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凄凉的世界,万物凋零。
这是一个动乱的年月,人心惶惶。
慈禧疲惫地倚着黄轿的窗口,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天色黯淡,没有一丝浮云,也没有一个生灵。
世界上的生命似乎都窒息了。
就连西安城外的小河也显得瘦弱不堪。河床中心,像游丝般孱细的河水,在缓缓朝前呻吟着。
田野,一片枯黄,秋天应当是迷人的,可是这落叶,这麦梗残秸,看着叫人心烦。
慈禧的心如何不烦呢!庚子年间,八国联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清军和声势浩大的义和拳众,闯进了北京城,摇撼着大清帝国的金銮宝座。那是一个战战兢兢的炎夏,她带着皇家行列如丧家之犬,开始令人耻辱的西遁。饱受侠客、土匪、大盗、匪兵、八国联军杀手的袭击,几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
想到这里,她招眼望了望随行的尹福。他面目清癯,两眼炯炯有神。一路上多亏他过关斩将,化险为夷。
慈禧望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皱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个问号:
尹福是皇上的武术教师,他跟自己是不是一条心呢?
他曾同情维新变法,是不是跟康有为、梁启超等乱党有瓜葛?
他会不会协助皇上加害于我,夺我江山?
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她想起曹操的这句名言。
马蹄有节奏地响着,重复着,显得枯燥、乏味。
虽然是在回京的路上,但自从西安城里出来,她的心里就没踏实过。
这一路上不知又有多少沟沟坎坎……
和约签了,款赔了,按照洋人的意图,主张抗战的载勋赐死;载漪、载澜发配新疆,永远监禁;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被贬;董福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暂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销恤典;启季、徐承煜也即行革职……洋人满意了,息兵了,慈禧才算消停下来。
出西安城时可比两年前出北京德胜门时威风多了。八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导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光绪,第二乘是慈禧,第三乘是皇后隆裕,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十分气派。
慈禧想到两年前西遁路上,解溲犯难,几个贵妃、宫女拢成一圈,轮流排泄,羞不堪言,窘不堪言,尬不堪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记起走进一家农户,一个老妇人端坐炕头缝着一双小孩子的绣鞋。老妇人风采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那是七十年前了,几个官人来到这儿,说是选妃子进宫,就把我选上了。可后来又不要我了,不然没准儿也是个贵妃了,哈哈……”她问那老妇人:“您高寿了?”那老妇人回答:“男不问钱财,女不问芳龄呀。”她又问老妇人:“那您绣的小鞋……”老妇人叹口气说:“嗨,是给自个儿的,来世好有双鞋儿穿。我老了,就和这大清国一样,老了,不中用了。”
她对老妇人的话刻骨铭心。
老妇人的话就像鞭子抽在她的心上……
一个人翻身下马,是李莲英。
李莲英悄悄凑到窗前,小声说:“奴才李莲英给您请安了。”
“事情办妥了吗?”慈禧问。
“妥了,载澜那老贼答应了……”
“够了,还要声张出去怎么着?”
“不愁她不卖命!”
“下一站是哪儿?”
“骊山行宫,估摸下午就能到了。”
“这倒是个吉祥的地方。”慈禧说完松了一口气。
此时光绪帝正坐在第一乘黄轿里。两年前他从北京城出逃时,虽然历经兵荒马乱,土匪骚扰,饥渴交加,但并不慌张,只是有一种无名状的痛苦和惆怅的情绪笼罩着他。珍妃惨死井下,使他濒临死亡的边缘。他就像一具躯壳,横陈于世,灵魂早已出窍。珍妃的影子时常在脑际浮现。那甜甜的稚气的微笑,秀灵灵的脸蛋,袅如细柳的腰肢,活泼泼的笑语,让他心神恍惚。他多次想逃回京城,与洋人血战到底,留一世英名,死后与珍妃合葬一处,做一对鸳鸯鬼,让百姓知道他是抗战的英雄。虽然有个傀儡皇帝的奚名,但是死得壮哉,死得英勇,在中国历史的帝王录中,他的名字将闪烁光辉,在情史上也留下佳话。他也曾起过这个念头,逃回京城重振朝纲,变法维新,让中国像日本一样富强繁荣。但是每当他接触慈禧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犹豫了,胆怯了,失望了,浑身瘫软无力,头冒虚汗,就似虚脱般。
他感到自己很孤单。
在西安栖身的两年中,他就像锁在笼中的云雀,像任人戏弄玩耍的木偶一般,缄默无言。如今要回京城了,他的心情愈加沉重,他仿佛已经看到太液池畔瀛台那黑漆漆的房屋,那昏惨惨的烛光,那形影相吊、茕茕孑立的日子。
他愈加心灰意冷。
他想到了那口井,漆黑无涯。
突然,一个闪电击入他的脑海:如果慈禧在东归路上遇到意外呢?端王的儿子大阿哥已失宠,他会不会重执实权呢?
他掀开轿帘,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可惜没有望到大雁,只瞥到一只孤鸟,凄凉地叫着,扑扇着翅膀,钻入密林之中。
此时,护驾的尹福正与李瑞东并马而行。
李瑞东一路上气呼呼的,那些气催得他不停地打着嗝。
尹福笑道:“你吃什么了,肚子里的东西一个劲儿往上翻。”
“太便宜洋鬼子了,他们杀我数万同胞,咱们又赔银子又割地,依我看大清的气数已尽。”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尹福小心地望了望四周,好在几个太监在数尺之隔无精打采地骑马前进,没有注意他俩。
“我就不明白,你保皇上,为何还保太后?”李瑞东小声嘀咕着。
尹福目光凝重,缓缓地说:“多少年来我何尝不想杀她?她垂帘听政,执掌朝廷大权,欺压百姓,陷害忠良,仅戊戌变法那年就杀害了多少爱国志士?她挪用海军军费,在颐和园大兴土木,使国防空虚,兵力羸弱。老百姓盼的是一个清廉爱民的好皇上,可是她机关算尽,重用奸邪,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两年前八国联军大举入侵,清兵惨败,人心涣散,只有她还能威服群臣诸侯。她若一死,袁世凯、荣禄那班奸贼哪里肯听光绪的,势必天下大乱。洋人乘虚而入,瓜分领地,中华民族岂不哀哉?这岂不正中了洋人的诡计!”尹福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瑞东嗟叹道:“为帝难,为臣难,为人也难呀!”
“要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还要将刀往心头按啊!”尹福说完,又小心地望了望四周,见仍然无人偷听,才舒了一口气。
尹福望着灰暗的远山,想道:“尹福啊,尹福,将来后人不知如何评价你这西遁之行,是褒?是贬?只有青史知晓。如今惟一能够知道自己委屈的就是‘鼻子李’了。‘眼镜程’程廷华两年前被德国鬼子杀死了;大闹马宗堡的‘小辫梁’梁振圃逃出死牢后,也不知逃匿何处;‘翠花刘’刘凤春、‘贼腿’施纪栋等兄弟不知下落如何;他的弟子们也不知命运如何。那个恐怖的北京城,洋人逢男人就打就杀,逢女人就奸就淫。唉,软弱的朝廷,谁叫皇上不中用!”
这时,皇家行列中引起一片骚动。尹福、李瑞东看到一个王爷福晋双手按捺着肚子,扑到慈禧的黄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