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秦国兵马驰入义渠营帐。
义渠王帐,一箱箱的黄金和锦缎被抬上来。
乐池抱拳道:“小臣乐池,参见义渠君。”
义渠王点点头:“乐将军少礼。”
乐池在一边介绍道:“惠文后说,先奉上三千金、五百绢,余下的等芈八子入了咸阳以后,再行奉上。这是五个城池的印玺和地图,请义渠君查收。”
义渠王面前的一个托盘里,放着五个印玺和五卷地图,他翻着手中的竹册,道:“好,我们收了礼物,自当把人犯交给你们。”说着拍了拍手,后边的帘子掀开,四名武士押着戴着铁链的芈月出来。
乐池眼睛一亮道:“多谢义渠君。来人,把人犯带走。”
义渠王却道:“慢着。”
乐池一惊,提防道:“怎么?义渠君想反悔?”
义渠王却道:“人可以送到咸阳,但东西没有到手,就必须要我们的人押送。到了咸阳时,等我们的人马驻进了这五个城池,我就把人交给你们。”
乐池犹豫道:“这……”
义渠王道:“人跟着你们一起走,你们还怕什么?你们周人一向诡计多端,我们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所以要亲自押送。如果你们反悔,我就把人给杀了。”
乐池苦笑道:“可是……”
义渠大将虎威却伸出厚实的大掌,拍了拍乐池的肩头,低声劝道:“你真笨,你们那个什么后的,是不是还缺少兵马啊?”
乐池一震,转头看向虎威,眼睛一亮:“虎威将军之意是……”
虎威咧嘴憨厚地一笑,低声道:“我们带着兵马去,帮你们打架,好不好?等打赢了,也不要多,再给我们五个城池、一万粮食,怎么样?”
乐池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犹豫半晌,终于对着虎威伸出的手一击掌,大声道:“好!”
当下双方议定,由义渠人押着芈月等人进咸阳,一方面是方便当场交割,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芈姝争位的助力。
次日,秦军和义渠人的兵马押着马车,长长的马队穿过草原,直驰向咸阳。
咸阳殿。
芈月戴着铁链,在义渠王和乐池的押送下,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殿中。
芈姝和魏颐分坐于上首两端,看着芈月一步步走进来,站到阶下。
芈姝掩盖不住发自内心的愉悦,大笑起来:“好妹妹,你终于回来了,我可等了你很久啊。这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芈月抬头,看到脸色惨白的魏颐,看着得意扬扬的芈姝,笑了一笑道:“看来,惠文后您已经制服魏王后了。”
芈姝得意地摸了摸魏颐的脸,故作慈爱地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她还怀着我的嫡亲孙子,就算是有什么争执,真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联手的。”
魏颐躲了一下没躲开,脸色更是难看,她捂着肚子敌意地看着芈姝,却不敢说话。
芈月却笑道:“是吗?那魏夫人呢?公子华呢?还有公子奂、公子池、公子雍、公子繇等许多其他公子呢?”
芈姝挥挥手不在意地道:“只要咸阳在我手中,只要我儿能够登基,其他人的势力,弹指之间,就会灰飞烟灭。”她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芈月面前,道:“只要你儿子死了,只要遗诏没有了,那我就不怕任何人了。”
芈月讽刺地道:“阿姊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把咸阳城一闭,就可以自己称王了吗?”
芈姝咯咯大笑起来:“妹妹可知,你已经被押进咸阳好几日了,为何我今日才见你吗?”
芈月淡淡笑道:“自然是为了与义渠人交接五个城池之事了。”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捂住了肚子,喘不过气来:“可怜啊可怜,世间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妹妹这样已经身处悲剧,却不自知的人。”说着她直起身来拍了拍掌,便命缪乙送上来一个木盒,指着木盒恶意地道:“妹妹可知,这盒中是什么东西?”
芈月不动声色,问道:“是什么?”
芈姝道:“这是今天早上才送过来的,好教妹妹得知,蒙骜将军前天破了你弟弟魏冉的营帐,魏冉兵败逃走,可是你的宝贝儿子却……”
芈月脸色一变道:“子稷……子稷怎么样了?”她转向缪乙手中的木盒道:“难道是……”
芈姝拖长了声音道:“缪乙,将这心肝宝贝,还给他的母亲吧。”
缪乙端着木盒走到芈月面前,掀开盒盖,赫然现出一颗少年的头颅。芈月只看了一眼,立刻脸色惨白,转过头去扶柱而吐。
芈姝冷笑一声,得意地道:“妹妹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就凭你,也想跟我争?从小时候争父王,到争先王,到争儿子的位分,你哪样都输给我,不是吗?”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芈姝,眼中既有悲愤也有怜悯,道:“你把别人的儿子杀了,还拿孩子的人头给母亲看,做这样残忍的事,有没有将心比心地想过?”
芈姝冷笑一声:“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芈月却忽然道:“那么,你有没有看过,这人头究竟是谁?”
芈姝一惊,急冲上来,一看人头,脸色立刻变了,尖叫起来:“缪乙,这人头是谁,我叫你拿的人头呢?”
殿后忽然传来一声讽刺的笑声。魏琰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身后的侍女采萍也捧着一个木盒。
魏琰一指道:“把这个送过去吧。这个,才是公子稷的人头。”
采萍端着木盒,走到芈月面前,将木盒放到芈月面前的地上,打开盒子,道:“芈八子不必着急,这才是你要看的人头。”又抬头对芈姝笑道:“好教惠后得知,公子壮如今正在我们营中,与公子华兄弟友爱,必无大恙。”
芈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被眼前的事情打击到还未回过神来。
芈姝却已经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我的子壮……我的子壮如何会到了你们手中?”
魏颐木然坐在上首,看着芈姝,表情尽是讽刺。
芈姝看到魏颐的表情,似明白了什么,忽然站起来,直冲向魏颐道:“是你,是你这贱人”
她没有冲到魏颐身边,就被缪乙拉住了。
芈姝不能置信地看着缪乙道:“你……你这狗奴才,你竟然背叛我”
芈月冷笑一声:“看来,缪乙你出卖主子,一次比一次熟练了。”
芈姝忽然明白过来,指着缪乙颤声道:“你,莫不是你出卖了我的子壮?”
魏琰纵声大笑起来,指着缪乙笑道:“惠后啊惠后,你能予他的,不过是富贵;可是富贵之外,这个人贪求的可多呢。”
缪乙亦恭敬道:“惠后,大王已去,公子壮亦是难以扶植。不如魏夫人有公子华,魏王后怀着先王子嗣。您大势已去,何不颐养天年?”原来这个滑头的内宦,却是心里早有算计。他毕竟投靠芈姝已迟,虽然惠文王宾天前后,芈姝倚仗他的地方甚多,可是自芈姝与魏王后相争以来,屡屡怪他不够得力,甚至已经准备叫人替换他。他到这份上,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且他捏在魏夫人手中的短处甚多,而公子华与魏王后等也私下给他不少利益,更兼他与公子壮身边的心腹寺人缉不和,若是公子壮上位,他便要看寺人缉这个后辈的脸色,他又岂肯甘心?因此魏夫人拉拢之下,他就果断地出卖了公子壮,顺便拿寺人缉的人头来出出气。
方才送上来的,便是寺人缉的人头罢了。
魏琰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登上主位,走到魏颐身边坐下,慈爱地抚着她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魏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芈姝看到魏琰,忽然从疯狂中冷静下来,尖叫一声道:“来人”
随着她这一声呼唤,从殿外冲进一大队武士,举着刀枪剑戟围了上来。
魏琰身后,也拥出一大队武士,双方形成对峙。
芈姝忽然转身一掌打在拉着她的缪乙脸上,又重重地啐了一口。缪乙嘿嘿冷笑,抹去脸上的浓痰,却放开芈姝,恭敬地朝魏琰行了一礼,退后。
芈姝披头散发,拔出剑来喝道:“你以为这点人马就能跟我斗吗?义渠君,将这两个贱人拖下去乱刀分尸。”
魏琰却笑吟吟地搂住了魏颐道:“惠后啊惠后,你还是这种老脾气,遇事只顾撒气,却不思后路。”
芈姝脸色铁青地问道:“什么后路?”
魏琰的手轻抚着魏颐的肚子,笑道:“惠后,先王虽然死了,可你还有孙子,你照样是最尊贵的惠文王后。你也别怪我,我和王后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魏颐虽然不由自主地卷入王位争夺,但本性的直率还是让她厌恶地拂开魏琰的手,道:“杀人的是你,别扯上我。”
魏琰笑吟吟地道:“惠后,太医说了,王后这一胎必是男的,再过一两个月,我们的新王可就要出世了,如何?”
芈姝木然坐下,愤然道:“你……你好狠毒的心!”
魏琰的神情掠过一丝悲凉,转眼即逝,笑道:“惠后,是你步步紧逼,我也是不得不为。子华被你派的杀手所伤,如今生死不知。你毒死蜀侯恽,又派人去魏冉军中劫杀公子稷,甚至你若不是顾忌我,只怕连阿颐母子都不想留下来吧。你这么疯狂地杀人,都只是为了给你儿子公子壮继位铺平道路吧。我若不控制住子壮,你又如何会停止杀人?”
芈姝用含恨的眼神,看向魏颐的肚子。魏琰暗自心惊,连忙提醒道:“王后腹中,可是先王之子,您的孙子。如今公子壮不愿意继承王位,若再没有这个孩子,您打算让子华继位吗?”
芈姝疯狂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好、好,魏氏,你够狠。你挟持子壮,想让我无路可走;你挟持着怀孕的王后,又让我投鼠忌器,不得不听你摆布……”
魏琰冷笑道:“你不也是一样吗?你挟持着阿颐,用来克制魏国;你派人暗杀子华,也是为了断我后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别说谁。”
芈姝看向魏颐,冷笑道:“好,王后,你也不是个软弱的女子,也不用摆出这样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儿子,你为了他也得刚强起来。”
魏颐瞪大眼睛看向芈姝道:“你说什么?”
芈姝道:“我答应你,可以等你儿子出世,立他为新王。你能活,你儿子也能活,但是,魏琰不能活。”
她忽然扯下腰间悬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摔,帐后侍卫尽出。
魏颐身边的侍女忽然出刀,魏琰向后仰去,她身后的侍卫连忙挡住。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魏颐的侍女已经挟持魏颐站到芈姝身后,而缪乙也被另一名侍女重重踢下台阶,迅速被芈姝的侍卫制住。
芈姝和魏颐站在一起,魏琰站在另一边,双方护卫迅速交起手来,直杀得血流遍地。
魏琰且战且退,忽然间一指芈月道:“把她抓起来!”
魏琰身边的侍卫就想去抓芈月,义渠王上前挡住,冷笑道:“这人还是我的,你们却动不得。”
魏琰急红了眼,叫道:“义渠君,孟芈许你什么,我便加倍许你!”
义渠王呵呵一笑:“只可惜,她许我的,却是你不能许我的。”说着挥剑一砍,便将芈月身上的锁链砍断,又递了一把剑给芈月。
义渠兵亦是应声而上,将芈姝和魏琰的人马逼到了角落。
忽然间外面一声断喝:“大王到”
芈姝与魏琰惊诧地回头,却见殿外拥入一队武士,拥着樗里疾、甘茂、庸芮、司马错等人率文武群臣走上殿来。
芈姝扔下长剑,放开魏琰,竭力做出威严的神态来,道:“樗里子、甘相,你们为何而来?”
樗里疾手中捧着锦盒道:“臣奉惠文王遗诏,迎新君继位。”
芈姝望向魏颐,脱口道:“新君尚未出世,哪来的新君?”
樗里疾却转向殿外,率众鞠躬道:“臣等恭迎大王登殿。”
咸阳殿外武士如海潮般分开,魏冉、唐姑梁拥着身着玄衣燻裳、头戴冕旒的嬴稷一步步登上台阶,走进咸阳大殿。
群臣朝着嬴稷一起行礼,道:“臣等参见大王。”
芈姝和魏琰的表情都如同见了鬼一样。
芈姝失声惊叫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说着,不由得看向芈月脚边的木盒。
芈月却冷笑一声,此刻已经有两名宫女,为她披上了锦袍。
嬴稷走到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芈姝、魏琰等人下令道:“送惠文后、先王后、魏琰回宫。”
芈姝满脸不甘,却只能眼睁睁怒视嬴稷,绝望地挣扎着叫道:“你们放开我,我是惠文后,魏王后腹中的才是储君,才是储君……我绝不承认,绝不承认……甘茂、甘相,你们都哑巴了吗……”
甘茂一脸无奈地看着芈姝,拱手道:“惠文后,大势已去,您就回宫去吧!”
芈姝脚一软,就要倒下,被身边两名兵士扶住。
芈姝、魏琰等被押下。
芈月亦退到侧殿之中,卫良人率众宫女迅速为芈月披上翟衣,插上副笄六珈。
当芈月走出侧殿,准备登殿之时,宫殿的另一则,侍卫们押着芈姝、魏琰、魏颐等出来。
芈月与芈姝的眼光遥遥相遇,芈月微笑颔首,芈姝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被带走了。
芈月与嬴稷端坐于大殿之上,接受群臣参拜。
樗里疾率群臣跪拜行礼道:“臣等参见夫人,参见大王”
天气越来越冷了,雪花开始飘落。
内侍和宫女们拥着芈月的车驾经过宫巷。
此时,在一间宫室内,芈姝和魏琰披头散发,各据宫室的一端,如野兽守护着地盘般互相恶狠狠地看着。
半晌,魏琰忽然大笑起来:“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芈姝冷笑道:“那也是我楚国女人赢了,你们魏国输了。”
魏琰讽刺地道:“是吗?那你如何和我一样,也成了囚徒?”
芈姝强撑着气势道:“哼,那又如何?我才是嫡出正室,就算她儿子登上王位,也要奉我为嫡母……”
魏琰嘲笑道:“真是难得。”
芈姝虽然知道她必说不出好话来,仍然不禁问道:“难得什么?”
魏琰冷笑道:“人年轻时一时愚蠢不打紧,能蠢上一辈子,才叫难得。若有谁敢像你待芈八子一半的手段对我,我都恨不得咬死她,你怎么如此天真,以为谁活该一辈子对你屈膝低头、逆来顺受?”
芈姝大怒道:“哼,我怎么样不用你来操心,我却是知道,你是死定了的。”
魏琰反讽道:“未必,我的子华还活着,我就还有机会。况且魏国兵马在函谷关外,我便是魏国的人质,这个时候的秦国,可没胆子跟魏国撕破脸。倒是你,楚国只要有一个人在秦国代表楚国的利益就够了,既然芈八子已经上位,你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
芈姝被激怒,扑上去与魏琰厮打起来,一边骂道:“你这贱妇,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这贱妇!”
魏琰也还手与芈姝厮打,叫道:“你这恶妇,如此愚蠢,居然还能压在我的头上,我忍了你这蠢货大半辈子了,现在不需要再忍了。”
两人正滚成一团,门忽然开了,芈月站在门口,看着两人。
两人同时停住。
魏琰轻轻推开芈姝坐正,忽然笑了起来:“芈八子,看着我们这样狼狈,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啊?”
芈月走进来,看了身边的侍女一眼,两名侍女上前,扶起芈姝和魏琰。
芈姝推开侍女,走到自己刚才坐的锦垫上,坐直,气势汹汹地看着芈月。
魏琰也推开侍女,如芈姝一样坐直看着芈月。
芈月挥手令侍女退下。
薜荔不放心地看了芈姝和魏琰一眼。
芈月道:“退下。”
众侍女退出后,芈月也坐了下来,与芈姝、魏琰形成三角之势。
芈姝忽然问:“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经杀了你的儿子……”
芈月摇头道:“子稷从来就不在魏冉的军营之中,因为我知道,军营之中虽然人多,但是如今诸公子争位,封臣林立,军营中还是鱼龙混杂,不可信任。子稷一直在墨门,在唐姑梁的保护之下。那个你杀死的人,只不过是魏冉找的一个替身罢了。”
芈姝愤然道:“我才是王后,我才是王荡之母,唐姑梁脑子有病吗,他为什么要助你?”
芈月淡淡地道:“你可知你杀死的唐夫人是唐姑梁的姊姊?更何况,子稷登基,会纳唐姑梁的女儿为妃。”
芈姝羞愤交加,无言以对,但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怨道:“我只恨天道不公,我本来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你应该是卑微无助的,可为什么今天站在这儿,我们会颠倒了过来?我想问你,为什么?”
芈月冷冷地道:“一日之内有白天黑夜,一年之内有春夏秋冬,天地之间有沧海桑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你会收获什么,端看你自己种下什么。”
芈姝伏地恨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是元后,我生下了太子,继承了王位,成了母后……为什么天地变易?为什么……为什么先王要留下这么一份遗诏?”她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甘不忿,更有对秦惠文王的无尽怨念。过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来问:“遗诏呢,遗诏在哪儿?”
芈月问芈姝:“你想看遗诏吗?”
芈姝咬牙:“是,我死也要看一眼,否则我不会甘心的。”
芈月从袖中取出遗诏递给芈姝:“这就是你一直想要找的遗诏,你为了这个,杀死了庸夫人、唐夫人以及这么多的无辜之人,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芈姝接过遗诏,看了一眼,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她用力撕扯着,甚至用牙齿咬着,把遗诏撕得一条条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着,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呜咽着:“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惨……”
芈月静静地看着。
芈姝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着芈月含恨地问:“你赢了,你高兴了,你得意了?”
芈月反问:“赢了你,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不,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是对手……我也并不高兴!因为这个过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长使、公子恽、公子封……乃至缪监、女萝,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从函谷关走到咸阳,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轻叹一声,“这一场内战,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们斗,你相不相信?”
芈姝愤然道:“到了此刻你还来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过可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们这些人,又有谁是想着斗的?只不过进了宫,进了这个蝈蝈缸,不斗也得斗。不斗,就是死;斗,就要斗到至死方休。”
芈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尝想斗?我当年认识先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将终身许给了他?不是我想斗,我嫁过来就是王后,我又何必跟谁斗?是你,你”她双目喷火,指着魏琰。芈月道:“是你们不自量力,想跟我斗。”
魏琰也尖叫起来:“我认识大王在先,你们才是后来的强盗。”
芈月却反问道:“若魏夫人这么说,那庸夫人呢,难道你们不是强盗不成?”
芈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够高。”
魏琰也冷笑道:“谁教她不够手段,拢不住男人,斗不过我阿姊。”
芈月道:“那我呢?我没有阿姊你这样的出身,我也没有魏琰你这样的诡计多端,手段毒辣。”
芈姝恨恨地道:“你不过是仗着先王的遗诏罢了……”
芈月道:“当年先王宾天的时候,遗诏已经有了,可我母子还是被逼得俱去燕国为质,差点死在天寒地冻的燕国。当年群臣对我要踏上远途视若无睹,而今天却拥立我儿登位,你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芈姝不禁问:“为了什么?”
芈月道:“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凌人,有人以诡计算人,似乎一时之间,都可以得占高位,横行无忌。但这个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凌人,还是以诡计算人,最终决定胜负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让多少人心甘情愿地认同你,和你站到一起,为你效命……”
魏琰轻笑道:“你说的是你?那些游走列国,从不会对任何君王忠诚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禄,坐拥兵马,连君王也拿他们没办法的封臣会认同你,为你效命?”
芈月道:“我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们斗。因为……”她长吁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天空道:“这个宅院太小,小得让我感觉很憋气。在这个院子里,赢又如何,输又如何?就算是赢家,也只能一辈子看着这四方天,数着日子等年华老去,然后让另一个女人占据你的位置,去争,去抢。”
魏琰哈地一笑,只觉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芈月的话很可笑:“呵呵呵……你说这样的话,当真可笑,我们女人,还能走到哪里去?你又想怎么样,难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败者,你走到了燕国,落魄穷困,最终还是回到这四方天地来。”
芈月摇了摇头,肃然道:“我要斗的从来不是你们,我不屑斗,也不会斗。我一直想离开,小时候想逃离楚宫,长大了想逃离秦宫。最终我回来了,因为我领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战胜,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大到撑破这院墙,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国,我的脚可以踩住秦国。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不与你们争,我要与天下的英雄争,与这个世道争,与这个天地规矩争。”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芈月看着芈姝,摇摇头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因为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芈月转身欲走,芈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杀的人是谁,是谁?”
芈月凝视着她:“你应该知道的。”
芈姝忽然颤抖起来:“你、你,你要杀的,莫不是我的母后?!”
芈月轻轻击掌,两名侍女迅速进来,将魏琰押了出去,室内又只剩下芈月和芈姝两人。
芈姝只觉得浑身冰冷:“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我一直觉得你不可信。你对我,并不是那种真正的姊妹之情,是不是?”
芈月凝视着芈姝,缓缓道:“我是很想把你当成姊妹,只可惜,我们注定做不成姊妹。因为你越来越像你的生母……”
芈姝忽然狂笑起来,笑得无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觉得,母后很没道理,现在才觉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软只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芈月摇头:“你太自负了,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其实,这么多年我对你处处忍让,处处迁就,只不过是因为投鼠忌器,因为我的弟弟芈戎在楚国,在你母亲的手中。现在,我不必忍让了……”芈月轻轻地靠近芈姝,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感觉到了恐惧,本能告诉她,她不应该继续听下去,因为芈月接下来说出的话,会是很可怕的,但却无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还是问道:“什么秘密?”
芈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吗?”
芈姝诧异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吗?”她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忽然意识到,这种说法,或者只是楚宫的官方说法而已。当日玳瑁曾经对她说过,楚威后将芈月的生母配于贱卒,要她小心,恐防芈月知道此事,会怨恨于她,对她不利。她本不以为意,如今看来,芈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却听得芈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只可惜你的母亲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换日嫁给一个贱卒,让她活在地狱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后来生的孩子。”
芈姝惊骇地看着芈月:“我以为他只是你母族的表弟,原来真的是……”说到这里,不禁气恼起来,“你、你居然把你母亲和旁人生的孩子,这般公然带在身边,简直是……简直是给父王的在天之灵抹黑啊。”
芈月冷笑:“对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亲一生善良,小冉更是无辜,你母女不羞愧,我们有什么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灵,你说,会责罚谁?”
芈姝瑟缩了一下,又恼怒起来:“就算当日是我母后所为,可是你把这个野种带进秦宫,难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吗?”
芈月不再理她,却又缓缓地道:“我十岁的时候,发现我的生母未死,我以为可以母子相逢,于是我约了母亲在南郊行宫相见。结果,你猜怎么着……”
芈姝道:“怎么……”
芈月的脸离芈姝很近,几乎是紧贴着她,低声道:“在那间小屋外,我亲眼看着你的王兄……他强暴了我的生母,然后我的生母就自尽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芈姝惊叫一声,推开芈月,恐惧地缩到角落里颤抖不止,她忽然间就明白了:“十岁那年,十岁那年你不是遇上了黄狼,你受惊是因为这件事……亏得我还可怜你,帮着你说话,甚至不惜为你和七姊姊吵架……可是那时候的你,那时候的你就对我母后、对我王兄怀恨在心了吧。”她想到往事,越想越怕,“你、你那个时候,你那个时候对我好,对我千依百顺,原来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姊妹……”
芈月坐回原处,看着芈姝,点头道:“是,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姊妹,天底下哪有姊妹会是一个人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要求,不管有理还是无理。你只是习惯了我的退让,习惯了我的迁就。宫中庶出的姊妹这么多,你为什么就喜欢我?因为不管是谁,总有受不了你的任性和无理的时候,只有我,为了活下去,可以一直迁就你,用一种你没有发觉的方式讨好你。当你快乐嚣张地享受你的童年、你的少年时,有一个人,却因为时时活在你母亲的屠刀下,活在你的气焰下,连重重地呼吸一下都不敢。这到底是你们欠我,还是我欠你们?”
芈姝的眼泪流下,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芈月道:“是,我倚仗着你活下来了。我欠你一条命,可我还了你三次。在上庸城,我救你一命;在义渠君伏击的时候,你要我当你的替身引开追兵;在和氏璧一案中,我还你清白。我还过你三次命,我不再欠你了。”
芈姝愤怒地指着她:“你清了,可我还没有清。你夺我夫婿,与我儿子争位,难道这也是你还清的方式吗?”
芈月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从来没有跟你抢过,如果我真心要对付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吗?我本以为忍让退步可以避免灾难,直到我去了燕国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想要避免灾难,只有把让你陷入灾难的那个人战胜。阿姊,我本来要离开秦宫,是你和魏琰迫使我留下,迫使我成为先王的妃子。是先王拉我入棋局,拿子稷当成磨刀石,去打磨你的儿子。可是,我是个人,终究不是个棋子。你其实最恨我的,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因为你发现自离开楚国以后,我不再是那个生活在屠刀下不敢呼吸的小奴才,而变成自己想要展翼高飞的鲲鹏了。所以你要把我拉进来,锁在秦宫,锁在你的脚下,为你效力,任你摆布。阿姊,你是威后最娇惯的女儿,从小就习惯于俯视这个世界,所以一旦你不再占据上风的时候,你就会惊慌失措,就会怨恨交加,甚至会疯狂残暴。你跟你的母亲,其实是同一种人。”
芈姝咬牙道:“如果我的子荡还活着的话,如果我的子壮不是落在魏氏手中的话,还能有你什么……”
芈月摇头叹道:“上天给了你最好的筹码,是你自己的任性,把它一枚枚输光,你却一定要迁怒于人,认为是别人抢走了你的筹码。可是没有我,你真的能够守住你自己的筹码吗?你肆意妄为,失去了先王的信任;你娇纵儿子,让子荡胡作非为举鼎砸死了自己;你争权夺利滥开杀戒,又让人把复仇之手伸向子壮;你容不得人,让你的儿媳魏王后,也变成了你的敌人。就算今天你杀了魏夫人,可是你真的以为你能控制住魏王后吗?咸阳从繁华都城变成杀场,群臣早就厌恶怨恨你了。秦国诸公子割据一方,明眼人都能看到,它将四分五裂。你以为楚国军队驻在函谷关外是来支持你的吗?那是为了瓜分秦国而来。群臣拥护我,因为我应允将平定秦国;唐氏、卫氏拥护我,因为我应允能够让她们的儿子活下来;义渠拥护我,因为他们能够得到利益;我能让列国退兵,因为我让他们知道,继续待下去,占不了秦国的便宜。这些,你能做到吗?”
芈姝失神地看着芈月,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芈月道:“还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媵的女儿永远都是媵,你和我都将重复我们母亲的命运,你为主,我为奴,你高高在上,我沦落尘埃。可是,时代不同了,历史不会重演,我们永远不会重复母亲那一辈的命运。我和你之间的一切,到此已经全部结束了。”
芈月走出了屋子,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澄澈,万里无云。
次日,群臣齐聚大殿,举行新王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
芈月携着嬴稷走上咸阳殿,坐下,台阶下群臣行礼如仪。
芈月先问:“今日所议何事?”
樗里疾便上前一步,道:“先王在洛邑宾天,梓宫已经回到咸阳,却因为宫变,迟迟未曾落葬。此时当葬先王灵柩,并议谥号。”
芈月点头道:“先王荡既已正位,当葬入王陵,你们拟了何谥?”
甘茂抢上前一步奉承道:“还请惠王后示下。”
樗里疾沉声斥道:“甘茂,先前已尊一惠王后,何以又尊一惠王后?”
甘茂辩解道:“孟芈失德,当废尊位。如今大王正位,当尊圣母为正位母后,附先王谥,为惠王后,有何不可?”
庸芮上前道:“臣以为,孟芈以惠王后身份行令已经五年,为免混淆,当为季芈再拟一尊号。”
樗里疾见甘茂还要说话,已经上前一步道:“臣附议。”
魏冉上前道:“臣也附议。”
甘茂本欲与樗里疾相争,见魏冉附议,知道他既然说话,必是符合芈月之意,自己本为奉承芈月,倒不敢再说了,连忙也转过方向道:“这……庸大夫之言有理,臣也附议。”
芈月点头道:“不知诸卿拟何尊号?”
魏冉与庸芮等早有商议,当下再上前一步道:“先王以君王之尊,而效匹夫之举,因之殒身,而令得秦国大乱,此乃孟芈有失母德也。想当年周武王英年而逝,遗下成王年幼,幸有母后王姜辅佐,匡正王道,而成就周室江山数百年,至今不灭。周室三母,皆以‘太’字为尊号,称太妊、太姒、太姜,臣以为,当以‘太’字为尊号,称太后。”
庸芮亦跟着道:“‘太’者大也,也作‘泰’字,以形容未尽之意。古以‘太’字为最尊,王之储为太子,王之母当为太后。臣以为,孟芈有失母德,太后当尽母职,代王摄政以匡正王道,行古人未行之政。故臣建议,从今日起,王之母当不附前王谥号,而另行单独称太后,不知可否?”
芈月缓缓地看向樗里疾和甘茂。
甘茂被芈月眼神一逼,连忙上前道:“臣以为,魏冉将军、庸芮大夫之言有理,臣亦附议。”
芈月看向樗里疾道:“樗里子呢?”
樗里疾隐隐觉得不对,但此刻国事艰难,他想了想,还是忍了下去,道:“臣,但遵王意。”
芈月便看向嬴稷。
嬴稷会意,开口道:“既如此,自今日起,尊圣母为太后。寡人年纪尚小,为了大秦王业,当由母后临朝称制,代掌朝政。”
魏冉率先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群臣一起跪下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咸阳殿外,台阶上下,站着的朝臣武士们一起跪下,山呼道:“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殿内殿外,形成一股极大的回声:“臣等参见太后,愿效忠太后,凡有所命,誓死相随!”
芈月庄重站起道:“愿与众卿携手,兴我大秦王业。”
众人皆高呼道:“大秦王业!大秦王业!大秦王业!”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太后”自此而始,芈月开始了长达四十一年的执政生涯。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召南·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