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阳巨大的祭坛下熙熙攘攘着数以万计的列侯、将军、官员、蛮夷君长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朝贺使者,代表五德的五色旗啪啦啦在风中做响,最隆重的祭礼:玄牡(黑色公牛)被抬上,人们用它祭祀天地、五岳、江、河、淮、济四水之神;白玉阶一级级向高处延伸,一眼看不到头,同样高高的柴堆点起绚烂的火焰,透过火焰摇曳,人人见到一个背影正向高台端点走去。在那里,一个名叫刘协的人在等他,一个旧的王朝正等待着被他亲手关闭,一个新的王朝也正踊跃兴奋地等待着被他双手推开。在这庄严的气氛下,这个走向高台、走向权力颠峰的男子却显出了与庄严气氛不那么协和的轻快乃至轻佻。最初还是煞有甚事、龙章凤姿地走着,后来却使用了个台下人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他轻轻提起翻冗的袍角,以更轻捷的步伐快走。赵直的协助使我能轻易看见他的脸,这张脸,很快就该被称为“圣颜”或者“龙颜”。男子今年三十四岁,这正是大多数男人从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成熟的心智、富于前途的功业之时,已在艰苦、挫跌的海里打过滚,仍留存着年轻的梦想,又明白在实践梦想的道路上该怎样警惕、谨慎,所以这个年纪的男子,往往像黑夜里推开一条缝隙的“门”,透着希望的、振奋的光。然而这个男子——与旁人多少有点不一样。我知道他也经历过失意、艰苦、不得志……死亡、诡计、背叛、结党成群……可此时:在他将要从王爵晋级为皇帝时,面孔上浮现的,不是志望一逞后的满足、轻松或者有所觉悟的肃穆,而是——竟是——顽童般的快意与狡谑,狡谑与快意都相当之真率,仿佛这“禅位典礼”只是一场动用数万人力来玩的游戏,他要做的,是给游戏一个完满结局。
刘协把皇帝的玺印绶带双手捧给他,随后战兢兢迟疑着是否现在就该跪拜时,他一把挽住刘协:“用不着。你虽然不再是天子,可在我这天子面前,你不用下跪、不用称臣;在我儿子辈时,这种特权仍然保留。”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疑惑,指着他问赵直:“曹丕可是中平四年(公元187年)诞生的?”
“没错。”
“刘协呢?”
“光和四年(公元181年)。”赵直扬扬眉,“是造物有意为之吗?后汉末代帝君与蜀汉开国丞相的生卒年竟完全一致。从光和四年至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在魏国,这一年为青龙二年。”
“那么曹丕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质疑道,“面对比自己年长六岁的刘协,为什么曹丕许诺他儿子也会善待于他?就像预感到……”
“死亡。”赵直很快纠正,“……夭亡。还在少年时子桓便相信自己会夭亡,他相信没有人能长生,也没有一个王朝真能千秋万代。在这一点上,他比所有人更透彻。一个人倘若能看透这一点,岂能不完全照自我的喜好去打点他的一生?写史的人。我知道你已着手子桓的传记,没有可以拿来分享的只言片语吗?”这句话出口,高耸的云台已是不见,我与他坐回四十三年后,离开时斟好的酒尚有余温。
“有一点,可我保证你会很失望。”我一面说,一面挑出一张涂抹了几行的茧纸递给他:“文皇帝讳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于谯。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
“哈哈,果然极其失望。”赵直抖抖茧纸,“一个开国皇帝的头三十年,你就用了三十多个字来写?”
“无话则省嘛。”我喝着酒,简洁地回答。
“哪有这么敷衍的,连个形式都不走。皇帝本传的开头,不是都要塞点天生神武,祥瑞罩身的么?”
“没必要。”
“可你在刘备、曹操,甚至你瞧不起的孙权的本传中都写了这类东西……哦,”赵直拍拍手,“因为你写时我还未带你去看过子桓?或者,你仅仅是在对他表示讨厌?”
我白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说。
赵直换了一种口气,旁敲侧击:“子桓的传记很难写?”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怎么讲?”
“皇帝嘛,无论他本人怎样,在位时总会发生些乱七八糟的事,把这些按照时间顺序在他名下罗列出来,就是篇四平八稳的本纪了——事实上后主传就只好这么写。不过要把他写成个有血有肉的人,就比较困难……”
“你不认为子桓与后主刘禅相比,是很有性格很值得描写的人物吗?”
“的确是。”
“依你之见,他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他不断诱导。
我挠挠头:“优点么……他是个全才。无论文韬武略、理民治政、知人论世乃至文章才艺,公平地说,都达到了上等境界,实在不愧为曹孟德之子。”眼见赵直因为这个评价喜形于色,我及时泼冷水道:“可这同时是他的缺点。”
赵直不解:“皇帝兼备多方面才能,便能以更广阔的视角去看问题,这难道不好吗?”
我效法他迂回的讨论方式问:“你觉得汉高祖刘邦和汉光武帝刘秀,谁是更伟大的皇帝?不要想,用直觉。”
“刘邦。”赵直不假思索。
“这也正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判断。那时马援在西部军阀隗嚣麾下任职,奉命出使中原,探看形势。他回报说刘秀很像刘邦。隗嚣又问谁更强一些,马援回答说是刘邦。隗嚣很不理解,问:刘秀文武双全、精通政务,不饮酒、生活很有节制,怎么反而比不上才能寻常、为人随便、无可无不可的刘邦?世人大多像隗嚣一样不理解,君主不需要全才。因为权力与才能都容易使人自我膨胀,一个很有才的君主双重膨胀的后果就是听不进正确的意见。没什么出色才干的刘邦一不会固执自见,二不会偏听偏信,他做到了从善如流,因此在事业与个人魅力上都要高出刘秀一筹。”
“子桓确实不听人劝。你所说简直如同亲见。”赵直笑笑,“看来历史这玩意就像魇术一样颇有门道。”
“何况,光武帝的才能完全用于经国治世,曹丕却根本缺乏这种责任感。”我意犹未尽地补充,“其才能只是天赋和兴趣的结果,缺乏毅力是他致命的弱点,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达到真正顶峰。一流的天赋加上三流的意志,曹丕也就是个二流家伙,倘若再算上他那第八流的人品……”
“好了好了。”赵直苦笑着打断我,“我承认你说得在理。可生命之发生发展正如繁花的开开落落,比起单纯叙述、评价其‘结果’,更该关注的倒是它完整流畅的……‘过程’吧。”
“所以才要求助于你喽。”我微笑了。
“你坦承需要帮助时,我总会很有满足感。”赵直哈哈笑道,“好吧,我们去照照镜子。写史的人,”他解释,“有时我觉得子桓就像一面高悬的明镜,每个人望向它时,都能看到它所折射出的自己真实的一面。”
“闭上眼……”
“……”
“可以了。”
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缠着面前高大的武士:“我要去见阿爹嘛!”
“公子,您可不能,主公他正在、正在……”武士满头大汗,一脸尴尬。
“这是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的淯水。”赵直指点,“你应知道曹操那一段风流韵事吧?”我哼了一声。这年,曹操讨伐张绣,大兵刚至,张绣就采纳谋士贾诩的计策,归降了曹操。曹操入驻宛城后,听说张绣亡叔的遗孀天生国色,就强纳她为侧室,日夜寻欢作乐。“大白天的……真够荒淫!”我啐道。
赵直耸耸肩:“倒也没那么不堪。曹操单纯地觉得女人没必要守寡守节。他和结发之妻丁夫人离异后,还多次劝她改嫁。就女性权益来说,说不定曹操才是真的尊重她们。”
“一群怪人。”我翻翻白眼,把目光转回一脸纯真的小曹丕身上,“唉。成长环境真的很重要啊。”数年后曹丕的第一任正室正是他强抢的人妻——袁熙之妻甄氏。
这时那武士被缠不过,只好求告:“公子,此时主公委实不能见您。您不是一直想和末将学武么,末将教您如何?”
“好哦!典叔您等我去换衣服。”小曹丕一声欢呼、扭头就跑,小脸上满是奸计得售的表情。
“……看来不是环境使然,是胎里带坏。”我迅速修正了看法。
“典韦是铁铮铮的汉子。”赵直赞了一声,忽然道,“你有空不妨学学武功?”
“没兴趣,再说我又用不上。”
“那可难说。”赵直意味深长地一笑,“不久后……算了,反正有我。”他拉着我跟上小曹丕习武的场面。
“典叔,渊叔他们的武功麻烦死了,都是骑马、举石、拉弓、射箭的死力气。爹说您的功夫最适合我,不过太麻烦太累的我可不学。”这孩子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典韦倒是一本正经:“公子,末将所能教授你的,不是武功,是杀人之术。”
刹那的畏缩后,小曹丕眼神转为坚定:“那我也要学。”
“公子,您向夏侯将军学艺,锻炼的是身体而非武艺。”典韦拔出腰间佩剑,“武功再高的人,也是血肉之躯,纵然稚子老妇,手持利剑也能将之刺杀。别看您年幼力弱,也有杀人之力。就是说,通常人所挥的一刀一戟,十成力有九成落在虚处,只有一成真正有用。我斗胆教您如何用好这一成巧劲,直至只用这一成巧劲就够了。”
小曹丕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读书也是一样。那些个腐儒一辈子穷治经典,惟恐不精细,就好像练武之人砥砺筋骨,惟恐不强健。却不知人力有限,不从根本上着手,而净去钻研微末支节,实在再蠢笨不过!”——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我瞠目结舌。
眼见小曹丕折了根树枝,照着典韦传授的攻守趋避之道练习,竟然颇有章法。半个时辰后,典韦挥手叫停:“小公子,在下还有几句话要讲。”他分外严肃道,“小公子将来必立于万人之上,为安全计,有武技傍身总是好的。可在下见公子于此道悟性颇高,惟恐公子挟技轻忽,疏于戒备。要知道,即便是孟贲、夏育般的勇者,身披犀甲重铠,倘若失去防备之心安然入睡,一个小孩子就能用木筷子刺其双眼,取其性命。武艺这东西,归根结底只可用来以防万一,不能完全倚仗于它。”
曹丕听了,思索片刻后一揖到地:“‘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叔父此话,才是小侄今日最大收获。”
旁观的我倏忽思及邓艾奔袭七百里、一举击溃凭恃蜀中山川之险、疏忽大意的汉国……一时嘴里泛着一股子酸苦。赵直安慰地拍拍我肩:“想开点吧。都是过去的事了。灾难与变故时时刻刻都可能会发生。譬如这一次,”他指指典韦,“他很快不就死于一场大变故里了吗?”
忠勇之人的死难、捐躯通常是史书里浓墨重彩的篇章。然而典韦之死,实在太过……遗憾。就因为曹操轻看张绣、强纳其寡婶,张绣又惶惧、又愤恨,再度接受贾诩之计,趁夜掩袭,杀得曹军一败涂地。典韦与曹操长子曹昂为保护曹操脱险,双双战死。乱军中年方十岁的曹丕夺马而逃,奇迹般奔出死地、安然无恙。
“唔……是了,再看看这个!”婀娜的紫色云烟从赵直手心升腾,烟雾渐淡,我一眼看出是曹丕正与曹操及其他几人围坐就餐。
“啪——!”曹丕突然把筷子往几面上一拍,指着对面人破口大骂,“你杀了我哥哥,怎么还有脸和我同桌吃饭?!”
众人都是一怔。
被斥骂的武将打扮的中年男人羞惭、愧恨地退下了。
这男子,便是张绣。
“曹丕就是这么没轻重。”我嗤道,“因为私恨,宁肯耽误国事。”
“国事?”赵直扑哧笑了,“使酒骂座而已,哪那么严重。”
“别以为我一无所知。又是贾诩的谋划,张绣在官渡之战前第二次降曹。”我说,“当时势力远不及袁绍的曹操十分高兴,他不计前嫌地接纳并厚待张绣,所以才会有食则同桌这一幕吧。”
“嗯。不过,”赵直把手心握起,“面对杀子仇人,即便表面再怎么平静、和洽,心里难免不痛快。子桓这样的反应,才在情理之中。”
“你别为他找借口!情理、情理,我说的是国事。其一,张绣的投降,是向天下宣扬曹操气量的好机会。连杀子之仇都可以容忍,四海狐疑之人,都会因此打消顾虑;其二,张绣不是个好领袖,却是一员上将,其麾下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凉州精锐,他们适时补充了曹操的军力;其三,张绣是当时曹营唯一出身凉州的将领,在边地极有威望,很能镇服多年来一直与中原为敌的羌人。曹操拜张绣为破羌将军,对他期许甚高,赏赐也极为厚重。不但给予他创记录的两千户领地,还与他结为儿女亲家。曹丕呢?这家伙完全出于个人好恶,一味挤兑张绣,逼得他无地自容、自杀身亡,终使曹操一切努力化为泡影。这不正是以私心败坏国事吗?幼稚、意气!不过……”我一面说,思绪一面向深处延展,“按说死于张绣之手的曹昂才是嫡长继承人,倘若没发生这一次变乱,曹丕岂能即位?他就算不感激张绣,也没理由憎恨他……对!他对张绣的痛恨一定是伪装给曹操看的!他故意摆出一副孝悌面孔来取得父亲和舆论的道德认同,用来巩固其继承人地位,果然卑劣可恶。”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赵直无奈地掠起唇角:“真拿你们没办法。先认定一个人是坏的,那他什么都是坏的:率直会被说成幼稚、热情会被说成卤莽、谨慎会被说成胆怯,深谋远虑会被说成奸诈狡猾……总之行为皆有目的,背后全是阴谋。在你们笔下,他们连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的权力都没有……”
“对!”我接过话头,“这就是‘诛心’,预设立场,再对其行为做负面解释和道德评判。这种评判与解释固然无法证实,但同样因为其无法证伪而让人无法否定。还真是……人心的阴暗面啊。”说到这,我也不禁苦笑。
赵直愕然:“既然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魇师’与‘史家’大概是最能体会人心之繁复深邃的两种职业。天生万物皆有欲望,人类基于这种欲望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权欲、嫉妒、暴虐……——只在一定程度上被后天的道德压制住了,而没有消泯。知道不好却无法消泯,人们便自然而然把这一类情绪嫁接到别人、尤其是不喜欢的人身上,一方面感情得以宣泄,另一方面,也是对自身的道德警醒。毕竟没人愿意自己拥有与所讨厌的人一样的缺点。”
“听上去相当……”魇师用手指点住了唇边,玩味道,“奇妙。人人都不能避免这一点吗?你认为孔明亦如是?”
“至少有时的确如此。”我失笑道,“何况曹丕的确不修行俭,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一抓一把,正是个现成的标靶。建兴初年,丞相写的《正议》道:‘子桓淫逸,继之以篡’。《正议》所说,全是天命人事,何必扯上淫逸不淫逸?而这也不是曹丕多么出破的缺点。只是那时丞相初掌大权,担心淫逸败国,才特别提出敌国国君的缺点以自警。”
“我看你这也是‘诛心’之论。可叹子桓就这么做了个无辜的靶子。”赵直多少有些不平。
“这算什么。想想商纣王吧。原本只是个私生活有瑕疵的平常帝王——大致与后汉的桓帝、灵帝相似,或者个人才能还要更强一些——可因为是亡国之君,随着岁月流逝,罪状也越来越多。到史迁的年代,‘饮酒无节’甚至被传成‘酒池肉林、裸身嬉戏’这么夸张的暴行。孔子较有头脑的弟子子贡就曾感叹:‘纣虽不是好人,也不至于坏到这个程度。是天下人将天下的恶行都归之于他了。’”
“喂喂——”我的话令赵直感到事态严重,“难道子桓也……”
“不至于像商纣那么惨。”我摇摇手笑道,“三代存世的资料甚少,能利用的靶子也少,完败的商纣算是走了大运。不过像曹丕这样的人,遭到各种诽谤应该是免不了的。”
“你不会火上浇油吧?”赵直怀疑地看着我。
“那要看你能帮上多少忙。”我故意笑眯眯道——眼睛眯起来时惊觉这多少有点“魇师姿态”,“你知我生性刻板、天资有限。”
“矫情。”赵直哼了声,手一伸,这一次,我们既未暂时逃逸到另一个时空,也未见烟云般的人影闪烁,只有厚厚一叠文稿凭空落到他手上,“有这个就足够了,犯不上扯着你奔来波去。”
我接过一看,一页页全是曹丕的诗文。
“品其诗、赏其文,想见其人。”赵直文绉绉、酸溜溜的腔调使我忍俊不禁,同时反驳说:“写得好诗文可未必有好人品。”
“你说子桓人品第八流时,我为他辩解抱屈过一个字吗?哈哈!然而诗写得真好……真的好。”他随手抽出一篇,“念念吧!”
“临高台,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住且翻。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宜居此宫。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我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那就再念一遍。”赵直悠然道。
“什么‘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这是诗吗?”
“再念一遍吧,只当念给我听。”
第二遍念至“我欲负之”时,我停下了,深深呼吸着。
“怎么了?”赵直问。
“很……悲伤。”我道,“这家伙!竟把乱七八糟的诗写得这么悲伤。”
“我们不妨来谈谈诗。”赵直微笑着,“虽然你我的文学修为都很一般,好在文学这玩意,最重要——几乎唯一的评判标准便是能否打动人心,而你与我碰巧都是颇有资格的人心洞见、体味者。这篇《临高台》不是子桓最知名的诗、甚至不是知名的诗之一,可连你这‘生性刻板’”——他把我的话原样还我——“的人也能被其中的悲伤击中吗?敢问,悲伤是多种多样的,《临高台》之悲,是哪一种呢?”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痛彻的哀感集中在诗的后半部分,一双黄鹄被迫分离。男性要往南方广阔的天地飞去,女性因故无法跟随。流泪眼望着流泪眼,肺腑是一样被震颤的痛楚。想把你衔在口里带着飞远,我被封闭的口角无法张开;想把你背在身上同行,我被摧伤的羽衣难以负重。那为什么不留下?生离死别、徘徊反顾,为什么却不留下?在那远远的远方,有怎样致命的召唤在吸引?爱与爱,辗转与辗转,就这样一步步、一程程远了,远隔了生与死、北与南。……我把闭上的眼睛张开:“因为写出了人人都遭遇过、或日后一定会遭遇的困境与苦痛,才成就了这么真实的悲伤吗?后半段,好是好;可我还是坚持第一反应:总的来说,这是一篇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说?”赵直好奇道。
“且不提完全不必入诗的‘皇帝陛下三千岁’之类,你看上半段,是在称美高台的雄伟,说这是个居住的好处所,情绪欢乐、繁盛;下半段却笔锋一转——这种转折全无过渡,写离别、写哀苦……短短一篇诗,就这么被生硬地割裂,真叫人怀疑曹丕只有刹那闪耀的诗才,却无驾驭全篇的诗力!”
“哗!好新鲜!”赵直的口气充满嘲弄,“你是说,有史以来第一篇七言诗的作者:曹丕曹子桓,没有驾驭诗篇之力?哈哈!”
“……”这的确是能轻易驳倒我的铁证,曹丕流行于世的两篇《燕歌行》,开七言诗之先河。连我这么个诗学的门外汉,也能想见,篇幅容量的扩展使七言日后必将取代五言,成为诗界主流。
“若不关诗力高低,就只好解释为曹丕压根没把诗当诗来写,他是在梦呓!至少《临高台》是这样。想到哪里写哪里、想到什么写什么,总之极不负责。”我多少有点负气,愤愤地想:天资真有那么重要吗?明明是个生性轻薄的人,只因天资超卓,便能在青史上留下灿烂的业绩与姓名?那么历史又怎能使后人从中受益?我不加掩饰的恼怒又一次被赵直全盘窥知,他拍手笑道:“天赋很重要这没错,可绝不是最重要的;纵使是子桓,亦不全靠天赋安身立命。我恰恰很赞成你所说的他没有一本正经地进行修饰性的诗赋创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天才与真情的结晶。看看篇名就知道:《寡妇诗》、《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代刘勋妻王氏杂诗》、《芙蓉池作诗》、《弹棋赋》、《迷迭赋》、《槐赋》、……用诗赋记录人生里每一件打动他的事、每一幅打动他的画面,于是诗成为人生一个个片段,而人生亦成为一篇篇诗。在具有相同本质的诗与人生里,洋溢着同样真率的热情、善感、忧伤、怜悯……子桓诗的形态正与他本人的‘真相’一致。譬如你称之为‘梦呓’的《临高台》,那极乐之后的极悲,我想正与子桓心绪之流动相吻合:高台,便是铜雀台。你想去看看那时的铜雀台吗?兴许你的史书不必记载高台上的文采流溢、纵酒欢歌,可我相信,一定会有另一种史书,将之永远铭刻。”
诗的史。
“偶然轻松一下也好。”我接受了赵直的邀约。于是,华烛高燃的铜雀台像一幅工笔画卷铺展在眼前。
那击壶而歌的瘦小男子,不正是写《七哀》、《登楼》的王粲吗?一旁笑吟吟望着他、一同扣打拍子的白衣青年徐干,以一往情深的《室思》诗名震一时。曾经用一部檄文惊得曹操头风顿愈的陈琳在官渡之战欣然归降,成为邺下文人里的顶梁柱之一,此时他正揪住阮瑀玩射覆的游戏。阮瑀一时还不肯放下手里斜抱的琵琶。谁能想到这个雅善弦歌、正欢欢乐乐弹奏着宴饮曲调的男子,代表作却是描写乱世孤苦的《驾出北郭门行》?以放浪、大胆着称的刘桢大咧咧叉开双腿坐在席上,目不转睛望着舞女们纤细皎白的小腿——若干年后他用类似的目光直视曹丕之妻甄氏,被曹操下令判了个不敬之罪,罚做劳役。擅长做赋的应玚是这群人里年纪稍大的一个,他在恭恭敬敬为一名华服少年斟酒,平举酒杯至于眉前。金樽的光泽映着少年清澈的眸瞬,他又一次在诗会上拔得头筹。应玚称呼这个人为“四公子”,他说:“四公子之才,压倒建安。”
“德琏(应玚之字)过誉,一时侥幸罢了。”口里说着谦虚的话,少年白皙的脸上洋溢着自矜之色。
毫无疑问他便是曹植曹子建。
“二哥今次的诗,依植看来,写得好极了。”曹植转向一旁专心致志剥葡萄的曹丕道。
“唔,”曹丕把一颗葡萄丢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笑,“是了。我也觉得比你写的更好呢。”
“那么这一杯酒,该敬二哥。”曹植把酒樽移给曹丕。
曹丕也不拒绝,仰面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随后他长身直立,喝退舞女道:“丕愿仗剑一舞,与诸位助兴。”
“舞剑须有对,弟与二哥同舞!”曹植也兴致勃勃地跃入席间。
“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丰膳漫星陈,旨酒盈玉觞……”只听得赵直用分外清朗的嗓音错落吟咏着曹丕的诗,“弦歌奏新曲,游响拂丹梁。余音赴迅节,慷慨时激昂。献酬纷交错,雅舞何锵锵。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穆穆众君子,和合同乐康……”奇妙的是,建安年间这群活跃在邺的文人,像也听见了魇师的吟哦,阮元瑜(瑀)琵琶的鸣响,正应和着赵直的诗声,好像一颗颗明珠纷纭飞迸,在散如星耀的烛光里,美酒飘香、佳肴馥郁,好朋友觥筹交错,放声大笑,享受着短暂人生中更为短暂的快意。曹丕的剑与曹植的剑时而并合、时而交错,他们时而锋芒相对、时而挽臂欢歌。烁烁剑光一如游龙、一如飞鸿,衣袂翩扬高举,蔽不住年轻的脸。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倒不是羡慕这轻快、奢华的生活,而是……多么盼望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彼此相互了解、支持,甚至把彼此生命相融,那么人生一定能更温暖、更充盈。
“有多欢乐,便有多孤寂。”赵直轻轻道,“徐、陈、应、刘都死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中原的瘟疫,子桓把他们逐个送走,次次泪如雨下。来读读他写给吴质的信吧……”一页泛黄的茧纸落入我手,赵直没有停止叙述,“这是子桓最悲愁的一年,所谓‘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往日朋友交游欢会,出行则车驾相连,休憩则坐席相接,哪有一时一刻的分离?每到传杯递盏、弦歌连连、酒酣耳热之时,大家便仰起面孔、应声为诗,那时倒不觉得这种快乐是多么难得。以为人人都能长命百岁,携手白头。谁知数年之间,好友一个个过世,生者寥寥无几——谈到这个,怎不伤心。前不久我把他们存世的文章编为一集,眼见那些姓名,竟都已列入亡者的名册!)……这也正是这一年,子桓达成了他多年来的大心愿:他被正式立为太子。”
难怪听到“吴质”之名时,我感到它后面除了脉脉的友情与别离的伤感外,还有点别的东西、与伤感、与脉脉格格不入的东西——政治。据说因为曹操迟迟不立太子,曹丕内心十分不安,时常用装绢帛的大篓子秘密把吴质运入府中商议对策;后来这件事被嗣位的竞争对手:曹植之智囊杨修得知,告发给曹操。曹丕因此大为忧惧。吴质却全没把这当一回事,他说:“这很好对付。子桓你再装一篓子绸缎运进府里就是。”果然,杨修探知又有大箧运往曹丕府邸时,立即再次向曹操汇报,想把“狼狈为奸”的曹丕、吴质抓个正着。曹操派去的稽查人员拦下竹篓一看,里面只装有布帛。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老实说,这种夺嫡的交锋,根本称不上智略,倒像小孩子在过家家。只是这笨拙的游戏,却正是为了争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所以说,无论看上去多欢洽、动人的场面,都只是一层华而不实的掩饰。无论二哥、四弟叫得多么亲热,一旦涉及利害关系,便恨不能从对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唔,至少曹丕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吧。表面上兄弟和睦,暗地里却阴谋频生。据说他一当上皇帝,就下令曹植在七步内写完一首诗,否则便要对亲弟弟处以极刑。真是面目狰狞,令人发指!”不知为什么,赵直对曹丕格外的好感,使我在交谈中不吝用上夸张的词汇来贬斥这位“魏文帝”,“高高就坐、手握杀人之器时,恐怕早忘了一母血脉、邺下之情。”
赵直耐着性子听我说罢,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七步诗吗?这可能便是你说的‘罪的叠加’。他果然被选做恶德的标靶。”
“啊?你是说……没有七步诗这回事?”
“至少我没见到过。”
“你没见过可不代表没有。我看这事挺像曹丕的做派。”
“诛心、诛心。”赵直苦笑着摇头。
“哼哼。难道不行?”
“行、行。”他把双手往下压一压,像是个“安抚”我的举动,“其实‘诛心’未必是坏事,相反它若只停留在精神层面,我想其对个人道德与智慧修养,实在利大于弊。不要说你,连曹操也不时用这种论调揣度子桓的言行。你可知曹操有个幼子叫曹冲?”
“称大象的那个?”
“没错。”赵直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生性也非常仁厚。无论多卑微的人向他求助,他都乐于帮他们度过难关。有一次仓库里的马鞍被老鼠咬坏了,管事的小吏害怕受刑,来找曹冲。曹冲便将自己的衣裳用刀戳了几个小洞,随后满面愁容地去见曹操……”赵直把一段对话放入我耳内:先是一个孩子三分苦闷、七分撒娇的口吻:“阿爹,听说衣服被老鼠咬了的话,穿衣服的人就要倒霉。阿爹你看……这可怎么好?”
曹操连忙宽慰爱子:“那都是在胡说八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一会儿冒出小吏怯生生的声音:“丞相,小人失职。马鞍被老鼠咬坏……”
“哈哈!”曹操没所谓地大笑,“我儿子放在身边的衣裳都会被老鼠咬,何况府库里长年不用的马鞍呢?”……小吏就这样逃过一劫。
“简直不像曹家的种。”我嘀咕,“难怪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怜曹冲只活了一十三年。
“喂,你这就有点刻毒了。”赵直白了我一眼,“曹冲亡故后,曹丕写了篇悼文寄托哀思。眼见曹操终日悲痛、无心寝食,曹丕还劝他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一面陪着父亲落泪。陈寿,你猜曹操的反应是什么?”
“若是平常人,无非拉着年长儿子的手絮絮叨叨一通幼子的可爱。至于曹操嘛……猜不到。”
“曹操不罗嗦,他只说了一句话。”赵直效法曹孟德的语气,“‘此我之不幸,汝曹之幸也。’”——不幸者,身后之事,少了个最值得交托的人;幸运者“汝曹”,是指以曹丕为首的其他儿子,曹冲死了,“你们”终于有机会一较高下、争夺嫡位;这么句悲恼的话包含着对曹丕“诛心”的指责:别再假惺惺悼亡流泪,此时你正该偷偷发笑、暗自庆幸吧!一如曹丕日后的叹息:“若使仓舒(曹冲之字)在,我亦无天下。”
“曹操才真是刻毒。”想象曹丕低眉顺目地领受这么一句怒讽,我不禁脱口说,又问,“依你之见,曹丕究竟是悲痛还是庆幸?”
“难道不能兼有两种心情?”赵直掠起唇,“悲是真的悲,幸也是实实在在的幸。不管怎么说,子桓在夺嫡之路上,只剩下一个对手、一个美好而并不强大的对手——”像柔和、轻轻地盛开一朵兰花般,他吐出了一个我早已知晓、亦是家喻户晓的名字:“曹植。”
在浑浊混乱的世界里多少需要几个出类拔萃的公子供人们唏嘘仰视,曹植便是其中之一。有人羡慕他的出身、有人羡慕他的才气、有人羡慕他的风流、有人羡慕他的艳遇……他简直像是为了承受他人之“羡慕”才降生的。还在孩提时代,曹植便熟读数十万字的诗赋,绣口一吐,锦绣立成,惊得曹操连声问:“这果然是你写的?你果然不曾请人代笔?”十余岁的曹植坐直身体,朗声回答:“说出话来便是文论,落下笔去便是辞章,父亲倘若不信,就请当面一试。”对这么位骄人的公子,我却能理解、也很赞成赵直信口的评价:“美好而不强大。”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文人之同病相怜、对失败者的同情、好奇于桃色传闻……人们很少公正、公平地来比较曹丕与曹植。预设的立场使他俩渐渐成为面向两个方向的简单代号,一个代表了纯洁的浪漫,另一个代表了阴谋的功利。甚至我在史书里也留下这样的对比:“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曹植行事任性,不知自我约束,饮酒无度。曹丕则很有手腕,矫揉地粉饰形象,曹操身边的人都为他说好话,因此曹丕被定为继承人。)”赵直曾一再劝我把这段话改一改,我的态度却很坚决:“史笔如铁,一字千斤。”
“千金吗?我用一万金买你改十个字行不?”
“不是金钱的金!是重量!”我哼道,“史书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你难道能够撼动泰山?”
“哦。”他点点头,“我若能摇撼泰山,你便答应修改?”
“……比方而已!我绝不会更改一个字。”
“‘御之以术’倒也罢了,”赵直赔着笑讨价还价,“‘矫情自饰’这四个字……毋乃太过?他可是个……”
“我知道。”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之率性任情,很多时候比曹植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在王粲葬礼上学驴叫这种事,大概只有曹丕做得出。我无意用世俗道德去衡量曹丕的言行,其真善与邪恶都来自毫不修饰的本性,从个体意志张扬的角度看,他实在是个叫人喜爱、艳羡的人,说是这风流浊世第一公子亦不为过。托你的福,我也大致浏览了一遍他的诗文。比起流传四海、沸沸扬扬的曹植的诗,我个人更爱曹丕之作。虽然可以预料的是,在后世,这是指我也像我书写的人物一样化成灰、化成土很多年之后,诗史上曹植的地位一定远胜曹丕。只因注重文辞华美、音律和谐的子建的诗,是可以学习、模仿的,他给了后人拾级而上的台阶;纯以天才、真情、刹那灵感、一瞬光华……来写诗的怪胎皇帝,则使人完全无法效法,他因此无法成为一代诗学宗师。不过,求仁得仁,功业开三分之先,文章垂竹帛之上,曹丕也该满足了。”
“很好!你这就说得很好嘛!”赵直眼巴巴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删掉不中听的‘矫情自饰’?”
“不是不中听……明明,”赵直蹙起眉,“与他八杆子打不着。”
“那是因为你偏好太强、忽略了很多事,魇师大人。”我使用了一个滑稽的称谓,“事实胜过雄辩,我能指定一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你与我同去看看吗?”一口气说出的这一长串话,是早就想好了的。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七月,曹操出师邺城,东征孙权。曹丕、曹植及百官为送行之时。”
赵直怔了怔,原本的兴奋之色被一种既惊讶、又尴尬的神色取代。
“别小看史家。”我微笑,“说吧!说‘闭上眼’吧!”
“咳!依你。……闭上眼。”他打了个响指。一声清脆的“啪——”,把数十年岁月抹煞,使我直面建安年间这一幅出征的画面。
矛戈在手,铠甲覆肩,旌旗猎猎,车毂辚辚。身传火红戎装的曹操满面肃色,他年介六十,却还要踏上漫漫征途,去一个他惨败过的地方,艰难地追逐胜利与光耀。他一手扶车辕,一手指向人群里年仅二十三岁的曹植:“子建素有出口成章之名,当此之时,可有佳作?”声音中气十足,纵然内心有千般忧虑,仍不失英雄本色。
曹植低一低头,从众人之中走出,他略一沉吟,应声为赋;当他张开口时,谦谨之色一扫而空,代之以意兴飞扬:“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师旅凭皇穹之灵佑兮,亮元勋之必举。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禽元帅于中舟兮,震灵威于东野!”年轻的声音时而高旋、时而低徊,短短数句之中,既流溢大赋的雄浑,又不失小赋之委婉,实在是上乘之作,把一干人等听得啧啧称奇。曹操也微笑颔首,表示对儿子天才的肯定。只有一个人在惴惴不安。
那便是曹丕。
七月炎热,曹丕额角闪着汗水的光。
“辞赋写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我转面赵直道,“曹操觉得它好或者不好,那才至关紧要。曹丕之所以紧张,正因他知道他口占之作,在曹操看来,势必比曹植写的逊色。从前同做《铜雀台赋》,已有过失败的教训。”——铺张、华美的文辞,更中曹操之意,这恰恰是曹植的强项、曹丕的不足。“嗣位之争,每一个细节都要小心在意。这可真苦了你的‘子桓’。”
赵直无话可说地耸耸肩。
“二公子、二公子。”一旁,吴质用肩顶了顶曹丕。
“唔?”
“文章再好,也比不上一个‘孝’字。”
“……什么?”
“两行清泪,胜过妙笔千言。”吴质出了个好主意。年迈的父亲将要远征,千里奔波,做儿子的为父亲担忧,既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怕在吴质提醒之前,曹丕一点也没想到这个“正常不过”的反应,同时也显示出儿子的忠诚、孝顺:品性的纯良胜过文华的流溢,何况曹操已是个老人,老人总是更重感情。
曹丕压抑地咳嗽了一声,仿佛在迟疑。
吴质拧了他一把。
曹丕皱皱眉,目光从神采盎然的曹植身上掠过,随后他举起袖子遮住大半个脸,很快……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讽刺的笑声恼得赵直一挥衣袖,将我带回成都的午后。看到那里也已够了,接下来无非是曹操问曹丕为什么哭,曹丕回答父亲年事已高,还要亲领貔貅,饱受征战之苦,儿子无能,无法为父分忧,只望您一帆风顺、马到功成云云。这番对答会给曹操留下“子桓文才虽然不及子建,然而性情忠厚,可以承担大事”的印象。“哈哈,是否很丢脸?”我故意追问赵直,“方才那一幕,不是‘矫情自饰’又是什么?”
“你讨厌子桓,这才抓住支零末节不放。”赵直摆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你错了。”我正色纠正,“赵直呵。听闻你是天下第一的魇师,我也见识了你不少神妙的本事。估计你这样的人,很少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也很少有需要强迫改变个人意愿才能达成的事。来去自如、率性行事,拥有至高权力的曹丕在这一点上,既有与你类似的秉性,又足以与你一般自在。因为同一种属而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因为认同而产生更强烈的好感,肯定曹丕差不多就是肯定你这妖人的存在,我说的没错吧?”
赵直摸摸鼻子:“有必要把话说这么白吗?”
“然而你别忘了,曹丕不是魇师,他没有一星半点的神力,也无法仰仗这种力来达成心愿。他若有所志望、有所希冀,便要像最普通的人一样付出、努力,辛辛苦苦、筹措安排;在这向目标迈进的过程里,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愿,事实上大多数事与他的愿望,多少都有些出入。尽管他意志不够坚定、控制力也不够强,可曹丕总算是在勉强遏止、要求自己,向着‘太子位’步履艰苦地跋涉。赵直,其实‘矫情自饰’不是在责备曹丕,在政治斗争里使这么点小手段压根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坚持留下这四个字,是希望有人能从这里读出一些……无奈。想到纵使曹丕要完成一个心愿,也得默默承担、久久抑制,便觉得人世真正多艰!那些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人,不管表面多么光鲜,背后都隐着一段痛苦。曹丕如是、陆逊如是、丞相亦如是。曲折与痛苦,即便史家不写,人们也应有所领悟。”
“真晦涩!”赵直苦笑,“史笔一定要这么晦涩?”
“直接评论不是史家工作的重点。”我笑着在力所能及的领域里指点他,“我算什么人?哪有资格对往日英雄指手画脚?评论太多,反倒会生出不公正的口舌。所以,我虽然落笔前也会为所写人物预设一个或善或恶的立场,可真正写到竹帛上时,我都在尽量避免过于主观的揄扬和贬抑,真希望后人能从我书里看出一个值得追随的昭烈皇帝、一个值得崇拜的诸葛丞相、一个值得赞叹的文帝曹丕、一个可以无视的孙权;而不是由我来告诉他们这些人值得被无视、赞叹、崇拜、追随……再说,”把话锋从对史书的期望转回曹丕身上,“你不觉得会为了某种目的装哭拭泪的曹丕远比只知任性处事的子桓更可爱、或者说更完整吗?”
正因为承受过必须承受的磨砺,当梦寐以求的愿望徐徐落下帷幕、而结果又叫人满意时,便会有更强有力的欢乐,溢于言表。
侍从急匆匆告知曹丕他被正式立为太子时,曹丕正在辛毗家做客。他略一怔忪,把杯子一丢,跳起来搂着好友的脖子高喊道:“佐治、佐治(辛毗之字),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归根到底,还是个令人莞尔的‘轻薄子’,偏偏轻薄得能使人与他一样高兴。
“其实我一直有个小疑惑……”连日窥测曹丕的生平:那明快多变的一生由无数璀璨、华丽的片段组成,犹如一把颜色、大小各异的珍珠宝石,分开看每一颗都那么绚烂夺目,可要连贯它们成为一串首饰的话,再高明的工匠也要为之头疼不已;只不过这难题完全是史家范畴里的事,我要向赵直求助的,并不在此,“这疑惑若说出来,只怕你要笑我。”
“给我个笑话你的机会吧。”赵直悠然从我最近写的《曹丕传》草稿里抬起头。他对文稿的重视使我相当自傲,他使我感到这部着作会极大地影响世间舆论;这也越发让我感到沉甸甸的责任。
“是这样,”注目“太祖崩,嗣位为丞相、魏王”数字,我斟酌道,“曹丕花大力气继承父亲的爵位,是为了什么?”确实是个极荒诞的、听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尝试着说得更清楚一些,“譬如丞相,他受先主三顾之恩出山,他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是为澄清乱世,建构一个理想国度,倘若一辈子躬耕隆中、又或者不手握强权,其目的就无法达成。曹丕呢?我觉得……”沉吟着说出可能会惹恼赵直的话,“爵位就是其目的,而不是用来实现目的的基础或条件。做上丞相、魏王、乃至皇帝后,曹丕与做个单纯的公子时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么?别拿简单的政令来说事……”
“是啊。就连你朝后主陛下也发布过不少政令嘛!”赵直不失时机地讽刺。“减免赋税、提拔贤良、爱养百姓、鼓励农桑……这类四海通行的善政,确实不能作为‘某个’皇帝的功业或才干来被世人铭记。是大巧若拙,还是大拙若巧呢?你这个‘为什么’的蠢问题,倒真触及了子桓为人处事、尤其是政治生命之根本。我琢磨着,”赵直掠起唇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连子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运行在这一轨道上。写史的人,没发现你与子桓有一点相像吗?”
我千般不愿可又知道这时不适合打断他。
“你、我,还有子桓的共同之处是:我们并不真正属于三分天下的时代。你在时间上没法参与,我在空间上不能参与,他在心情上没有参与感。名义上是开国皇帝,子桓却没做过划时代的事。建立新王朝的是曹操,他只是‘曹操的继承人’。至于为什么要做太子……倘若长兄曹昂在世,子桓压根不会生出与之争夺的心思。偏生曹昂死了,不就轮到他了?轮都轮到了,却被别人抢去、即便是被同胞兄弟抢去,依子桓的性子看,也绝不是件痛快事。何况,平心而论,曹操二十几个儿子里,最适合坐上这个位置的,也非曹丕莫属。于是,他称职而缺乏热情地坐上皇位。他偶然灵机一动、所颁发更像是‘子桓’而非‘大魏皇帝’的诏令,大多很可以被世人诟病,譬如‘亡国之语’之类。”
汉国在宣传魏朝负面新闻这方面一直不遗余力,是以“亡国之语”这个典故,我有所耳闻。曹魏重臣蒋济出补东中郎将,后来被召回京城担任散骑常侍一职。曹丕召见蒋济时问:“你所看到、听到的天下风俗、教化怎么样?”蒋济回答:“没什么好的,只听说了亡国之语。”曹丕变了脸色,追问:“这是什么意思?”蒋济道:“‘作威作福、杀人活人’,天子一言九鼎,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亡国之语吗?”——原来,曹丕在写给爱臣夏侯尚的诏书里,竟一字不差地写出了里明言的为政禁忌,道:“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你是我的心腹将领,有特殊的使命权利。施加恩德能使死人受益,行使仁爱能使生者感怀。你可以作威作福,让人生便生、让人死便死。)”被蒋济当面责备后,曹丕才觉事态严重,下令追回诏书。
“好荒唐!所以说丞相之才,十倍于丕。居然就是这么个家伙,阴谋篡夺了数百年的汉室江山。”不由我愤愤不平。
“写史的人,”赵直笑了,“你一定自以为熟知子桓代汉的全过程吧?”
“自以为……”他又在嘲弄我。我决心好好把所知史事组织一回,叫他哑口无言。“我当然知道。”我深吸一口气,“他既然是‘曹操的继承者’,那么事情还要从曹操那儿说起。”
“唔,好一副宏篇大论的架势。”赵直配合地正襟危坐。
“从整体俯瞰的话,早在黄巾之乱时后汉就已经灭亡了。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汉献帝刘协与少数朝官逃离关中,来到洛阳。那时洛阳也是废墟一片,没有房屋、没有存粮,尚书郎以下的官员都要亲自采摘野菜为食。这几十个人,便是那气若游丝的‘汉朝’。很快曹操率军将献帝迎至许昌,从此在汉室大旗下东征西讨,统一北方。‘汉室’在名义上、仅仅是名义上得以留存。”我尽可能维持着客观,“当然,献帝不甘心退出舞台。他发动了两个王朝间最后的斗争——宫廷政变。以他有限的力量,也只够掀起宫廷政变,而这往往肮脏缺少美感。最有名的一次是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衣带诏’事,皇帝授意岳父董承合众谋杀曹操。结果董承落败,三族被灭,其女董贵妃连同腹中胎儿一并被杀。”这是怎样血淋淋的权斗。单单这件事,已够曹操承担千秋恶名!可倘使是曹操被灭……我把逸出的思绪拉回,“这件事使献帝探明了曹操的政治底线,知道他不会擅行废立。于是献帝不断发动类似政变,驱使亲信为他毫无道理与可行性的白日梦付出全族死亡的代价。最终曹操退却了。他将实权的政治中心迁至邺,把天子及其妄念留在许昌。与一心做周文王的曹操不同,”话题进行到曹丕身上,“曹丕决定做皇帝。或许他觉得之前的血腥气太重,就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自欺欺人的闹剧。”
说到这,我望向赵直。他好整以暇地挥挥手:“接着说。我在听!”看来并不急于反驳我的“闹剧”论。
“你看——”我指着曹丕纪年一行行点下去:"为了取得百姓支持,他下令减少关津山泽税,恢复十中抽一的税率,派出使者监察各郡国,平理刑狱,收买人心。
"他采纳陈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承诺与维护世家大族的政治地位及其利益,以换取他们对他称帝的拥戴。
"他以虎头蛇尾的南征做幌子,进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向天下炫示武力,说明其力量篡夺汉朝已绰绰有余。
“他还组织人手伪造祥瑞、解释谶纬,以制造更多舆论,自己则巡游故乡,追封祖父,祭拜先人……”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闹剧的高潮来了。他假惺惺三次拒绝汉献帝的禅让诏书,而后——在一场堂皇的禅让大典之后,极具表演天赋的曹丕‘勉为其难’地接手皇位,开创魏朝。"
我停下了。
“说完了?”赵直笑眯眯问。
“就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像个等待被评判的童蒙学子。
赵直点点头:“不妨为你鼓鼓掌。”他装腔做势拍了两下手,“倘使允许从‘果’推至‘因’,你这番话不失为一篇上等史论。然而……”话锋理所当然地一转,“可以从后往前推么?你井井有条的铺陈,完全是在得知结论——曹丕称帝——后,再去反思他从前种种行止所得出的逻辑鲜明、倾向强烈的判断。敢问你有否通读一遍我给你的臣属劝进书、曹丕回信、汉天子诏书、曹丕上奏……等等等等那一堆东西?”他双手叉握,饶有兴趣地逼视我。
在这样的目光下,撒谎极为艰难,可若答复“没有看”,不免羞赧。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多少翻过两页,咳……”他讥笑的目光使我提高声调,“那又怎样?!无非是一些例行公事的阿谀之词,一些装模做样的虚矫之论!”
“我想你还是该看看。”他少有地说出诚挚的劝告,“他毕竟是曹丕曹子桓。”我又一次接过厚厚一叠文牍。赵直在一旁为我挑亮灯芯、加满灯油。
“难道不看完就不许睡?”我打个哈哈。
“岂敢、岂敢!史家大人。”赵直微笑,“你既是不世出的一代良史,势必被这些来往公文吸引,哪怕你无法将之列入史传。”——光在手里掂掂就知它有多烦琐,的确与我践行的简约文风格格不入。
篇篇翰墨很快把我惊住,令我张口结舌:若将阴沉的诛心的揣度暂时搁置,以信任去体味真率,历史仿佛有了另一种面目、另一种可能性,这是之前任何人未曾正视的:曹丕之本心,也许……确实……不想……做皇帝!来自手下人五花八门的劝进书,大多不值一看,曹丕的回复却端的是别具一格。
先是左中郎将李伏上表曹丕,陈说曹操的功业、魏的兴盛、汉的衰败与种种祥瑞。面对这投石问路的小卒,曹丕下令道:“我这德行浅薄的人,哪里能招致祥瑞异变;即便有吉象,也是先王功德所致。”随后侍中、尚书令、尚书、给事黄门侍郎等一批更有分量的臣子:包括颇有名望的辛毗、刘晔、桓阶、陈矫、陈群等人,开始了第二轮进言,说谶纬祥瑞都预示着曹丕该更上层楼。曹丕答复:“世上有很多似是而非之事,你们谈及的征兆便是这一类。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休要陷我于不义。”然而议论并未停止。第三回合——渐渐读下去,我简直要把这场先前定义的“闹剧”视为曹丕与群臣的交锋、而不是刘协与曹丕的争夺——出马的是太史丞许芝,他长篇累牍说了一通“魏代汉、见谶纬”,曹丕投桃报李,回复了一篇长长的王令:“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时,仍臣事殷商;周公旦辅弼幼主,始终履行臣子之责,我的德行虽然不及两位古人,却对他们充满景仰之情。我只是有幸继承了先王的事业,而今恩义未着,纵然倾府库之所有来赈济百姓,也不能解决天下人的饥寒。你许芝陈述的”天命“,哪里是为人臣子者该说该听的?”随后曹丕引述了他往日的一篇诗作,以禁绝众议,宣示本心。我将它徐徐吟出:“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佐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丧乱悠悠,生灵涂炭,百姓无依无靠。我一心辅佐时政、整顿乱世,随后还政于君,告老归乡。)
“事情若是就这么停止,曹丕便真是周公、文王了。”我笑叹。
赵直黠黠眼:“周公、文王的名声未必不如某位‘帝君’光灿。极看重身后名的子桓,有可能只想在史书上留下辅政救时的美名。只是……”
只是他无能禁绝四面八方纷纷纭纭的劝进之声。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数回合,华歆、王朗、贾诩、司马懿……等重臣相继登场,天子一次次办颁发禅让诏书,派使者携玺印前来,曹丕不肯接受,使者不敢归去,曹丕上书,请求天子允许使者回宫复命……我一页页展读曹丕的回文:“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宜止息此议,无重吾不德,使逝之后,不愧后之君子。”
“故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吾之斯志,岂可夺哉?”
“吾殊不敢当之,外亦何预事也!”
“求仁得仁,仁岂在远?……义有蹈东海而逝,不奉汉朝之诏也。”
“则诸卿游于形骸之内,而孤求为形骸之外,其不相知,未足多怪。亟为上章还玺绶,勿复纷纷也。”
“何遽相愧相迫之如是也?!”……像是能看到曹丕把弹棋用的棋子一丢——弹棋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据说曹丕的技艺高超到能用头巾角弹射石棋子,不耐烦地抓头道:“又来了、又来了!是一心一意要我在黄泉路上愧对后人吗?做什么赶我上架?都说了我不当、不当!为什么强行干预,要我改变志向?我宁可跑到天涯海角去躲起来,也不要接受这该死的禅位诏……那些家伙全是被外在的名利、权位拘禁住的人,我却愿放浪于形骸之外,逍遥自适……别吵、别吵了……烦死!何必无常催命般地催、催、催……?烦死了。”
恼怒的不光是曹丕。拉锯战的另一头:劝他称帝的臣子们,也因为魏王的不合作烦不胜烦。他们半威胁、半劝告、说得口干舌燥才说服刘协退位,直接受益者曹丕却怪他们多管闲事;他们为禅让大典忙得不亦乐乎、寝食难安时,曹丕悠哉游哉甩手而去,发布旨令:“我在外面打猎呢!我不会接受皇位。别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天气冷,让修坛的劳力回去吧。你们不累,我还累哩。”……这真是……我苦笑了:“忽然想到一句粗鄙俚俗之语。”
“我也想到了。”赵直大笑,“皇帝不急……”
“急死宦官!哈哈哈!”
这出活剧终于在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落幕了。曹丕同意于是日受皇帝玺绶,这一次,他的诏令简单到只一个字:“可。”
可以松一口气了。
于是万众欢腾。
读到这个“可”字时,我也松了口气,此时灯油差不多燃尽。我一面添油,一面道:“若说曹丕无意称帝,于情于理,都使人难以相信;可若说他孜孜帝位,不惜花大力气、大成本、大费周章地演出这一整套戏,也同样不可置信。赵直,”我揉揉酸疼的眼,“你怎么看?”
“戏。”他稳稳吐出这个字。
“什么?还是在做戏?”
“不。”魇师微微一笑,“是‘游戏’之‘戏’。”
他进一步解释:“你说得对。即便子桓,也要面对人生诸多无奈之事。他又不甘被外力像拨弄稚子般推来搡去,那该怎么办?孔明选择了承担、改变,子桓的选择则是:外物皆着我色彩。他把个体无限扩充直至充溢着整个世界,换句话说,使他目见、身处的世界时时处处都生出他乐于享用的趣味。哪怕世界本身冷酷、空旷、虚伪、势利,哪怕它与他相性不合,他也有本事在这个时空里找出乐子来。称帝这种事,在别人看来是怎样森严、重大、了不得;然而子桓,视之犹在两可之间:做也罢、不做也罢;更进一步说,作为政客的子桓对此垂涎欲滴,作为文人的子桓却对此不屑一顾;只是,无论做与不做,他都要求以他乐衷的形式来完成这件事,就像以他的趣味完成一个游戏。游戏的前提是,他必须尊重、遵守社会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最初子桓对此十分反感,有时也会故意做点离经叛道的事:譬如曹操死的当年他就大肆宴乐、四方巡游,这令众多卫道士不齿;后来子桓说服自己把‘社会规则’视为游戏里的阻力,视为他必须直面、妥协、顺应或者克服的力,有点阻力的游戏更富于挑战性,不是吗?就这样,他接受并进一步享受着它们,最终成为一个摆脱龙袍枷锁、走出权位迷宫、能投入感受人情冷暖、讽尽世事凉薄的超卓人物。我不必也无法告诉你专注、微笑扮演着各类角色的子桓哪些话真、哪些话假,事实上,我也分不清。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就连曹子桓,怕是也难以剖白得一清二楚吧。好在……”他手一伸,递给我一张洁白的茧纸,“写史的人,我相信那些真真假假,你自有办法处置。”
“我确实找到了撰写的好办法。”我接过纸张,“把曹丕这么华丽的人放在‘皇帝本纪’这一僵化的形式里书写,不异于胶柱鼓瑟,再好的史家也无法施展手脚。所以我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在本传里,只给出基本事实,不猜测、不回避、不评价,很遗憾这兴许会使本纪较为乏味;至于其他人格或人格的其他方面,则分散到与之相关的他人传记之中。使人阅读一整部《魏书》时,能看到曹丕身上承载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乱世需要的兵法、武艺、权谋以及乱世不需要的文章、才艺、玄谈……每一事物都传递着他无比强烈的情感:正面的友谊、仁爱、亲孝,或者负面的嫉妒、色欲、憎恨……从而帮助后来者尽量贴近这个人并不完美、却极为完整、几乎经历了人类所能历经的一切的……人生。”
“太棒了!”赵直竟激动到声音略略颤抖,他用力握住我的肩,“多谢、多谢!就知道你能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我至多能告诉一两个人,你却能传告天下、流布后世!”
“没那么夸张。何况,”我适时给他降温,“读史之人必须真正用心、用情去读,才能发现我藏匿在他人传记里的曹丕别传。”
“已经很够了。多谢你!”
赵直兴奋地把手一挥。
我与他,俨然又一次置身在禅让台上,熊熊火焰仍在燃烧,时间像还停留在前一刻,曹丕刚刚用双手搀扶起打算下拜的刘协。
“还有一些往事,我不曾告诉你。”赵直凝望曹丕,轻声道,“子桓与我,就像我与孔明、伯言一样,也有过直接交往。不同的是,这个人救过我。奇怪吗?纵然有夺天地造化之力,魇师有时候还是会遇上无法挣脱的困境,好比之前偷窥后主,不也暂时失去法力了吗?他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救过我的心。那些事……亦不必多提。总之,子桓是我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谢谢你。”
反复的致谢使我受之有愧。
“那丞相是你的朋友么?”
“他是……”赵直择取另一个词,“上司。”——是指赵直曾在汉国任职吗?避重就轻,好个圆滑的回答。
这时,高台之上,曹丕环顾四周,发话了。声音里包含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和志得意满,还带了一丝疲倦、一分戏谑和一点点不屑。
他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赵直与我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扑哧笑出:这是“三国”的第一句话,这竟是“三国”第一句话。根据儒家描述,上古人心淳厚,权力转换实行的禅让制而非世袭制。尧把王位传给贤能的舜,舜把王位传给治水的禹,至公无私的尧、舜也随之成为贤君的代表。曹丕在把自己与古代的圣王相提并论吗?不。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舜禹之事”,不是“尧舜之事”。作为史家,我接触过一些特别的材料,包括“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通过类似记载,不难勾勒出另一副古代禅让的画卷:年老昏聩的尧逐渐被架空,舜软禁了尧,不许其子丹朱来看望他。在逼迫尧将王位禅让给自己后,舜或贬斥、或杀戮了四位拥护尧的部落首领:共工、驩兜、三苗和鲧,天下由是畏服。舜执政后期洪水泛滥,为治水,不得不集中全国人力物力,治水领袖:鲧的儿子禹,掌握了下移的权力。舜只好确认禹为继承人。可身负杀父血仇的禹还是以“巡狩”为名,将舜流放到人迹罕至的瘴疠之乡,舜病死于苍梧。——兴许,这才是“舜禹之事”的真相。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我喟叹道,“相传诸葛丞相高卧隆中时,洞达时事,唱过这样一首歌,说世人每每像争逐的棋子般迷失于棋盘内。而曹丕竟能在身为‘棋子’最荣耀的一刻,说出只有‘棋手’能看到的本真,这实在……无法形容。”
“超凌世事,一团才气。”赵直为曹丕做出简洁的八字断语。
一团扑面而来、乃至无法解释的酣畅才气……这便是曹丕的真面目吧?难怪叫人难以看清。
“舜禹之事”还在轮番上演,我需要记载的不仅仅曹丕这一桩。回顾先主登基,虽然名义大相径庭,本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据说当时随着曹丕篡汉的消息一道传至成都的,还有个虚假的噩耗,说天子刘协遇害。众人于是联名上书,劝先主进阶为帝。最初先主像曹丕一样坚持拒绝,而后众人并未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把戏做得轰轰烈烈,只因诸葛丞相与先主说了这么一段话:“昔日吴汉、耿弇等人劝世祖(汉光武帝)即位,世祖不肯,前后四次辞让。耿纯便劝世祖说:‘天下英雄像喁喁之鱼一般仰望您,是指望能跟随您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倘若您不肯答应称帝,势必人心涣散,大家各自寻求别的发展,再不肯效力于您。’世祖感到耿纯的话恳切深刻,便允诺了。如今曹氏篡夺汉室江山,天下无主,您身为刘姓苗裔,正该继承大统。随同您多年征战、饱负辛劳的将士、士大夫也都像耿纯所说的那样,热切盼望尺寸之功、封土之赏。”在这段话之后,我的史传里紧接着写上结果:“先主于是即帝位。”有用的劝告不必慷慨、不必冗长,只需切中要害。丞相所言,正道出了曹魏之事背后的力量:群臣升赏的欲望。大丈夫立身乱世,当仗三尺剑、封万户侯,出生入死、帷幄运筹,这样积极的入世姿态,不但不必非议,反倒该热烈地称美呢。有了活生生的欲念,有了形形色色发奋的人们,这三分天下,才绚烂到使人欲罢不能。只可惜……游行的思绪忽然黯然,仿佛夕阳西沉,天空正在收敛它最后一丝淡淡余晖。即将结束啊,或者说……已经结束了。我喉头一阵的哽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竟是这么轻易就能把参天巨木截断、放弃的!我仍能记诵四十二年前先主策命丞相的诏书哩。”我慢慢复述道,“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与戏!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厥,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朕立身于乱世,继承汉朝的正统登基,兢兢业业,不敢松懈,一心安抚百姓,只担心做得不够。丞相诸葛亮应当了解朕的志望,竭尽全力辅佐朕,帮助宣扬正大的德行,使天下受惠。还请您好好努力自勉!)”
担忧、努力、远志、伙伴、光明……这些,都像散落在空气里的余香般无迹可寻、毫无意义了?以后主懦弱的出降,作为一切的终章?尽管这“应该”是个“恰当”、“理智”的决定,可……可要怎样才能把全部壮烈的记忆抹杀,像狗彘般匍匐生存;要怎样才能把周身滚烫的热血冻结成冰,向入侵的敌人堆挤上谄媚的笑容!?我切齿痛恨,却又不知这怨恨能向何处、何人抛掷?向多年来待我如子侄的先生谯周吗?向高高御座上的帝王:先主之子、丞相之君刘禅吗?向社稷、向庙堂?我这比一颗灰尘还微渺的人,哪来资格怨恨当权者正确的抉择?既然不曾为国家付出多少心血,只凭对汉国历史的一腔子恋恋,我真能厚颜发出反驳、斥责之声吗?纵然发出,又有什么用处?无力、无奈层层叠叠,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直至一方白帕递入。
“我没有流泪!”我大张双目,高声道。
“擦擦汗而已。”
他这一声使我发现,我居然满头大汗,身体软绵绵的像要虚脱,精神却格外亢奋。
“痛苦归痛苦,而你得像咀嚼一颗苦涩果实般把大痛苦嚼碎了、吞下去。不管怎样,目送后主降魏,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件事,你不必借助我的力量便能办到。”赵直取下我唯一的外出会客用的裘衣,给我披上,轻轻推了一把,将我推出门。
他把时间算得恰恰好。
我恰恰好能看到一路上神色萧索的人,人人低着头碎步快走,十之八九是去城门观瞻归降之礼的。人们相互像有一种默契,擦身而过时,既礼貌、疏远,倏忽交流了一个同样淡漠、哀苦的眼神。城北邓艾已做好准备,奕奕的神采使他看上去全不像个花甲老人。不一会儿,后主乘着骡车、率领王子及群臣六十多人从城内徐徐驰出。后主脖子、胳臂上象征性缠绕了一条捆绑俘虏用的麻绳,他身后架着一口棺木;流行的礼仪是,邓艾将亲自解开绳索、烧毁棺材,以表示保证这位亡国之君的人身安全。六十多个人……像默默的一列送葬队伍,我的先生谯周,正快步随在后主车驾旁,手捧宝匣,那里面装的,可不就是天子玺印吗?哀苦、肃穆之外,我仿佛能把住谯先生内心另一种情绪,一种能叫仁人志士激愤不已的情绪——轻松。这件事一了,他就走完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了,他协同后主、协同捧绶归命的侍中张绍、驸马督尉邓良、进献士民簿的尚书郎李虎以及所有目睹这一刻、而未必能在史书里留名的人,掘坟、落棺、填土、植木……埋葬了汉国。
“此时蜀汉有户二十八万,男女人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人,米四十余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采、绢各二十万匹。”赵直随口报出国家的家底。
“不该的。”我怔怔地喃喃。
赵直拍拍我的肩,邓艾微笑着迎向后主……突然赵直一声低呼,仿佛记起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拽住我手就跑,前一瞬我分明在奔跑,下一个瞬间,却已安安静静站在另一处:一个高大空阔的所在,尽管四周一片阴暗,我却能立即发现,这里,我来过。这是祭祀祖宗用的汉之太庙,在这举国屈膝的日子,太庙被人们刻意地遗忘,因为一旦记起,其屈辱感是任何有血性的男儿都无法承担的,无论他多么坚强。
“赵直,你这是……?”
“嘘……听。”
明堂深处,传来古怪的声响,像是受伤野兽发出的哀鸣。先是压抑沉闷的“呜呜”之声,后来转为哭嚎,仿佛要从腔子里迸出血、迸出肝胆,嚎叫里不时夹杂着呕吐声。太庙明堂,是何等庄严之地,像这么毫不节制、毫无章法的哀哭,本来绝不该在这里听到。然而国之沦亡,使这俨然是事先立好的一座坟墓,规矩、法令都已轻飘飘不值一钱。我循声走去,赵直默默随着我,没有建议、没有引导。眼睛渐渐习惯了太庙无灯的晦暗,我看到前面十步远,有个男子跪拜于地,双手掩面、痛哭号啕,一面哭,一面翻来覆去着某些含混的话语:“父皇……先帝……社稷……岂能……岂能……先帝哇……我大汉!”我打算走近些看清他是谁,才一举步,脚下居然一滑!赵直及时扶住我:“当心。”我试探着再移出一步,转动足踝,果然是地面有些异样,滑腻腻的……怎么回事?
“能给点光吗?”我小声问。
“其实不需要光线。”赵直叹道,“不过,你若要看,便看个够吧。”
刹那,四下大亮!
我惊得几乎跌倒!
地面蜿蜒的,竟是还散发着腥热的血浆!
整洁的明堂,真真正正成为坟场:三具尸体——其中之一是个年轻的正装女子,另两个则是一对身着礼服的男孩儿,歪倒在地,三人都是一剑致命。女性面孔上凝着深深的哀痛、爱与简直“安详”的决心,欣然承受刺入胸口的一剑;男孩儿都不到十岁,他们的脸是扭曲、痛苦、难以置信的,像是根本不懂得自己为什么要承担草草降临的死亡,可既然这是最亲近之人的赠与,他们便不抵抗、不逃避地接受了。杀人者: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哭泣,颤抖的右手握住沾染血迹的长剑,剑锋断断续续敲擦着青石,轻细一如呻吟。男子豁然立起,反转宝剑,向颈上一横!决绝的念头使动作极其大力,这一下,几乎令整个头颅从脖子上跌落,像即将落地的沉甸甸的果实。
我与赵直都来得及制止他。
我们都没有这么做,只是眼睁睁望着死难的发生,再于它发生后,默默退出。偌大个国家,灭亡时若无一人为之殉葬,是怎样的讽刺。这个人的死亡,终于在这部亡国史上,敲响洪亮悲怆的一章。
“是他的抉择……”
“人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陈寿,你会活下去吧?”
“司马迁身受宫刑,尚能为着史偷生、成就巨着。我虽然不及先贤的智勇,却也心向往之。”
我们走出太庙,天更冷了。
有关这一天,史书的记载是:炎兴元年十二月,后主降于邓艾;是日,后主之子北地王刘谌哭于昭烈之庙,先杀妻子,而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