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五月,刘禅登基,改元建兴。诸葛亮上书请将刘禅生母甘氏追尊为昭烈皇后,其灵柩迁至惠陵与刘备合葬。刘禅坐上宝座后,立即封诸葛亮为武乡侯,准开府治事,不多久,又令他兼任益州牧,加上之前诸葛亮就领了原张飞的司隶校尉职,这一来,蜀汉国政落入诸葛亮一人之手——尽管国家是靠百官文武支撑着的,而那个人在羽扇纶巾之间,却有了臧否判决的全权。权力太盛,难免要使人惶惑。然而,现在不是他惶惑之时。新生而遭受重创的国家,由一个十七岁少年掌控玉玺,原本汇聚的人心竟呈出了流散的势头,诸葛亮站在庙堂上,能感到一双双眼睛或置疑、或观望地瞥向他。
“该升官了吧?”
“该多大赦几次……”
“奖励群臣……”
“不为钱、权,谁肯守在这儿?”
私欲汹涌,潜伏在峨冠博带里。最直接的是被授予将军职的廖立,在荆州时,诸葛亮曾将他与庞统相提并论。“我怎能排在众将军之中?”廖立拦住丞相说,“您就算不表我为上卿,也该让我位列五校哇!”诸葛亮看了看他,淡淡笑道:“将军都是经过考订的,并非凭空授予。至于卿么,连李正方都得不到这个殊荣,而只能列名五校。”说罢,没及廖立接口,诸葛亮已登车而去。
“我本寄望廖立,想要将更重的担子交给他,现在看是不能了。”回府后,诸葛亮手握狼毫,一声轻叹。他看看正在整理文卷的蒋琬,微笑着又说:“公琰呢?我征辟你为丞相府东曹椽,而非更高品阶的长史,你可不满吗?”
蒋琬——他三十岁了,比之当年,更加稳重、温和,宝蓝色官服穿在身上,一条皱褶也无。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显示出男子的愉悦。
“能在丞相府里做事,便很够了。”蒋琬笑着回答。
“长史一职,该交给更有才华的人。”他又说。
“谁呢?”诸葛亮问。
“王连很不错。”
“王文仪?”诸葛亮笑叹,“没想到你会推荐他。”
蒋琬在广都做县令时,就认识了王连;当时王连在他手下理财,相处得很不愉快。以至当刘备命令将蒋琬下狱时,王连头一个冲上来把县老爷捆成了个粽子,临了还踢踢蒋琬,笑嘻嘻竖起三根手指:“我治广都,胜君三倍。”蒋琬被削职后,刘备果然让王连治广都。蒋琬以平民身份等着被奚落,不过王连没有来;他等着看王连究竟怎样“胜三倍”,等到了广都税收连翻三倍!“县老爷将地皮也刮薄了!”百姓们说,很奇怪却也没人饿肚子。
“国库空虚,王连最能生财。”蒋琬叹道,“我为国家荐长史,才肯说到那个刻薄鬼的名字哟。”
“刻薄鬼”三字,令诸葛亮忍俊不禁。“真贴切!”他边笑边说,“公琰能与文仪共事么?同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蒋琬老实说:“我位在王连之上,就处不好;居他之下,想必没事。”
“哈哈!”诸葛亮拍手道,“公琰果然能与我一起辅佐王业!此次拔擢,就举你为茂才吧!”
受选茂才,是极高荣誉,证明此人无论品德、才干,都出类拔萃。是以蒋琬一听这话,忙起身说:“不敢!”
“怎么?”诸葛亮笑吟吟的。
“论机敏,我比不上阴化;论严谨,我不及庞延;论博学,我逊于廖淳。丞相不如将茂才之名授予他们。”蒋琬拱手说,“何况,琬是府里人……”顾忌到刚刚建府,新君继位后第一次茂才就由丞相府属官担当,蒋琬担心会引起旁人议论,说诸葛亮“偏私”。
诸葛亮羽扇轻挥,虚扶起蒋琬:“你外举不避仇,孤内举不避亲。”他使用了“孤”字,说明此事不容更改——封侯者自称“孤”,虽然被允许,但出于谦逊,很少有人这样做;诸葛亮决定用这个字,来建立起他不可动摇的威严。见蒋琬仍有疑色,他上前抚着他背说:“乱世里放弃道德、背叛亲友的人,数不胜数,危害百姓。人们议论纷纷,怀疑朝廷选才的公正性,进而置疑举茂才究竟是为了有利国家,或仅只是卖官鬻爵的手段。机敏、严谨、博学,你确实不及那三人;然而,你兼集三人优点,却没有其浮华、骄纵、贪小的缺点,这便是亮看重你的缘故。公琰哇,只望你多尽心力,建立功业,向世人证明选才的清廉和威重。”
一番话,将蒋琬说红了脸。
“丞相言重了。”蒋琬道。
“一日三省,自然名副其实。”说着,诸葛亮将目光转向一旁小几,注意到那里有好几封缄口的信笺,不是蜀汉流行的样式。“从北方来的?”他问。自打刘备死后,曹魏不断有信递到诸葛亮手里,那些原本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曹魏官员,突然就和他称兄道弟起来,几句寒暄后,便将天命、人事一一搬出,说:“您父母坟茔皆在中原,若能劝说君王举国称臣,便能重回故乡,一来是衣锦荣归,二来也尽到了孝道。”若说动诸葛亮,蜀汉便要就此灭国:曹魏皇帝曹丕认准这一点,宣称谁能劝诸葛亮来降,就封万户,赏千金。
“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蒋琬一个个报出来信人。这些人,分别担当着司徒、司空、尚书令、太史令之职,都是魏国显贵。
“还有谒者仆射诸葛璋。”蒋琬说。
“璋?”诸葛亮略一思忖,“那是我叔表兄弟。不看了,”他挥挥手,“哪能一个个去应酬?抽空回一封书就好。”
“一封?”
“是。驳斥谬论,只须一封书。”
“那,”蒋琬笑着,忽然举起一封信晃晃,“徐先生的呢?”
“徐……?”诸葛亮正预备出门,换便服时听到这句话,只套上一个袖子就急步上前,“元直?”他从蒋琬手里摘了信,一看,落款果然是“徐庶”!
十多年不见徐庶了。
一见那蹩脚的字迹,诸葛亮就忍不住想笑。
仿佛多年前那一段烂漫、闲散、激扬青春的时光,忽然全回来了。隆中飘荡着琴歌,飘荡着花香,飘荡着女孩儿无所忌惮的笑声。铃……假若嫁给元直,诸葛亮摇摇头,克制着不要令负疚蔓延,他拆开信看到只有短短几行字:
“近来一直在做梦,梦到伏龙山上杜鹃开了,怀疑不是个好兆头,可惜不能亲眼去看看。保重、保重。”
原来徐庶仍会梦到隆中吗?
“元直自是多情。”诸葛亮轻声说,将信往几上一丢,提起马鞭大步走出,一边走,一边系好腰带。身后,蒋琬喊道:“丞相往哪里去?西充、广元有火井、盐铁……”“拜访一下杜微!”庭院里,飘来诸葛亮的回答。蒋琬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几时能做到丞相一般呢?蒋琬想:将整个国家都装在心内,从不疏忽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也不会遗漏最琐碎的一件事。像杜微,固执到能与刘巴媲美,仗着“德高望重”,至少给诸葛亮吃了三次闭门羹。“不、不,我哪是能出仕的人呢?”每次被邀请出山为国家效力,他就摇着手这样说;到后来,甚至借口耳聋,连话也懒得多讲。
“杜微是有名的学问人,就算不做事,做个表率也好。”诸葛亮曾说,“像许靖一样。”正因为此,他才几次登门造访。
这回,他照旧在门前跳下马;杜家小童子一见到诸葛亮,慌慌张张地想关门。正拔门楔时,诸葛亮几步跨上石阶,用鞭子顶住门笑道:
“国辅(杜微之字)先生在吗?”
“呃、呃……在喽。”小童没奈何道。
这个童子,令诸葛亮想到他隆中时的童儿,想到那个小孩子拒绝刘备的样子,是以每每面对童子无礼,他都一笑了之。
“在哪里?”诸葛亮望望门内,问。
“菊居。”小童啜着嘴,含混不清地说。所幸诸葛亮好几次听到这回答了,不至以为小孩子是在妄语,他点点头说“不必引路了”,直接走入内宅。“七十多岁的人,有这么大个宅子,风水、日照、花卉、楼台没有不好的,换了我,也不愿辛苦做官。”一路穿行在夏日回廊里,看到池里盛开的莲花、花叶间穿梭的蜻蜓,听到梧桐树上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声,诸葛亮不禁暗暗羡慕。走到菊居时,他停住脚步,侧立门外,只听屋里有人在交谈。
“东阳酒哇!快……伯苗尝尝!”
“传说早在三代,东阳就有好酒?”
“正是!此酒水质最好,古时也加药在里面。从汉开始就不加了,只用麸曲、蓼汁搅拌,喝起来哟,一嘴子辛辣味,解毒的!用清水煮,就辛辣而不猛烈,呈金黄色,喝醉了也不会口干。”是杜微正在高谈阔论,“闻闻,有点酸吧?嗯……虽然酸,但有股子清香,就算在门外……”
“在门外也能闻到。”诸葛亮接口,推门走入。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杜微,一刹那就沉下脸。
“久未饮过东阳酒了。真巧,伯苗也在。”诸葛亮只当没觉出杜微的不悦,拖个坐席就近坐下,问主人,“有多一个酒盏吗?”
杜微指指耳朵和口,摇摇手,像往常一样装起聋来。
坐在左侧的中年男子“伯苗”:蜀汉尚书邓芝,无可奈何地笑笑,应道:“有,丞相请等一等。”说着,一撑膝盖站起来,到小柜里拿出一个藤花杯,递到诸葛亮手里。
“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诸葛亮不依不饶地问杜微。
小老头又指指耳朵,索性把眼睛一闭。
诸葛亮也不生气,指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邓芝会意笑了,将它们一股脑儿搬来。诸葛亮铺开宣纸,一笔笔写下“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九个字,拍拍杜微交叠的手背,将纸推到他面前。“看样子,孔明要在这儿耗上了。”杜微怏怏地想,“得尽快赶走他……”想着,他只将眼睛瞥了瞥,点头说:“唔。”——就算回答了丞相的问题。
“从哪里弄来的东阳酒?”诸葛亮很有耐心,又写道。
“外面。”杜微说。
“听说此酒宜用清浊二水羼杂来煮?”诸葛亮推上纸。
“是吗?”
“先生以为亮与您就像清水、浊水不同流,才不肯屈尊,是吗?”
杜微见到这行字,心下一惊。诸葛亮说到正题上了,一语切中他心。做官的,哪有真爱慕学问的?无非摆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招揽人心罢了。看诸葛亮,现在能谦虚地用笔墨交谈,可用不了多久,就要露出厌色!上面那一句反问:“是吗?”分明已有不满。杜微估摸着丞相快生气了,他端正坐姿,也不回话,专等着诸葛亮发作。
诸葛亮仍然微笑着。
“亮才智浅漏,统领贵州,重任令我满怀忧虑,时时希望能得到您指点。”诸葛亮压根不顾杜微的冷淡,写好一句就推一句到他手边,“陛下今年刚满十八,天资仁慈、敏捷,爱慕道德、尊重人才,天下百姓思慕汉室!所以,我想与您一起顺应天时,辅佐明君,以建立复兴汉朝之功,姓名也得以流传后世。”
杜微哼哼一声,手指着“汉室”说:“曹魏强悍。”
尽管对“复兴汉室”心怀憧憬,可杜微绝不相信那是诸葛亮的真心话。以蜀汉之弱小,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进取中原?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压制人、诱惑人,那是最低下的……杜微想。
正想着,诸葛亮又推了几张纸来。
“曹丕篡位弑君,自立为帝,正似草狗、土龙一样虚有其名。亮欲同诸位贤能合力,以正道灭其奸邪。不知先生为何还没教诲一二,就只愿隐身山野?曹丕大兴劳役,用兵江东;我朝正好养育黎民,修整军队,等待曹丕遭受挫败后,再举兵征伐!那就能不伤军卒、不劳百姓而平定天下。您用德行辅佐朝廷,又不必辛苦办差,还望三思。”
“养育黎民、修整军队”:都是很普通的话,看入杜微眼里,竟使他怔了怔:难道诸葛亮说的全是实话?他望望他,后者眼里闪着等待、恳切的光,仍然不愠不火,唇边悬着笑意。
“唉,为什么诸葛亮没做学问呢?要能收他这么个弟子,就一定能把《尚书》和《春秋》的真义传下去……”杜微寂寞地想。
“听说魏人多劝丞相归顺?”杜微问。
诸葛亮点点头。
“您答复了吗?”
“还没有。”
“没有?”
“将要发布一篇教令,以回复那些妄想。”诸葛亮写道。
“好!”杜微将手一伸,“请”道,“见到教令后,微再回答尊驾的邀约。”
“好。”诸葛亮站起身。
既然主人家要送客,强行留下反不合适,诸葛亮拱手告辞时,邓芝也起身了,施礼说:“芝也回去了。”杜微照旧倨傲地指指耳朵,这个动作使诸葛亮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出门后,没有立刻走掉,在门外等了等,忽然推门像想起来般道:“哦,能送亮一些东阳酒么?”
“拿吧。”杜微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忘了装聋。
诸葛亮笑了,进屋提起酒壶,嗅一嗅,拜谢而去,只留个哑然的杜微在座。老头子呆坐片刻,也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不愧是诸葛孔明……他抚摩着白胡须想,要看他将写出一份多么慷慨磊落的教令哪!
“丞相漏了一件事。”另一面,邓芝走出杜府,没有直接与诸葛亮道别,反而拉住他马头说。
诸葛亮把鞭子挂在马耳上,笑问:“什么?”
“刚才看丞相写给国辅先生的话,里面谈到农业和军事……”
“是啊。”诸葛亮笑了,“还有什么?”
邓芝想想说:“外事呢?”
“外事?”诸葛亮笑意更浓。
“主上年幼,初登大宝,窃以为该派更正式的使臣去与东吴结好。”邓芝说。
诸葛亮故意说:“伯苗忘了夷陵吗?”
“不、不敢忘。”邓芝一脸严肃,“然而,智者不会因为往日记忆而放弃眼前该做的。”
“哈哈……”诸葛亮大笑,多日来压在心头的疑惑又轻了一分。谁说蜀汉国小,没有贤能?蒋琬、王连、费祎、董允、杜微、邓芝……哪个不是人才?第一是要挖掘,第二在于任用。用杀牛刀去杀鸡,绝不会有用杀鸡刀那么顺手。假若派杜微去管盐铁,他会将国家的利益都让得个干干净净;假若要王连去管教育,教出来的少年一定全都浮华刻薄。做丞相,除了有亲自操持的手足外,更重要的,是有能使人尽其才的眼睛。找到了……诸葛亮欣喜地想,那个一直在寻觅的人。
“丞相笑什么?”邓芝有点摸不着头脑。
“结好江东,我也想了很久,只苦于没有出使之人。直到今日,才想到了一个人。”诸葛亮笑着说,“他必能当此重任。”
“谁?”邓芝问。
“正是足下。”诸葛亮看住邓芝说。
邓芝直觉地想要辞让,一转念便自失笑!何必矫揉造作?之所以提醒诸葛亮此事,不正觉得自己是出使的合适人选吗?大丈夫处世,就该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功业。做武将,就攻城略地、鼎定天下;做文臣,就为主分忧,不辱国命。穿越层层浪淘,将船只驰入夕阳深处,站在江东朝上、孙权跟前,将时局一一澄清的那个人,非邓芝邓伯苗莫属!
一时间,邓芝胸口热血翻腾,他按着胸说:“谨受命。”
“此去,孙权不至为难足下,何况有陆逊在,他是个聪明人,会力主联盟。亮将全权交与伯苗,就不多嘱咐你了,”诸葛亮思忖着说,“只有一人……他流落江东,生死不明。有请伯苗,”他叹了口气,朝邓芝拱手一礼,“面见吴王时,问一问他下落;倘若还活着,务必请吴王恩准此人重回蜀中。”
“务必带他回来。”诸葛亮多加了一句。
究竟是谁竟得诸葛亮如此看重?
甚至,在看重之余,有更多切切的牵挂?
邓芝好奇地问:“此人是……?”
“张裔。”诸葛亮说。
“张玉人吗?”玉人之名流传甚广,邓芝不假思索地问了声。
“是……张君嗣。”诸葛亮说,“当年,亮一念之差,置他于险地,致令君嗣为叛党所俘,受缚江东。”
所以心怀愧疚吗?邓芝想,口里回答:“芝尽力而为。”
“多谢了。”诸葛亮说。
他相信邓芝。
需要多久呢?三个月吧。诸葛亮估摸着:到时,就会有一纸联盟从江东直入蜀汉,飞到丞相府几上,飞到自己手里。国家也就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到恢复与建设上,放到农业、商业、工业上,重新见到个像蜀锦般绚烂的国家,并非没可能……多给些时间,给一些安定……只望随联盟一道飞回的,还有一个平安的消息。张裔……诸葛亮低叹一声,你若能活着回来,我就将丞相府事交给你办,将益州的民政也托付你……再多个贤才吧。诸葛亮想。回头只见身后夕阳残照,把整片山河渲得绯红流荡,分外妖娆。
第八章 青青陵上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