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被扣秦国,震动了列国,更震动了一个人的心。
在楚怀王被关入大牢之后,叶阳方才明白,原来当初嬴稷对自己遮遮掩掩,竟是为此!
叶阳不再对嬴稷抱任何希望,现在她只望嬴稷能放了她的祖父,然后便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她觉得累了。
见到嬴稷的时候,他依然在书房看书,但叶阳不再像上次那样哭着求他,只是铁青着脸道:“你说过不会杀我家人,如今扣押我祖父,却是何意?”
嬴稷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其实如今在他的心里,也开始厌烦这一段政治婚姻,当初为了结盟,迎娶了楚国的这位公主是何等大的错误,如果没有那段政治婚姻,何来如今的纠结和痛苦?
他看着叶阳,放下手里的竹简,然后站起来,生硬地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杀你亲人,说得出做得到。如今他虽被囚禁了,但并无性命之忧。”
“可那与杀了他何异!”叶阳突然大声吼道:“他是楚国的王,也是如你这般,是一国之君,你让他割地,做你的阶下囚,换作是你,你是愿生还是愿死?”
“你可想过我是秦国的王?”嬴稷强忍着怒气,沉声道:“在私情和国家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我也别无选择,今日我还是当初的那句话,不伤他性命。”
“我不懂家国天下,我只问你一句。”叶阳冷冷地道:“无论如何你也不放了他,可是?”
嬴稷看着她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然走到了尽头,也冷冷地道:“决计不放。”
“好!好!好!”叶阳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你既然不顾我的亲人,不顾我的感受,我俩便从此恩断义绝!”
看着叶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嬴稷的心像突然被抽空了一般,十分失落。尽管他早已预见早晚会有今日之结局,但他原本是重感情之人,面对着叶阳气乎乎地走出门去,良久无法释怀。
正自嬴稷怔怔出神之时,有内侍来禀,泾阳君领了孟尝君已到宫外。嬴稷闻言,游离的神思再次被拉回现实,心想我何止是骗了楚怀王,连齐闵王也一起骗了,从上古至今,一国之君,哪个敢扪心自问,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家人?当下暗舒了口气,宣孟尝君田文来见。
须臾,嬴市领着田文入内。嬴稷摆出一张笑脸,热情地接待了田文。
双方入座后,侍人上了茶水,嬴稷笑道:“孟尝君之名,如雷贯耳,若是在齐国只闻有孟尝君,不知齐闵王也毫不为过,我着实是仰慕已久,今日见君,三生有幸也!”
田文拱手一礼,也笑道:“王上所言,令在下汗颜不已。”
“此非客套话,实乃肺腑之言。”嬴稷认真地道:“秦国自甘茂走了之后,左相一职空缺至今,我时有想起孟尝君,奈何一来秦齐路途遥远,二来君乃当今名士,又是齐国贵族,恐不会来秦国这苦寒之地,是以一直不敢将此言说出口来。”
田文闻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田文何德何能,得王上如此赏识!”
嬴稷虚手一扶,道:“君可愿留下来,在秦国为相?”
田文讪笑道:“秦乃当今强国,若可在秦为相,田文之幸也。然当今齐王是在下堂兄,在下不敢弃之而投他国。此番而来,只愿秦齐两国修好,若两国能结为兄弟之邦,田文此行便算不辱使命了。”
嬴稷笑而不语,看了嬴市一眼。嬴市见了哥哥的眼神,心下暗自一震,他知道但要田文不愿留在秦国,那么便再也走不出秦国了。
“可惜了。我惜才若渴,奈何难留大才。”嬴稷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知此番秦齐修盟,齐王有何交代?”
田文理了理思绪,说道:“王上明鉴,虽说楚国朝三暮四,屡次三番推翻与齐国的盟约,但是事实是齐楚两国断断续续在维持着盟约,齐王仁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盟约之国日渐败落,故此番秦齐修好,我王唯愿秦国能放还楚王,此外便再无他求。”
嬴稷闻言,只觉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却是认真地点头道:“秦齐结盟,齐王想的却是楚国之事,着实令人敬佩。但是,君可曾想过,放了楚王,秦损失至大?”
“非也!”田文笑道:“王上可曾想过,齐国手中握着楚太子熊横?秦国若是扣着楚王不放,齐国完全可以遣送楚太子回国,立他为王。可如此一来,秦不但依然得不到楚之土地,而且还会得罪盟友齐国。王上试想,到了那时,损失是否更大?”
“君这算是威胁于我吗?”嬴稷不露声色地看着田文,似笑非笑地问道:“君言下之意,可是说,秦若是不放了楚王,齐国便要发兵横加干涉?”
田文的笑容慢慢地隐之于脸,不疾不徐地道:“若是真到了那时,即便是齐不出兵,秦也会出兵,在下着实不想看到那一步。”
嬴稷知道再没与他谈下去的必要,他本想留他在秦,为秦国出力,但如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只有下手杀他了。嬴稷微微一哂道:“兹事体大,君可容我与母亲商量后,再告诉你结果?”
田文没想到嬴稷的话居然会软下来,还以为当真有商量的余地,便高兴地道:“如此甚好,在下静候佳音。”
从宫里出来后,嬴市将田文安排在驿馆。两人分别之后,嬴市越想越是觉得不妥。那嬴市的性格之中与芈戎有几分相似,略有几分江湖脾性,为人很是讲情义,这段时日以来,与田文相处甚欢,两人皆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若说真的将其引入秦国,一刀砍杀了,如何心安?
边走边想,走了一段路后,进了一家酒店,沽了壶酒,买了几样菜,返身又去了驿馆。他知道嬴稷很可能今晚便会动手,于是决定让田文伺机逃走。
在饮酒之中,嬴市暗示秦王要杀他,田文大惊,问如何才能逃出秦国去?嬴市替他出了一个主意,说可去央求唐八子,让她去游说王兄,或有一线生机。
那唐八子原是嬴稷的嫔妃,在叶阳得宠时,其在宫中默默无闻,及至叶阳失势,因唐八子娇小可人,长得甚是乖巧,许是嬴稷难忘旧情,唐八子身上多多少少能看到些叶阳的影子,便想在她身上,找些心灵上的慰藉,得闲时便常与她在一起,后生得一子,名柱,便是后来的秦孝文王。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田文的门客见了唐八子后,将来由说了,望唐八子能救一救田文。
是时,唐八子得宠没多久,多少有些得意忘形之态,见有人来求她,便答应了下来,但有个条件,她很是喜欢田文入秦时送嬴稷的那件白狐裘衣,也想要一件。
这个要求却是把田文难住了,那件白狐裘衣,乃绝世之珍品,当世只此一件,哪里能给她再去弄一件来?正自伤神之时,低下有一位门客站出来说,主上放心,我有办法去把裘衣弄来,送予唐八子。
是晚,那门客披了身狗皮,化装成狗的模样,潜入宫去,摸到库房里,把那件白狐裘衣盗了出来,送予唐八子。那唐八子如了愿,就去劝说嬴稷,趁嬴稷醉酒之时骗走了通关文书。
唐八子得了出关文书后,连夜差人给田文送去。田文不敢在秦国逗留片刻,连夜动身离秦。一行人马不停蹄,赶了两天两夜的路,至这一日的寅时方才到了函谷关,谁承想深更半夜,关门紧闭,按着秦国的规定,要等到卯时鸡鸣才开关门,田文深恐嬴稷后悔,再遣人追杀,不由急得直跺脚。这时候又有一位门客出主意说,不妨学鸡鸣,诱使守关之人开门。
田文也不知道此法可不可行,但眼下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叫他一试。那门客伸长了脖子,尖着嗓子开始学鸡打鸣。不想附近的鸡听到这声音,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之间,鸡鸣之声,此起彼伏,果然像是天要破晓一般。守关之人哪里会想到关内有人刻意学鸡鸣?以为是天将亮了,便出来开了城门。
田文大喜,上了马急驰出关,旬日之后,到了齐国,田文对齐闵王田地说道:“秦不肯放还楚王,楚国岌岌可危,恳请我王,将熊横放回楚国,立他为王。”
田地也深知此中利害,若是楚国亡了,秦国坐大,天下格局就会改变,将直接威胁到齐国,当下说道:“放回熊横无妨,但须将秦国痛打一次,削其气焰,灭其威风。”
田文这一回死里逃生,对秦也是恨之入骨,冷笑道:“这是自然,我便联合韩魏,痛击秦国。”
商议即定,齐国一边放了楚太子熊横回楚,立其为王,一边联合韩魏两国,誓要与秦国决战。
公元前299年,熊横结束了质齐之生涯,被送回楚国,次年继位,史称楚襄王。
同年,孟尝君田文游说韩魏两国,说秦国虎狼之心,昭然若揭,楚国一亡,三晋定遭池鱼之殃,难以幸免,是以要求他们举倾国之军,与齐国一道伐秦。韩魏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到了来自秦国的威胁,于是同意了田文的意见,与齐国联合伐秦。这一次的合纵伐秦,与以往皆有不同。以前所谓的合纵,由于没有涉及列国之间的根本利益,因此联合作战之时,都是各怀鬼胎,步调不一。而这一次是为了生存而战,齐、韩、魏三国竟是同仇敌忾,史无前例地把心聚在了一起。
这边合纵势成,三国大军,蓄势待发,那边嬴稷酒醒后,想起放了田文离秦,后悔不迭,派人去追时,已然不及,大叹不该听妇人之言。不久之后,又闻齐国遣送熊横入楚,拥立其为王,嬴稷闻言,怒火冲天,气得浑身发抖,齐国拥立了熊横为王,秦国所扣的楚怀王还有何用处,之前所打的如意算盘岂非如数落空了吗?
嬴稷越想越气,喝一声:“备马,另召魏冉去蓝田!”疾走出宫来,上了快马,亲自去了蓝田军营。
及至军营时,嬴冉已先他一步到了,见嬴稷阴沉着脸下了马,忙迎将上去道:“王上急着召臣而来,有何要事?”
嬴稷眼里寒光一闪,“即刻点兵,伐楚!”
魏冉闻言,暗吃了一惊。此时的魏冉已非当年在楚国一拳打死昭雄的鲁莽之辈了,他知道眼下秦已达到弱楚之目的,如果再一味的对楚国穷追猛打,必然牵动列国的神经,倘若大军在外征战,列国趁机合纵伐秦,很有可能会让秦国陷入当年蓝田之战的险境,便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上,此事太后可知?”
“放肆!”嬴稷本就在气头上,魏冉此问,不亚于火上浇油,“你可还记得谁才是秦国的王?”
魏冉大惊,忙跪于地上,大声道:“臣失言!”
“出武关,伐楚。”嬴稷一脸的杀气,咬牙切齿地道:“如若不将楚国打得落花流水,提头来见!”
魏冉不敢违令,即刻使人去往武关,要求点兵五万伐楚。
楚襄王元年,即公元前298年,秦军出武关攻楚,斩楚军五万,连克楚国十六座城池而还。
毫无疑问,秦国又是一次大胜。然而也正是因为秦对楚的步步紧逼,越发坚定了韩魏等与秦接壤国家灭秦的决心。
在秦军伐楚的同一年,齐、韩、魏三国合六十万大军,怀必胜之决心,杀气腾腾地往函谷关而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在秦国的上空形成。
这一次的合纵,是战国时代纵横家在战场上的最后一场表演,此战之后,秦国将以绝胜之势,横霸天下;同时,这一次的合纵,也是秦自蓝田之后最艰难的一场战役,将秦国再次逼上了绝路。
话分两头,姑且按下列国出雄兵伐秦不表,却说宣太后芈氏得知嬴稷放走了田文后,且在这之后还逼魏冉发兵伐楚,气得花容失色,把嬴稷叫了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过去,嬴稷不曾提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耳光。
“你知错了吗?”芈氏脸色如霜,厉声道:“放了田文出秦倒也罢了,你可知此番伐楚的后果吗?”
嬴稷捂着脸,虽此刻也想到了后果,但毕竟他此时已然成年,被母亲如此斥责,心中甚是不快,便硬生生地道:“我已成年,自然会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你负得起责吗?”芈氏气急败坏地道:“如此对楚国穷追猛打,三晋人人自危,他们必然是同仇敌忾,合将起来攻秦,你可有应对之策?一旦函谷关被攻克,关中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联军顺势而入,秦国便有灭国之灾,此责任你负得起吗?”
嬴稷脸色煞白,他想到了列国可能会合纵而伐秦,但没想过这么严重的后果,“函谷天险,自立关以来,无人能破,我就不信,他们能克函谷关!”
“嘿嘿!”芈氏气极反笑,“稷儿啊,你是王,母亲这一耳光非是要辱你,是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此番田文逃窜而去,对秦心怀憎恨,必撺掇韩魏合纵,而韩魏两国与秦楚接壤,所谓唇亡齿寒,你如此击楚,韩魏岂不忧心?故此番要么不合纵来攻,攻则同心,他们势必为存国而战,非同小可呀!”
母子俩正说话间,相国楼缓应芈氏之召而来,他已听说眼下发生之事,故进来时也是神色沉重,只向芈氏及嬴稷微微行了礼,便直入正题,“启禀太后,王上,从眼下的局势来看,齐、韩、魏三国必然举倾国之军来攻,大战在所难免,臣以为,秦固然可强行一战,但不可再使事态扩大,须派使节于燕赵等国。”
嬴稷一听此话,脸色又是一变,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想得周全,如若燕赵等国也与齐国联手,秦国哪还有存国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