庄园附近打探,想办法遁进庄园潜伏;我则扮成卜筮师,当面去拜见龚寿。因为我们打听到,龚寿这个人非常相信鬼神。我想通过鬼神之事,从龚寿嘴里套出一些线索。不料还没等我们两个商量好,就碰到了龚寿家的一群苍头,任尚猝不及防,虽然奋勇抵御,却寡不敌众,被他的苍头们杀死。我因为有任尚的掩护,抢了匹马,从小路逃回了广信。”
“他怎么会知道你们去打探,难道有人通风报信?”等我略微平静了一点,开始细细思虑整件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耿夔摇头道:“不大像,我们当时正在龚寿庄园后面的树林商议。他家似乎刚刚大兴完土木,园子里几栋髙楼凌空,美轮美奂。这时,我们看见六七个苍头出门,好像在讨论着什么,就赶忙踅到院墙的角落里偷听。只听到为首的一个嘴里嘟嘟囔囔道:‘庄园附近,哪里有人敢来,少不了还得跑到远处去。’另一个人道:‘主人为何相信这些歪门邪道,将来被州府查出来,只怕还是拿我们顶罪。’前一个人道:‘倒不是怕这个,我家主人是李都尉的内兄,谁敢惹他?’另一个苍头又道:‘那也不一定,新来的何刺史,据说一向以惨刻闻名,前不久还派掾属传召我们主人,差点系狱呢。’前一个苍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何刺史又怎么了,李都尉一出面,他还不是乖乖马上把我们主人礼送出门了吗?苍梧是李都尉的地盘,牵太守刚来的时候,不也那么嚣张?现在呢,乖得像孙子一样。我看何刺史,也在这得意不了几天了。’另一个苍头道:‘上次合浦叛乱,本以为可以借机将那姓何的逼走,没想到竟然让他化险为夷。’前一个苍头道:‘那也是迟早的事,让他多活几天罢了。不啰唆了,我们还得办正事去。’我听见他们逐渐走近,本来打算和任尚先行避开,再尾随看他们会说些什么。这时任尚提议:‘看这几个人知道不少事情,不如干脆出来,趁机套套他们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就一起从墙角拐出来,和他们迎头相撞。我和任尚刚想跟他们打招呼,谁知他们却立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为首一个大笑道:‘不用跑远道了,这里正好有两个送上门的。’说着拔刀冲上来就砍。任尚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中胳膊。他奋起神勇,夺刀砍倒几名苍头,又夺了匹马,要我快跑。我没带武器,他们又有弓弩,我肩胛中了一箭,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任尚被他们的弓弩射中,就此身亡。”
他边说边哭泣,这个刚强的汉子,当初被我派人拷打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也不由得涕泪横颐,任尚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名为君臣,实同挚友。元嘉二年,我被朝廷拜为南郡太守,有一年春天,我带着掾属去下属的宜城县巡视,劝农耕桑。那天天气很好,空中满是春日柔和的气息,道边花枝欲燃,璀璨夺目,布谷鸟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情自然也非常好,宜城曾经是楚国的古都鄢郢所在,现在的城墙就是在旧城的基址上修复的,夯土的颜色不一,犹可看见它久历的沧桑。城南有辞赋家宋玉的故宅,早上我驱车特意去浏览了一番,看看到底有怎样的风景,能哺育出那样伟大的才士。
宋玉故宅的前面有一条清溪,当地官吏称之为白公湍,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古雅。溪畔绿树红英,掩映着灰色砖墙的房子,如果这真的是当年宋玉住过的,那已经有四五百年了。我在屋子和院子里踱步,仿佛像鲁共王当年漫步孔子故宅中,能依稀听见琴笛之声,大概是当年宋玉就经常坐在宅中的堂上,面对这清溪渌水,碧树春荣,吹笛鼓瑟的罢。而那时,东邻美貌的处子,就偷偷趴在墙头,目不转瞬地看着这位体貌娴丽的才郎,眼波里满是脉脉的情丝。想到这里,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种奇异的幸福和惆怅。我多么希望,四百多年前坐在堂上抚琴的,就是我何敞;而在东墙上偷望我的,就是我心爱的阿蕌。
当然,这是一个美好而怆怀的梦!
我郁郁不乐地乘上车,沿着白公湍迤逦而去,远望着宋玉的故宅消失在绿树丛中。沿路原田每每,美风洋洋;鸽鹧喈喈,銮铃锵锵。白公湍水色缥碧,很难用什么同汇来形容。逐渐的,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车队很快到了西山,突然听到御者一阵慌乱的声音:“府君,不好了,有贼盗出没。”
我掀开车帘向外望,大约有上百名贼盗,像蜘蛛一样从旁边的树林里疾速爬出,呈扇子形向我的车队包抄而来。很快,弓弦声四起,我赶忙伏在车中,抓起盾牌寻找机会脱身,由于山道狭窄,又猝不及防,驰在我车前的贼曹、功曹、门下督盗贼史等掾吏瞬间全部罹难,其他的侍从则吓得心胆倶裂,纷纷四散奔逃。这时任尚出现了,从他的穿着来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卒,不算和我有什么君臣之义,他就算逃跑,别人也不会对他有所责怪。但是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一纵身跳到我的车上,推开早已毙命的御者,打马驾车狂奔,沿着白公湍继续驰骛,驰人了西山山口的涧下。但是前面只是条狭窄的小径,不能容车,无路可走。盗贼纷纷追来,我绝望地长叹一声,以为此生休矣,劝任尚自己逃命。他一言不发,拔出腰刀,手起一刀,斩下车韧,解下我的骖马,大声对我说:“府君,你躲在车屏后,不要出来,让下吏去迎击贼盗。”
我虽然佩服他的忠勇,却也知道众寡不敌,劝他不要管我,自己逃命要紧,或者我们俩各骑一马奔逃。他摇头道:“贼盗正在后狂追,一阵驰射,只怕府君避无可避。府君放心,看我任尚的。”说着他往自己腰间左右系上两个箭壶,肩挎强弓,一手执刀,一手揽辔,驰马冲出迎击贼盗。引头的贼盗猝不及防,被他劈头盖脸砍倒两个。旋即他将刀插回鞘中,摘下弓来,从腰间两侧不停抽箭,左右驰射,弓弦声响个不绝,贼盗应弦纷纷落马。每到有贼盗几乎要冲到我的跟前,都被他一箭从后贯穿,射杀于地,这场景看得我惊心动魄。不过一顿饭工夫,他来回突驰,共射杀贼盗三十六名,余下的大惊失色,呼啸一声,纷纷逃窜,我这才拣了一条性命。之后我自悔不识人,如此勇将,竟然使之混杂在卒伍之中,回去之后,立刻擢拔他为兵曹掾,率领隶卒进击宜城山中盗贼,月余他就将贼盗全部剿灭。像他这样勇悍的人,如果不是耿夔亲口向我哭诉,我怎么会相信他丧生在几个苍头手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英雄往往见害于竖子,虽然不够悲壮,却符合天下的常态。
我扑在案上,一遍一遍回想起当年任尚救我的场景,悲不自胜。好一会儿,我才拍案道:“龚寿,好一个狗贼,连他家的苍头都如此草菅人命,何况他本人。他们为何要二话不说就拔刀相向?如果不是知道你俩的身份,怎会如此?”
耿夔道:“这点我也不知。”
我摆摆手:“不用知了,立刻发县卒,随我去高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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