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病了十余日,才渐渐转好。
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重新换了天地。
她现在住在西南角的离宫,离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着数道宫苑,一个湖泊。离宫低矮,自不是云梦台这样的高台大殿,不过是数座木制小院,错数于树木之中,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锦绣遍地,身边原来婢仆环侍,如今却是只余几个粗使。
芈月身边原来的小侍童骅骝绿耳自然也是不见了,只余了原来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宫中找了半天,却是找不到原来的生母向氏了。
“母亲,我阿娘呢?”芈月跑去问养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先叫乳母将芈戎抱下去,这才对芈月强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芈月的小脸顿时白了,父王已经“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顿时联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样……”
看着眼前小脸惨白、怯生生的小女儿,莒姬心头一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她在宫中的人手,终于打听到那一日向氏去章华台取物就此失踪,但之后有大王与威后争执之事,以新王的为人以及威后的多疑狠决,她已经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发生之时她能够在场,自然是想尽办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只怕向氏已经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杀,还是被逐,还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于事无补。反惧事情闹腾出来,只怕更为自己和这一对孩子招致威后的杀意。
想到这里,她轻抚着芈月的小脸,温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会回来吗?”芈月问。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知道。”
芈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来,却强力忍着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吗,为什么她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她就不想我们吗?”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爱你们,如果她可以决定,她如何能舍得离开你们……”
芈月推开莒姬,转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来,戎弟晚上没有阿娘哄会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女葵连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来?”
莒姬垂下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让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毕竟还是个孺子,心中有怨,发作出来,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芈月一口气跑出离宫,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后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袜也破了,腿也伤了,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看着蓝天,看着山下。这是全宫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宫。眼见得一处处花苑流水处,一座座的高台错落耸立,人如蝼蚁般在高台下,宫墙中来去。
这么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里?
芈月昂首尖厉地叫着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尖厉的童音划破天际,惊得宿鸟飞起。可纵使她叫得泪流满面,叫得声干气咽,叫得声音支离破碎,叫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依旧是空山寂寂,无人回应。
南薰台。
自周天子时,于城郊设学宫,为公室子弟学习之用,天子之处曰辟雍,诸侯之处曰泮宫。但太子为储君,所学自然单独另请三师三保,楚国先王乃另辟南薰台,为太子就用之处。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横的学业,今日正讲到“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这一节,却忽然听得门外有异声。
他向着门缝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讲,太子横正全神贯注地拿着竹简在抄写,唯有下面过分机敏的小弟子黄歇似乎向后看了一眼。
他一直讲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后,放下竹简,道:“这一节讲到这里,大伙儿便先歇歇罢。”
太子横恭敬地行了一礼,扶案站起,几个小内侍忙上前为他添水奉羹。
黄歇也站起来,却是眼珠子一转,慢慢地挪到门边,溜出了门去。
屈原见了他的行动,也只是淡淡一笑,这南薰台在楚宫之内,又不是乡野郊外,就算有什么人来窥视,也不过是宫中之人罢了。黄歇毕竟只是一个小童,自然好奇好动,闲来无事跑动一二,也是无妨。
黄歇出了门快步转过回廊,果然见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没,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过去。
看着对方似乎也是个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丛中跑得飞快。黄歇发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没追着人,便有些垂头丧气。
他却是心有不服,这边佯装着回去,另一边却躲到树丛中。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脚步声,那人又悄悄回来了。
黄歇等到那人脚步走近,才跳出来扑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扑倒在地,气得一拳挥去,黄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挥来,他又偏头躲过。两人四目交接,这才认出对方来。
“是你!”
“是你?”
原来这人就是当日曾有一面之缘的九公主芈月,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再见,尤以楚威王驾崩以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时的她,虽然仍然是男装打扮,但衣服却已经不如昔日鲜亮,脸上也不如当日那般骄傲无忧,却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强之气。
黄歇大喜,一看自己还压着对方,连忙松手跳起来又伸手去拉对方道:“公主,怎么是你,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打听你呢!”
芈月不理黄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黄歇一眼:“你还记得我?”
黄歇小脸一红道:“我、我自然是记得的。”
芈月转身就要走,黄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见她眼一瞪,缩了手,道:“你去哪儿?”
芈月扭头道:“不用你管。”
黄歇支吾着道:“你、你不见见夫子吗?”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见他。”
黄歇奇道:“你不想见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么?”
芈月仰头道:“我高兴,我乐意。”
黄歇见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为拉着她的袖子道:“你别走……”
芈月瞪着他道:“你放手。”
黄歇情知此时应该放手,却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肯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却看到她手中竹简,上面有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恍然大悟:“你是想听夫子讲课?我带你去见夫子。”
芈月甩开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带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愿意教我,我自己听就行,干嘛要见他。”
说到这里,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若是我现在愿意教你了呢?”
芈月诧异抬头,却见屈原衣袍飘飘,跨过草丛走来。
芈月看着屈原,有一丝疑惑道:“你?为什么?”
屈原走到她身边,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已经瘦削了许多,原来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经过风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间长大了。
屈原暗自轻叹,却道:“当日臣不收公主为徒,是因为惧智者忧而能者劳,不欲公主忧劳。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难避忧劳,就不能没有智与能护身了。”
这样的话,芈月过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听得似懂非懂,但于此时她从能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关切。自变故以来,她一直骄傲倔强,可此时忽然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歇有些着慌道:“哎,你别哭啊,别哭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屈原,屈原轻叹了一声,抚着芈月的头顶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芈月抱住屈原,放声大哭。
屈原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
好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息,芈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过黄歇递来的丝帕,胡乱擦了擦。她脸上还有些灰土,只擦得脸孔都是一道道的。黄歇忍不住,还是伸手出来帮她细细地擦干净了小脸。
屈原只负手站在一边,看着两小儿的行为,等二人收拾完毕,这才伸手领着她和黄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后殿去。
此时太子横已经下课,他的从人们也一并随着离开,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师徒和几个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问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们在南薰台的?”
芈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诧异道:“那公主如何会寻到南薰台去?”
芈月眼神闪了一下,发出一丝的亮光来,虽然只是一闪而没,屈原却是敏锐地发现了。
“夫子认为,南薰台是什么地方?”芈月问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诗,其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为储君所备,取名南薰,以戒太子当知察民时,解民愠之意。”
“我只知道,”芈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当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时候都是在这南薰台受学,然后走出去,号令万民。我父王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欺负我们,所以我要学他曾经学过的东西,我要做父王那样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学得了大王一样的学问,你也无法做大王那样的人啊……”
芈月扭头问道:“为什么?”
屈原道:“你是个女子……”
芈月沉默不语。
屈原又叹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够成为大王的。”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
屈原看着她,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奇异,很有意思。他教过当今的大王,也教过许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黄歇不禁问道:“那你……”
芈月皱起了眉头,努力想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毕竟还小,许多事不懂,也无法解释清楚,许多事只凭直觉,她向往父亲,她深刻地感受到父亲死后生活的变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经学习过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这是她父王曾经想为她找的老师,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种冲突和直觉产生的混乱想法表达出来,她停下来想了想,说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听课学习,他们走出去,万千之人的命运,由他们一言而决。我想做他们那样的人,不是说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亲她们那样,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摆布命运。我想和那些王一样,知道他们怎么想,想怎么,在他们决定我的命运之前,我自己先决定……”她感觉有无数的想法要出来,可是越说越是混乱,说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清,终于沮丧地垂头道:“夫子,我说不出来,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屈原看着黄歇在点头,笑着抚着他的头道:“子歇,你点头,可是听懂她说的话了?”
黄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弟子觉得她说得对,但是……弟子解释不出来……”
屈原点了点头,向着芈月郑重地道:“是,你已经说得很好了,你想的东西,是许多像你这样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芈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这么说,是说我比别人聪明吗?”
屈原微笑点头道:“是。”
芈月终究还是个孩子,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跳了两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多谢夫子。”
屈原温言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芈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后面的离宫。”
屈原问道:“还有谁同你一起住?”
芈月道:“母亲、弟弟,还有我……我阿娘不见了,在我们搬到离宫那天就不见了,母亲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她用怀着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着屈原。
屈原心中暗叹,口中艰涩难以出口,他蹲下,看着芈月道:“对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芈月的眼神刹时黯淡了下来,不过还是强撑着很懂事地道:“无妨,等我长大了,我便会自己把她寻回来的。”
屈原站了起来,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习文,之后去校场习武,太子离开南薰台以后一个时辰内,我还会在南薰台阅书,你可在这个时辰内来找我。”
芈月眼睛一亮,知道这是自己受教的时候,她郑重退后一步,拜下道:“多谢夫子。”
芈月离开南薰台,慢慢地走向离宫,她走得很慢,走得却是很兴奋。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亮的,有着孩子气的得意。
父王曾经让她拜师屈原,但屈原拒绝了,而如今自己只凭着一时的混乱意气,要到南熏台去偷偷听课,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圆满了父王的心愿。
一时想着,这必是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一时又想着,若不是我个极聪明极厉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坚韧不拔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机。想到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这样一桩大事,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顶天立地,撑得起母亲弟弟的一片天空来了。
想到这里,心里的得意非比寻常,脚步也快了起来,想着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壮举与得意来。
一路小跑着回了离宫,走到莒姬的门前,却见室内无人。她转了好几圈,除了侧室那边芈戎由傅姆带着睡觉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头有些诧异,便问那傅姆道:“母亲去了何处,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见天色尚好,便说要去西园中走走,其他几个人都随夫人去了。”
芈月更是诧异了,莒姬自到离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后的注意。何况西园还属掖庭之内,她随便去西园走动,不怕遇上楚威后的人吗?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继续坐着,于是忙跑了出去,寻到西园。
这西园原是当年楚灵王所建,楚灵王最好享乐,西园中移了各处花木,修得如同瑶池一般,当年原是莒姬时常陪着楚威王在此游远,但如今想是已经成了新王的游幸之地吧。
芈月之前数番在宫中乱跑,有时候也会看到西园中婢仆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贵游远。此番她跑进西园,远远的也见着外围侍立着十余名宫娥内侍,芈月一惊,不知莒姬是否还在西园,又是否撞上不应该撞上的人,却不敢上前,只避在一边看着。
却隐隐听得一阵娇媚的笑声,远远但见一名贵妇与莒姬携手而行,相谈甚欢。
芈月远远看着,虽不辨貌,观其衣着,却不像是王后,只是华贵之处,便连莒姬全盛之日也颇有不如。只见这贵妇似是与莒姬极为亲热,两人携手并肩,这手就没有松开过,直将莒姬送到花径尽头,犹未放手,拉着莒姬的手,又说了两三回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两人说话、行走之时,身边紧跟着的只有一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等都是远远地站着侍候,显得既是亲热,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话不便被人听到。
芈月见莒姬已经往离宫而去,便远远地抄小道先回到离宫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莒姬带着侍女回来,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见莒姬正由女葵服侍着脱下大衣服。
莒姬换了家常之服,坐下来喝了一杯水,见了芈月进来,挑眉道:“你如何又穿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们自入了离宫,毕竟与往日不同,虽然份例不缺,但芈月原来爱穿的男装便没有缝人再为她特意制作了。芈月当日的几身男装早就小了旧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着。只是芈月嫌女装于花园树林中奔跑不便,还是爱穿那几身,只是避着莒姬。莒姬无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旧男装,便要教训于她。
芈月此时正是兴奋之时,扑到莒姬身上便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莒姬今日费心筹谋,正是劳累疲倦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事……”
芈月不忙说话,先问道:“母亲去西园了,方才那个人是谁?”
莒姬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芈月点头道:“是啊,见母亲与她相谈甚欢。想是新王宠姬?”
莒姬笑而不语道:“你小儿家休管,叫傅姆带你去织绩去。”
织绩桑麻,乃是当时对女子的要求,《诗·大雅·瞻卬》有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即“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放到贵族女子的教养上,礼乐诗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纺织裁衣,亦是必要的课程。史上亦曾有贤德的后妃,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为前线战士亲制军衣。
虽然就芈月这个年纪身份,要做到织绩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是让小姑娘看看纺车的模样,摇摇纺车作个样子;或者是比出丝线来,知道一些质感,学一些颜色辨识。莒姬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把这个好奇心过盛的小姑娘打发走而已。
可是芈月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么,如何和黄歇又相遇了,如何让屈原重新收了她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想法和企图。
芈月张口道:“母亲,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莒姬的心却还沉浸在刚才的会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说吧。”
芈月急着道:“我今日见到黄歇了……”
莒姬漫不经心地道:“黄歇是谁?”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进宫来的那个小儿……”
莒姬听说不过是个孩子,便漫不经心地挥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过些时候再说吧。这段时间还是要安静些,休要生事。”
芈月顿足道:“母亲,我见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为弟子!”
莒姬叹息道:“收你有什么用,等你弟弟长大些,倒要寻个好夫子!”
芈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话音未完,却见走廊上蹬蹬的声音传来,莒姬精神一振,摆摆手阻止芈月的话,扭头对外笑道:“是戎吗?”
原来傅姆知莒姬回来,连忙把睡醒的芈戎打扮停当了,抱去见莒姬。
莒姬见了儿子来,顿时眉开眼笑,虽然已经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芈戎打起精神来哄了一会儿,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听芈月的话了。
对于芈月来说这是极为重要也是极为验证自己能力的事,她满心期待地要与莒姬分享,但眼见莒姬却似乎精神都在芈戎身上,根本无心听她说话,心里一时不痛快起来,素性将扑上来将芈戎按在席上一通乱揉,将他头上的小辫也弄乱了,脸也被捏了好几下。
芈戎哇的一声哭了,莒姬手忙脚乱地哄着,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净是捣乱。”
芈月作了鬼脸,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见芈月跑走,抱着芈戎半天哄好了,让傅姆带了他下去,莒姬这才倚在隐囊上,看着窗外的竹林绿荫,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园见的,正是新王的宠妃郑袖。
她当年身为宠妃,虽然自知无子,没有争位的可能,但肯定会成为王后的眼中钉,必得为将来早作筹谋。她早就有意无意地对一些容颜娇美、聪明伶俐且有着一些野心的小宫女施以恩惠,或者帮助如她这般国破家亡、被楚威王赐给左右亲贵的旧族献女,铺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种子果然发芽,为她获得回报了。
当年的献女郑袖,不过是个凄惶无助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送了几件华服首饰,又指点她走到了当时的太子槐身边。如今她果然已经成为新王的宠妃,甚至有了可以隐隐与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礼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当年的一点小小恩惠,能够让今天的新王宠妃能够继续给予多大的还报。那不过是先结下的香火人情罢了,她真正的杀手锏,是让如今的郑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从太子宠姬到新王宠妃,郑袖面临的同样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宫,她可以倚着太子的宠爱,让太子妇南氏对她无可奈何。但是当南氏成为南后的时候,便具着有一国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执掌王宫、执掌内庭,有无数内侍宫娥为助,要找机会对付一个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爱可以护住。
所以,郑袖必须要急迫地寻找新的保护自己的手段。而此时,曾经身为前王宠妃的莒姬,在宫中曾经有过的人脉和影响力,却是正好是郑袖所需要的。
楚威后成了母后,莒姬曾经倚重过的人脉旧属,必然会受到打压,他们也急切地想要有一个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推荐、保住他们曾经身份地位,而不至于一朝沦落被过去的敌手打压报复。
莒姬,就成为旧宫人和新宠妃的一座桥梁。
郑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势力,更需要她这个前王宠妃在多年宫闱生活中的智慧和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
而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点点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离云梦台的时候,她让人给郑袖捎了个口信,给她送了几个得用的内侍,这几个内侍给新搬进王宫的郑袖添了极大的助力。但这一切是不够的,在急需人手和帮助的郑袖眼中,是远远不够的。整个王宫的旧宫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郑袖仅凭这几个手下,是不够的。
而同样,那些还未得到推荐的旧宫人,眼看着当日与自己差不多的几个人手混得风生水起,未免着急,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发迹经过,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后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个个都暗暗地来向莒姬示好了。
这几个月过去,莒姬和郑袖的新一层联盟,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西园一会,两人都互相交换了对友谊的新认识。郑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帮助莒姬回到宫中来,但莒姬却拒绝了。
她微笑说道:“不急。”
她要为先王守丧三年,获取宗族的好感和大义的名份。她的养子和养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时候让他们长大,让他们可以走到人前争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现在的孩童模样不能担事;她要在这三年里,通过郑袖的枕边风让新王建立起对她的好感,抵消楚威后灌输的恶感;她更要让这三年里,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后为谁才是这个后宫真正的主人展开争斗,斗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只有为楚威后培养起一个新的敌人,她才会忘记她这个旧敌。
郑袖也自然乐意看到最后一种情况的。
她已经说服郑袖,不要着急。郑袖比她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郑袖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公子兰,现在已经三岁了。
郑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为子兰争取储位。而这种争取,必须要建立在子兰足够年长,足够展现他的聪明才智的时候。现在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与已经十几岁的太子横争位,那是必输无疑的下场。
“稳住,”她对郑袖说道:“南后容颜会早于夫人衰弱,当子兰成为翩翩少年的时候,太子就是个讨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稳定,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边的经验之谈,眼看着后来太子槐年纪渐长,便从倚重的嫡子,变成讨嫌的蠢货,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着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们在几天之内冲天而上。她的子戎,会在她的教养下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公子,成为一个在楚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会上战场,立军功,受封赏,得封地,然后,她这一辈子的煎熬,就可以结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泪珠落下,她举帕轻拭了一下,无声叹息。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会想到向氏,这一儿一女,都是向氏带给她的,她会想如今向氏会在哪儿,会遭遇怎么样的命运,但在每一个天亮的时候,她会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这一生她遇过太多离别,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望,因为回头望,救不了那些已经陷入深渊的人,只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将来,也一并拖下深渊。
有些事情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对于大人来说,却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芈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换了衣服,伏在席上翻来滚去好一会儿,才握着小拳头暗下决心,母亲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关心我,我便也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告诉她,待到我学成以后,我再让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极有主意的,便不来劝说打扰,由着她自己一人独卧。
一室皆静,芈月静静地躺着,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此时慢慢沉淀下来。
自楚威王死后,她已经很久再没有这样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的时候了。她翻了一个身,将双手枕在头上,仰天看着天花板思索着。
她今天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父亲在的时候,父亲是天,可以庇佑着她们所有的人。可父亲死了,现在她们被恶人所欺负,生母也不见了,养母再聪明,可毕竟她只是一个依附于父亲的女子,她的内心先软弱了,如何能够打败恶人。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小戎这个前年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聪明更能干,可为什么母亲现在每天对着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长大,却无视于她就站在那儿呢。
母亲一定是在父亲死后太伤心太无措,所以糊涂了。
芈月翻了一个身,双手支着下巴,坚定地想着。只要她长大了,就能够成为母亲的倚仗,就能够打败所有的敌人,让她们所有人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至于楚威后那个恶人,她想,虽然她现在很凶恶,但是她见过她在父亲面前的不堪一击,见过她在父亲面前从张牙舞爪变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拥有父亲那样的力量,那就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长大了,只要她长大了,她就能够拥有这种力量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除去失去父亲和生母这种命运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恶意,也不过是与楚威后的两次相遇。这时候,她还很天真,很单纯。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无知。
小姑娘这样想着,她在外头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