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铭
一九四九年,E.B.怀特窝居在纽约市中城的一家小旅馆里。他坐在“窄得让人透不过气、又热又闷”的房间内挥汗写下脍炙人口的《纽约漫谈》(hereIsNewYork,此书曾被《纽约时报》评选为“有史以来关于纽约市最佳的十本书之一”),里头这么说:“任何人都不该搬到纽约来住,除非他下定决心让自己好运临头。”当然,这位曾写出、《精灵鼠小弟》、《天鹅的喇叭》等经典童话故事和无数优美、隽永散文的作家,依旧继续抱持他一贯的知命乐天,徜徉在纽约自由、愉悦的文化天空下。
但是与此同时,另一位在这个城市住了将近半辈子的穷作家却没有这份好运。她略乏才气却嗜读好书——货真价实的好书;她嫌这个城市没有气质,害她老是买不到想读的书(在电影版((电影84CharingCrossRoad于一九八七年出品,由英国导演戴维·休·琼斯执导,休·怀特摩编剧;安妮·班克劳夫特饰演海莲·汉芙,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弗兰克·德尔,茱迪·丹奇饰演诺拉·德尔。片中每位演员的演出均十分传神;编、导的成绩亦相当不恶(得了一九八八年英国电影学院的最佳女主角奖并提名最佳改编剧本奖;一九八九年,美国编剧协会更因此颁奖给海莲·汉芙与怀特摩)。坊间某些录像带租售店或许仍可寻获年代公司的授权版,要特别留意的是:台译片名居然成了《迷阵血影》,而影片对白字幕亦惨不忍睹,简直到了令人坐立难安的地步。我翻译这本书,多少也想为它赎点儿罪罢。
除了电影,一九七五年由马克·库龄汉导演、休·怀特摩编剧,此书曾在英国以电视单元剧的形式上演。上述电影即是根据这一个剧本拍成的。时至今日,欧美地区仍有剧团不时公演由此书改编的舞台剧。))的里,饰演海莲·汉芙的女演员一上场就开骂了:“全纽约市没人读英国文学啦?”),她只好转而向伦敦的一家小旧书店邮购那些“这年头没人要买的英国佬写的英文书”(引电影一开始,被汉芙索书不成的美国某书店经理的话)。于是,一桩原本单纯的买卖关系竟成就了长达二十年、多人参与的越洋友谊。
我的眼界不若汉芙那般高且深,但同为住在另一个没有气质的城市里的爱书人,也偶叹好书难寻的挑剔读者,一开始被这本书吸引的,自然是关于“旧书”的部分,但是旋即引我动容的,则是关于书写——隔着距离的书写(当然还有阅读)如何承建伟大的心灵构筑工程。
我一直以为:把手写的信件装入信封,填了地址、贴上邮票,旷日费时投递的书信具有无可磨灭的魔力——对寄件人、收信者双方皆然。其中的奥义便在于“距离”——或者该说是“等待”——等待对方的信件寄达;也等待自己的信件送达对方手中。这来往之间因延迟所造成的时间差,大抵只有天然酵母的发菌时间之微妙差可比拟。
我始终不愿也不甘臣服于转瞬出现在对方屏幕上的电子邮件;自然更视ICQ(线上实时对谈)为畏途。拜传统邮政犹运作不辍之赐,我至今仍与老友、至亲维持着以手写、投递信函的老把戏,全然是因为我由衷相信:致力消弭空间、时间的距离纯属不智亦无益。就在那些自以为省下来的时、空缝隙里,美好的事物大量流失。我指的不仅仅是亲笔书写时遗下的手泽无法取代;更重要的是: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意也将因而迅速贬值而不被察觉。我喜欢因不能立即传达而必须沉静耐心,句句寻思、字字落笔的过程;亦珍惜读着对方的前一封信、想着几日后对方读信时的景状和情绪。老电影《街角商店》(tMail1998)((tNt频道上观赏过,至今难忘。
改编后的《电子情书》仍依稀能看出向前作致意的影子,如:女主角匿名通信时的代号为“sheCorner”!另外,我也怀疑,她迷恋一节的神来之笔,则俨然得自。)),两者之间出现不少有趣的辩证关系,读者们不妨自行参酌。
我自私地以为这才是全书的题旨所系。
从没“好运临头”的汉芙小姐,年届晚年终于有了一个仅有的机会,抱着酝酿二十载的怀想,坐在机舱里(这里也是引自电影)奔赴另一座魂牵梦萦的城市。邻座一名男士问她:“这是你头一回去伦敦?”接着他说:“听我奉劝:别相信出租车司机,明明三条街外的目的地,他会载你兜上五里路;还有,别白费力气读地图了,在伦敦没有人可以找得到路,即使是伦敦人也不例外。”不过,“你一定会爱上她的,伦敦实在太棒了。”
当我伫立在伦敦街头,我实在也无法打心底恭维这座城市——街道窄仄、杂芜;气候湿冷、灰暗;市容脏乱、交通拥挤——比起台北不遑多让。但我也终究难免渐渐地——从查令十字街开始——爱上了这座城市(拜汉芙之赐,“查令十字街84号”这个门牌号码几乎快与伦敦市的另一个地址“贝克街221号B座”齐名了)。甚至笃定相信她也能让我事后——隔着距离——对她怀想、惦念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将这本书中译,想必可以聊偿许多爱书人多年以来的期盼。我知道:所有读过84CharingCrossRoad的爱书同好——就像我自己一样——总将这本小书珍藏在身边,屡屡重读,让汉芙的珠玑妙语和古道热肠不时温暖自己被冷硬现实尘覆的凡心;而我相信:中文世界之所以长年不见此书问世,一定是所有珍爱此书的人——也像我自己一样——不忍丝毫更动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多年前的某一个下午,在曾经任职的古书店里,我和钟芳玲聊起这本书真该有个中文版。对于这个工作,她自然是当仁不让,而且以她作为此书的头号死忠书迷,加上她与汉芙本人的私交,我也十分赞成她是担任中译者的不二人选,如今我却因苦等不及而掠占了她原先的任务。我相信芳玲也是因为顾及前述的原因,宁可维护汉芙的原貌而迟迟不谋此图。于是,我在翻译的过程中虽然尽可能地保留原书的滋味,但我仍须在此报告:我刻意做了极小的更动。除了让它更能适应中文环境外;我私下盼望这个须臾的“失真”也能转而成为让中文版的读者们动心发愿去读“货真价实的”汉芙原文的伏笔。
这是我第一部翻译作品。倘使这个中译版本侥幸能稍稍不使原文蒙羞,则首先必须在此感谢小威和建兴,铭谢他们夫妻俩前仆后继,在追索此书版权归属的过程中上穷碧落下黄泉、锲而不舍;还有推广实体书店文化不遗余力的钟芳玲,他们才是承继汉芙精神的真正后人,也是让这本书能有机会进驻更多人心的幕后功臣。
此外,代汉芙对唐诺首肯为中文版赐序((台湾版原唐诺序见附录。——编注))表示感激。我自己常为了读唐诺的序文而看了一堆原先没打算看的书,不过这并不全然是我对这个译本打的如意算盘,而是我晓得查令十字街是他每回在伦敦磨蹭得最久的一条街;何况,若汉芙仍在人间,一定也会找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