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复行行,走过了草原,走过了高坡,走过了山川,走过了城池,芈月等一行人的马车终于可以进入咸阳城。
芈月好奇地挑起帘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门,轻轩吁了一口气,这便是咸阳城了啊。
咸阳始建于夏,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周武王灭商,封毕公高,毕地便是今日之咸阳,后秦孝公迁都咸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咸阳自行商君之法,人员往来,便要以符节为凭,张仪取了自己的铜符,让军士去关门验了,便从专用通道进入。
那军士验过铜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给张仪,芈月却正于此时掀帘,忽然见那军士手中的铜符,啊了一声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此时庸芮正骑马守护在马车边,见状便问:“季芈,怎么了?”
芈月便问:“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铜符,持此符往来车辆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声。庸芮问道:“季芈在何处见过此物?”
芈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当下无话,一路到了驿馆,与芈姝相见。
芈姝早已经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泪盈于眶,半晌终于一把将芈月拉进自己的怀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让你代我冲出去。我每天都在后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后来知道你还活在,在义渠人的手中,我就说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也要把你救回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谢阿姊赎我回来。”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说这样的话来。你为我冒死引开戎人,我又当怎么谢你?”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到了咸阳,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义渠人草原游牧,大军围剿不易,且此时必会提高警惕,如若一击而中,反而连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赎她,张仪因刚刚入秦,自告奋勇与庸芮一同前行。
说完之后,看着芈月,忽然感叹:“我本允了你与子歇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当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语。
芈姝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来了,又当如何安排。思来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随我一起进宫了。”
芈月摇头道:“阿姊,我不进宫。我曾经和黄歇约好一起周游列国,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愿。”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芈月道:“他当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还是劝道:“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楚国到咸阳,带着这么多臣仆,这么多护卫军队,可还差点死在乱军中。你一个女儿家带着个小孩子,凭什么周游列国?”
芈月沉默了。
正当芈姝以为已经说服她了以后,芈月忽然问道:“阿姊,黄歇的尸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觉心中酸楚难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当日乱军之中,甘茂带着芈姝等向武关而逃,中间幸而遇上樗里疾来接应。只是当时两边交战,楚国所携人手多半是宫人奴隶,两军中惊慌失措,死伤无数,所以樗里疾也只能掩护着她们暂时先退到武关,直到义渠兵掳人退去,樗里疾与甘茂会合,点齐武关之人冲杀,却也只寻到义渠营地里的了些遗留之物。在武关之后,才清点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时亦想起黄歇,派人前去战场收尸,岂知方一夜过去,战场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尸,许多尸体竟是都已经残缺不全了。众人无奈,只得拣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残不全的尸体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过神来,芈姝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她回话,推了她一下,却见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便晕了过去。
黄土坡上,战斗的遗迹犹存。折断的军旗、废弃的马车、插在土里的残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独地走在旧战场上,徒劳地走过每一处,寻找着黄歇的遗踪。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儿四顾而望,整个战场竟是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来。似乎这并不只是一个伏击战的战场,而仿佛化为了千古以来所有的战场。
风吹处,呜呜作声,千古战场,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尽一生,去寻找那永远不能再回来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前片一辆马车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飞奔过去,颤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还未触到,一阵风沙刮过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连衣服的碎片也没有了。
芈月绝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失信于我……”
声越长空,无人回应。
芈月伏地泣不成声。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她:“皎皎,皎皎”
芈月惊喜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还活着吗?她连忙抬起头来叫道:“子歇”
这声音一出口,梦,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来,一抬眼,但见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缕苍白的月光照入。
环顾四周,哪来的子歇,哪来的声音。整个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门边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声所惊醒,连忙爬起来,取了油灯点亮,执灯走到她的席边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经飞奔而来,昨日芈月方回来,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惊吓,叫侍女稍后再带他过来,谁料芈月吐血晕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说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带着他来看过。那时女医挚已经来看过芈月开过药,薜荔女萝亦为芈月更衣净面完毕,因此魏冉只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边等了好久,只等得睡着了,让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来,便又急冲冲来看芈月。此刻一见到芈月,便飞扑到她的怀中,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呜,阿姊,你可回来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住魏冉,那颗空洞失落的心,被这小小孩童的稚气和依赖填了许多,若是自己当真不在了,这么小的孩子,他将来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万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对不起,阿姊不会再丢下你了,从今往后,阿姊走到哪儿,都不会抛下你。”
姊弟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这才缓缓停息。
魏冉问:“阿姊,子歇哥哥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问了很多人,还有公主,她们都说,你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从前听过,某一天母亲让她一切听阿姊的,然后他被人抱走,然后他问他的母亲去哪儿了,周围的人都跟他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所以,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小心的心灵那份恐惧和无助,每天夜里都会让他害怕地惊醒,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哭,这个孩子已经从周围人的态度看出来,如果他“不乖”的话,是不会有人来耐心哄他劝他理会他的。
还好,阿姊回来了,阿姊答应,再也不会抛下他了。他紧紧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还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错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来,拉着他搂在怀中,哄了半天,才让他渐渐安心下来。
过了数日,芈月便向芈姝辞行,说要带着魏冉去齐国,芈姝苦劝不听,只得依从。
芈月带了魏冉,与女萝、薜荔一起上车,直到咸阳城外,却被人挡住。
芈月掀开车帘,却见是张仪挡在前面,不禁问道:“张子为何挡我去路?”
张仪歪坐在轩车里,看上去颇有些无赖相:“小丫头,你带着你弟弟要去哪儿?”
芈月反问道:“张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张仪呵呵一笑:“我是特地来看看这用四十车粮食换回来的宝贝怎么样了,若是一闪神又把这四十车粮食给白费了出去,我跟庸芮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您都知道了?”
张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丫头,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为张仪会游说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阳,谁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诧异道:“张子,您想说什么?”
张仪道:“老子骑青牛,出了函谷关,从此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人是羽化成仙了吗?”
芈月一怔。
张仪又紧接着追了一句道:“还是你们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张仪冷笑:“你以为在这大争之世,四处战乱,是可以随便乱走的?孔夫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点饿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当初为什么趴在楚国了,还不就是不到悬崖边,不敢迈出那一步吗?列国征战连年,出门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贼寇,再不济还遇上大军过境,大丈夫出门都得小心着,更别说你一个小丫头独自行走,还带个小孩儿实是”芈月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张仪最后又劈头扔下八个字:“勇气可嘉,不过脑子!”
芈月被他的话也气得够呛,此人虽是好意,怎奈唇舌实在太毒,欲待反驳,但看了看身边的魏冉,不得不承认道:“可我如今留下来也是……”
张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顾忌王后,还是顾忌黄歇?”
芈月想了想,摇头:“我过不了我的心。”
张仪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么?”
张仪看着芈月,神情复杂,久久不语,好半日才道:“其实这样也好……”
芈月倒听不懂了,问道:“张子此言何意?”
张仪却抬头,遥望云天,悠悠一叹:“我当日若不开窍,不过是楚国一个混饭吃的货。可我开了这个窍,天地间就多一个祸害,按都按不下来。”
芈月听了此言,若有所动,见张仪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浑不似素日嬉笑无忌的样子,心中竟有一线莫名的伤感,劝道:“天底下哪有骂自己是祸害的,再说,张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国士。天地既生你张子,岂能让您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张仪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经没有准备再劝说芈月之意,闻听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赞道:“不错,不错,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既这么着,我也多句话你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芈月一怔:“王后……又怎么了?”
张仪嘿嘿一笑:“傻丫头,义渠王就没告诉你,他当日为何要伏击你们?”
芈月摇头道:“他不肯说。”
张仪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神情,渐渐有些领悟道:“你是说……”
张仪刷地放下帘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变幻。
魏冉推了她两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转头,紧紧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这么紧,紧得让魏冉觉得她在微微颤抖,她道:“小冉,你愿不愿意跟阿姊进宫?”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此时,驿馆外,芈姝已经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马车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长街已净,两边皆是秦兵守卫,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应她让她离开了。可是此时,她就要步入秦宫,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心慌,这么茫然无措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她了。是从何时起?是遇上越人伏击时,她及时拉她一把?还是在入秦之后,她几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帮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际,她为她冒险取药?还是在义渠人伏击的时候,她毅然为她引开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长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庙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声,眼见天色边夕阳西斜,天色渐暗,便放下帘子,道:“走吧。”
所谓昏礼,便是黄昏之时举行。此时时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礼乘坐墨车,仪仗起,车队开始前行。
方刚刚起步,忽然就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芈姝正执扇挡在面前,听得此声,忽然心中似有所动,拿开扇子道:“傅姆,掀帘。”
玳瑁忙道:“王后,执扇,奴婢去掀帘。”
她掀起帘子,却见长街那一头,芈月骑马奔来,却是奔到近处,便被兵士挡在了仪仗外。
此时正是樗里疾代秦王迎妇,他所乘墨车正在芈姝车驾之前,已经先看到了芈月骑马而来,便下令让她入内。
此时芈姝也已经派人到前面来说明,引了芈月登上马车。
芈月一进来,便问:“阿姊,我现在赶得及吗?”
芈姝喜不自胜,一迭连声地道:“赶得及,绝对赶得及。玳瑁,叫她们去再取一套吉服来。”
玳瑁却料不到芈月去而复返,内心已经惊涛骇浪,只是当时际时,却不敢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令跟随在马车边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随的媵女马车中,取备用的吉服来。
吉服很快取来,芈姝服色为纯衣纁袡,芈月等媵女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马车极大,芈月在车中更衣毕,又由女侍为其梳妆着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芈姝看着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进宫,我这心里就有主了。”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阿姊,秦国是虎狼之邦,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呢。”
芈姝紧紧握着芈月的手,叹息道:“我们姊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事,顿时脸色严肃道:“阿姊,我此番随你进宫,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芈姝忙道:“妹妹,别说三件,十件也行。”
芈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与弟弟相依为命,请阿姊准我带着他,就当是多个小侍童,阿姊可允?”
芈姝道:“小事一桩。”
芈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协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做大王的妃子。”
芈姝怔了一怔,诧异道:“妹妹何其愚笨,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没有名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相应的衣食奴仆,就没有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难道一辈子就当个老宫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乐见。”
芈月凄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只随我的心。”
芈姝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不置信地道:“难道,你是为了子歇……”芈月不语,芈姝看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叹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随你。若是你以后想清楚了,我也会安排的,总之,不会亏了你。”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姝又问:“那第三件事呢?”
芈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求阿姊帮我照顾小冉。”
芈姝吃了一惊,道:“你能做什么错事,你既知是错,为何要做?便是做了错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帮助你照顾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玳瑁也是一惊,目光炯炯盯着芈月。
芈月却道:“阿姊别管,阿姊从头到尾不知情,对阿姊也好。”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对,急道:“妹妹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我已经是同坐一条船,知不知情,有区别吗?”
芈月沉默。
芈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说啊?”
芈月抬头,带着决绝的神情:“阿姊,在武关外伏击你的人,就是害死黄歇的人。义渠王不肯告诉我幕后的黑手是谁,可我也能猜出来,必是在咸阳,甚至必是在秦宫之中。”
芈姝一惊:“你说甚么?”
芈月又沉默了。
芈姝低头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来,与我同入宫中,竟是为了追查此人而来?”
芈月没有说话。
芈姝怔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个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敌人。你若能够替我对付于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并担当。”
玳瑁欲言又止,此时状况亦不是她能够开口的,只暗暗将有些话记在心底,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前。
但见宫前三鼎,已经烹熟,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肺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
秦王驷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站在咸阳宫大殿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后。
此时芈姝马车已到,鼓乐声起。芈姝下了马车,手执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搀扶下沿宫道而来。她的身后,芈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紧紧跟随,身后再是身着服制的宫女们。
芈姝走到秦王驷跟前。
赞者道:“揖。”
秦王驷向芈姝一揖,芈姝还礼。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和玳瑁交换位置,秦王驷引道带着芈姝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驷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女御和玳瑁扶着芈姝亦随后进殿。
秦王驷与芈姝入殿。
赞者道:“揖。”
秦王驷与芈姝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
乐声中,秦王驷执住芈姝的手,芈姝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秦王驷。秦王驷将扇子递给女御,携芈姝,走到殿中,此时西边朝南之位已经置席,秦王驷身后的女御走到芈姝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芈姝身后的芈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驷身边服侍他浇水盥洗。
侍者将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黍稷四敦。
此时便由赞者先撤除酒尊上的盖巾,抬鼎人盥洗后出门,撤去鼎盖,抬鼎入内,放置在阼阶之南,执匕人和执俎人随鼎而入,把匕、俎放置于鼎旁,执俎人面朝北把牲体盛置于俎上,执俎立待。执匕人从后至前,依次退出。
赞者又依次在席前设酱,先是执俎人入内,把俎设置于酱之东。又将鼎中之鱼取出,依序设置在俎之东。将鼎中的腊兔置于俎之北。赞者便把黍敦设置在酱之东,稷敦更在黍敦之东。肉汁陈放在酱之南。又在靠东处为新妇设酱,肉酱在酱之南,黍敦置于腊兔北边,稷敦置于黍敦之西。肉汁陈放在酱的北边。
这一边,女御亦在为芈姝设席。赞者打开秦王几案前的敦盖,仰置于敦南地上,芈姝几案前的敦之盖,则仰置于敦北。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秦王驷再对芈姝作揖,两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举肺,食举肺。取食三次进食便告结束。赞者及女御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每个动作俱是先让秦王驷,次让王后孟芈,两人拜而受之,饮过祭酒,赞者进肝以佐酒。新人执肝振祭,尝肝后放置于菹豆中。
干杯之后再拜,赞者接过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饮酒,只是这次却进肴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赞者道:“合卺而酳。”
秦王驷和芈姝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又切了两块乳猪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驷和芈姝举筷互敬,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赞者再道:“举乐。”乐声再起。
因秦王驷这边侍宴皆是芈月为首,到此时仪式已毕,芈月方得以休息,立于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芈姝毕,立于几案之东,两人正站在一起,此时见鼓乐声起,两边的臣子已分别入席,连歌舞一并上来。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芈月不禁松了口气,亦觉身边的女御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芈月见她年岁约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却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纪,但见她笑容明媚,实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
那女御对着芈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这一顾一盼间,便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但见鼓乐声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举盾执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正是喜乐融融之际,忽然有一秦臣击案而叹道:“秦楚结姻,有秦舞,岂可无楚舞。大王,可请王后身边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赏。”
秦王驷微微一笑,便转头对芈姝道:“孟芈以为如何?”他貌似看着芈姝,眼光的余光,却是瞄向了芈月。他自然知道,这种说法甚为不妥,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当日芈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态来,不由地身上一热。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绪,当下深吸呼一口,又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芈姝等人既入秦宫,便不以闺中小字为称呼。此时女子皆从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号等各取一种而称,便唤芈姝为孟芈、芈月为季芈。
芈姝便看了一眼芈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为如何?”
芈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无礼,她们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国宗女,竟敢叫她们宴前侍舞,当成女伎之流吗?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当从大王所请,的确是应该上楚舞,楚国也与秦国一样,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经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献上楚国的山鬼之舞,请大王允准。”
秦王驷点头道:“准。”
芈月示意道:“举乐。”
一群长袖纤腰的楚国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那女御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秦王驷呵呵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芈月依仪忙为他再倒上一杯酒。却听得秦王驷低声在耳边低声道:“寡人什么时候能见季芈为寡人舞上一曲呢?”
芈月一惊,酒壶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她连忙佯作镇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时秦王驷却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直视着面前的歌舞,击案而赞道:“妙!妙!”
芈月退后原位,长吁了一口气,那女御转头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毕,芈月便率其余四名媵女,随芈姝进了秦王专为新婚所设的清凉殿中。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妇更衣,再铺好卧席,此时秦王方入房中,女御与媵女等俱退了出来,室内只剩下秦王驷和芈姝。
今日新婚之清凉殿,原是秦宫中纳凉之所,水殿风凉,窗外一池荷花之香远远飘来。
两人对坐,秦王驷伸手解去了芈姝头上之缨,含笑看着芈姝:“孟芈。”
芈姝含羞回应道:“大王。”
秦王驷就着烛光,看着灯下新妇娇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绽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芈姝知这是秦王以诗赞她,含差低头。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新妇,稚气未脱,天真犹存。想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亦想到自己对她的期望,不禁声音也放柔了些,道:“孟芈,今日你我合卺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时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国王后了。”
芈姝抬头,看着自己妆台上的王后之玺,低头含羞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钗,还了我美玉,结下永以为好的盟约,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驷看着眼前新妇,每一个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压到身上以后,这份天真亦不会保有太久,唯其如此,这种天真更显可贵。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简单,如此将后宫托付于她,方才放心,当下郑重道:“孟芈,寡人知道你是楚国娇养的公主,嫁到我秦国却比不得楚国奢华,你身为王后,要为秦国女子的表率,贤惠克已。你嫁到秦国便是我秦国之人,要事事以秦国为重,你可能做到?”
芈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纵然心怀绮念,然则夫君于此时托于重任,却是比甜言蜜语更加重视的对待,心中欣喜,也郑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对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国就是秦国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国为重。”
秦王驷道:“孟芈,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觉得委屈了吗?”
芈姝心中虽然委屈,然则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了,犹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驷道:“我是你的夫君,自会为你作主,对着我你不必有什么犹豫。”
芈姝一喜,抬头道:“夫君当真会为我作主?”
秦王驷见着她眼中欢喜无限,心中一软,笑道:“自然是真的。”
芈姝方欲说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还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秦王驷握住了芈姝的手,道:“从今以后,寡人的后宫就都交给你了。楚国立国数百年,寡人想孟芈必能耳濡目染,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王后。寡人素来不好色,秦国的后宫一直都很清净。如今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朝堂上的事已经让寡人很劳心,寡人希望你能给寡人一个清净的后宫,你可能做到?”
芈姝只觉得一双手被握住,灼热无力的感觉自她手心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去,顿时从头到脚只觉得火热,含羞道:“臣妾绝对不会让大王受后宫所扰。”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已情动,低头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没有娶错王后……”
灯光摇曳,一室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