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直给司马懿送去了个漆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套女人衣裳。司马懿似笑非笑望着那衣裙,抬头看看赵直。占梦者在五丈原陪了诸葛亮五十多天,骄傲的派头死灰复燃,他微笑道:“妇人服饰,与都督倒也相宜。您与丞相对峙多日,怯懦不敢一战,大失丈夫体面。不若身着裙钗,回闺房做个小女郎吧!”这席话,令营里魏将个个怒不可遏,几乎拔剑相向,只司马懿仍然笑眯眯的,他摆摆手,喝止众将,笑着说:“孔明怎么连这样拙劣的激将法也使出来了?”
“则都督谎称东吴降曹,又算多拙劣呢?”赵直轻飘飘地反问。
司马懿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他从盒里提起女衣,扬手抖开,往身上一披,大笑道:“如何?回去后,就说仲达敬谢孔明好礼!他欲我出战,我却不肯。”
“都督不肯,奈众将何?”赵直瞥了眼四周恨不能活吃了他的魏将,问。
“节制三军,是本督分内的事。”司马懿手一伸,邀赵直入席。
他用贵宾之礼招待赵直,留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宴上司马懿问:“近来孔明身体如何?”赵直面不改色地说:“不大好。”“不好吗?”司马懿关切地问。“是不大好。”赵直说,“丞相太忙,吃得又少,凡二十棍以上处罚都要亲自过问。再说,吐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当心啊。”司马懿窥视着赵直,“这么着,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诸葛孔明岂能长久?”他很想从赵直脸上看到细微的变化,可他看见的,只有淡淡然、始终如一的表情:超然的、没所谓的。
“惜福养命,也是丞相分内的事。”赵直这样回答。
从魏营出来,横越渭水时,赵直想:他将凡尘最后该做的事,也做完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剩余的生命,交付给一件伟大得悲伤的大业。“不,不是为诸葛亮,”他暗道,“是为了自己,为了占梦者的固执和尊严。诸葛亮能坚持到死,到死亡才算终结,我——天下第一的占梦者赵直,也该维持那个荣耀,直至于死!”他坐在船舷上,凉丝丝的夜风扫着水面,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把手浸入河水,星光在赵直指缝间游动,活像荡漾在蓝水晶里的萤虫。“星星,几时会坠落,我要知道。”赵直小声说,没缘故地想哭。
此后人们足足五日没见到赵直,就连饭菜也被阻挡在他营外。只偶然路过,会闻到营里传出刺鼻的马粪味。军校将此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并没在意,直到有人说:“赵直若真一直没出来,饿也该饿死了。”诸葛亮这才有点不妙的预感,他匆匆赶去看赵直,一入营就几乎被燃起的马粪味熏倒。没人能形容那是怎样的腥臭味,也没人能想像有洁癖的赵直怎能在这里呆满五天!从人浇了几桶水上去,把火扑灭,诸葛亮掩鼻上前,双眼也被刺激到发酸,他勉强看见粪堆旁,果然有个人在:是奄奄一息的赵直!头颅低垂,好似这一季败落的桐叶。诸葛亮一把拽起占梦者,吃力地拖他出营。
“混账。”
军卒第一次听到丞相骂人。
“干什么呢?找死吗?”诸葛亮一面骂,一面咳嗽。
赵直也咳了好久,才逐渐缓过神来。
“孔明?”他这么称呼诸葛亮,令后者小吃一惊。
“洗洗去!”诸葛亮咳嗽着说。
“是孔明么?”赵直问。
“你难道……”诸葛亮愣了,扳起赵直的脸来看,看见两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冒出来,顺着年轻的面孔往下流。
“你!”
“啊,瞎了。”赵直快活地说,“真瞎了吧?”
“咳咳,你疯了吗!咳!”诸葛亮刚缓下的咳嗽又加剧了。
“断言先帝伐吴之败的李意其,是先师的兄弟,他虽没有真活几百岁,却也是有本事的人。早些年他给直占过梦,说我会遇见一颗星,它将令我有眼如盲。我若不甘,想要重新看见天命,就得……咦?有人来了吗?谁?”赵直侧着脸,警觉地捕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伯约。”诸葛亮说,手移下去按住赵直的手。
姜维走上前施礼说:“丞相,魏营起了喧哗。”
“怎么?”
“魏将都责怪司马懿懦弱不敢出战,甘受女服之辱。司马懿受激不过,上表请战!”姜维兴奋地说。
“呵呵,”诸葛亮摇摇手,淡声道,“他真想迎战,现在就出营一搏了。何必不远千里,到洛阳去请令?所谓上表请战,不过做个样子给部将看看,免得那些人乱嚷嚷。这仗……打不起来。算了,不必管它。赵郎你接着说。”诸葛亮更紧地捏了捏赵直的手。
赵直竖起耳朵,听姜维走远了,才又开口:“我若想卜测天意,就得废弃双目。看不到目下,才能看清将来。孔明,你用南征把我拉入红尘,我不甘心,哈哈,不甘心!我……发誓占卜一件事,发誓要占得准!我要重新飞回天上,把人间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清楚明白。我很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赵直朝诸葛亮倾倾身子:“你。”
“我?”
“我想知道你会死么,会死在这里么。”赵直微笑着小声说。
“真混账!”诸葛亮又骂了声,“就为这个,便熏瞎了眼?”
“就为这个。”
“可笑!为这个,你用不着占卜!”诸葛亮从袖里掏出丝帕,掩着嘴一阵剧咳,咳到肩膀颤栗,像把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然后他把帕子往赵直手里一塞,赵直正错愕间,指腹摸到了温热、潮粘的什么,他像碰着炭火般,赶紧将手一撇!帕子飘落了,诸葛亮弯腰拾起它,叠好放回袖中。
“是血。”诸葛亮笑着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司马懿说我岂能长久,是诛心之论。赵郎,你可知我为何数十年如一日,总以羽扇纶巾示人吗?为的就是那一天。”
“哪一天?”赵直战兢兢问。
“我死以后,司马懿必来追击我军;我会留下遗命,要姜维到时回旗返鼓,做出反击之势。羽扇纶巾,是人人看得见、记得住的诸葛亮的模样,万急之时,无论哪个人,用上这一套行头,便能令敌将以为诸葛亮还活着。唉,五丈原上,司马懿没死,我诸葛孔明就没有资格死。”他叹息着举目苍穹,“哪怕北辰星已然坠落,亮也要它……再升腾起来,片刻就好。”
片刻就好。
可以死在这里,但要将棺木运回,将十万将士也安然送回国境。
诸葛亮这样想。
他把每件事都想得很透彻、很周详,所剩余的,只是等它一件件发生而已。诸葛亮扶着赵直的臂,安置他去休息。“丞相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直却不敢相信事情会是那样。”赵直低声说,“除非占卜的结果与之相合,那我也就再无二话。”——怎忍见星辰飞坠?怎忍见大地含悲?这个秋天已经太冷,再多一丝寒冷的情绪,都会令人无法承受。
“有生有灭,理所当然。亮五十四岁了,不算夭亡。原想多活些时日,是想再做些要做的事。假若做不了,那就……该放手时,只得放手。”诸葛亮说。
放了手罢,任日月悠悠轮转,任春秋往复循环,任平原漠漠延展千年。花还是一样开开落落;水还是一样叮叮咚咚;风一样飞旋漫步,摇撼枝头,敲打战鼓;雨雪也一样纷纷扬扬,滋养苍生。赵直独坐在营里,手里拈着几根卜草,他看到阳都的坟茔上长出白白的艾草;隆中乐山的望月溪完全冻结了,孩子们试着将小石子丢上冰面,石子“哧溜哧溜”滑去另一头;看到荆州水路上行走着匆匆货船,船头有个白衣少年负手而立,唇边挂着得意的笑容,赵直忽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极了诸葛亮,他定睛去看,少年的影子模糊在了水波里;他又看到入蜀的栈道蜿蜒崎岖,商人、官吏、军卒、工匠往来络绎,他随着这些人一起走入西川,翻越层层山峦,走入天府之国:霜花结在树梢上,幼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背诵着《诗》和《春秋》;女人们守在织机旁,梭子“轧轧”地蝴蝶般穿行,一旁竹箩里搭着将要寄出门的秋衣。再眨眨眼,赵直走进了深深的宫墙,刘禅一个人蜷缩榻上,把锦被牢牢裹住自己,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滚圆的红柱发出轰鸣!木屑、漆粉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狂风呼号,“啪啦啦”扫翻御案!赵直惊慌失措,只见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崩了、崩了!锦屏山崩倒啦!快去看看,崩倒了锦屏山!石头砸下来,铺天盖地!李福呢?快叫李福来!”望着刘禅痴狂的模样,赵直扑上前想抓住他,一扑,扑了个空。
什么都没了。
眼前是盲人所能见着的一片漆黑,只远处传来些零落的声响。
“天还黑着?”赵直摸索着问。
侍从端了洗脸水来,回答说:“不,大亮了。”
“诸葛亮呢?”赵直又问。
侍从愣了下,提醒道:“赵都尉,莫直呼丞相名讳哟。”
“诸葛孔明呢?”赵直烦躁地问。
“丞相一早就巡视军队去了,今天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侍从说。
“哦,士卒们种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吗?”赵直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摸到毛巾擦了把脸,正洗手时,突然又侧了脸问,“营外有人?”
“没啊。”
“不,有人!”赵直坚持。
“人都陪丞相巡营去啦,哪里……”没等侍从说完,却见营帘一掀,是杨仪走了进来,笑呵呵说:“赵先生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着实了得。”
杨仪是来请赵直占卜的,他一向消息灵通,得知占梦者又恢复了昔日神通。“丞相的身体,让人发愁啊。”他直接道,“万一有个好歹……咳,仪想算算前程。”他多年跟随诸葛亮征战,很得重用,不免生出继承相位的念头。赵直用《周易》为杨仪算了一卦,卦得“家人”。“卜辞是‘无攸遂,在中馈。’”他说。
“什么意思呢?”杨仪急着问。
赵直微微一笑:“卦上说,您没什么事业上的成就,就是在家做做饭。呵呵,做做饭也不错了,倘若您是个女子,那便是大吉。”
“一派胡言!”杨仪拍案而起,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剧烈后,他转转眼珠,嘿然笑道,“看起来,赵先生虽然自残双目,还是比不得以前。”
“或许算得不准。”赵直客气地说。
杨仪怏怏地去了,出营就撞着魏延。魏延呸了他一口,径直走去问:“赵直,解个梦来听听!”——随着诸葛亮身体每况愈下,一些人,确实怀上了蠢蠢欲动、要为自己谋划的心思;当此之时,得赵直一言,至关重要。
“梦见什么了?”赵直问。
魏延大咧咧地把朴刀往几上一拍,说:“梦到我头上长角。”
“长角?哦。”赵直不期碰到了朴刀,忙缩回手,“麒麟,将军知道吧?麒麟有角,却不必用角来做什么。这是将军不用作战,就能击溃敌人的征兆。”
“这么说,”魏延大笑,“是吉利的啦?”
“是吉利的。”赵直慢慢说。
“多谢赵先生!”魏延站起身,顺口道,“先生随延去看看丞相阅军?”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赵直已是个盲人,他讪讪地笑了起来。
“请将军带直去吧。”赵直笑道。
“你能看见?”
“用心就能看见。”
魏延把刀往赵直手里一递,占梦者牵住刀鞘,跟着手把刀柄的魏延走了出去。他登上车,颠簸了一段路,又被牵下来,再走不多远,赵直开了口:“闻到麦子的香气了,孔明就在麦子里坐着,是吗?”
“是、是。”魏延好笑地敷衍着,手搭凉篷一望,居然真看见了诸葛亮!
渭水安安静静的,被朝霞渲染成金黄色,河边堆积着香喷喷的稻谷,也是金澄澄的。“汉”字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旗下坐着微笑的诸葛亮。被稻谷、云霞环绕,就像坐在金子中间。糜威、姜维一左一右推着没有装饰的四轮小车,不时低头向车里的诸葛亮笑着说句话,诸葛亮也常常哑然失笑。他今日看上去很英俊,鬓角、须发都非常齐整,身穿上回祭祀军旗用的黑袍,随着小车滚动,袍角上的洛如花一路飘拂、翻滚着盛开。纶巾也在风里轻摇,白羽扇更是不染纤尘。兴起时诸葛亮扶住把手,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数万将士就都齐刷刷地跪落左膝,敲打兵刃,喊道:“丞相!丞相!”
“这是亮用十年带出来的军队。”诸葛亮低声说。
“你要好好爱惜它。”他转面吩咐姜维。
姜维“是”了声,侧过脸用手指按去了眼角的潮湿。
“再指挥一次给你看,要好好地运用八阵图。”诸葛亮又说。
“是!”姜维拜谢道。
五丈原风起云涌。白羽扇像利刃把滔滔江水一分为二!那是青色的江水,是数万威武甲胄!破空的驰骋惊动了渭水北岸的曹魏军,军校急报主帅,司马懿身披盔甲,急匆匆登台眺望,担心诸葛亮要强渡渭水。他望见一点白,那是飞舞在平原上的星辰,是个饱含神力的风流符咒。它指向左面时,浪涛就往左面奔腾;指向右面时,它们就朝右面疾驰!简直使人疑心,假如它指向地下,这几万人就会一瞬间没入土地;而它朝天上那么一指呢,这些人就会飞入云天深处!诸葛亮果然把羽扇往天空一指,刹那间,“唰唰唰”几千飞矢从强弩口直激而上!这就是连弩,是诸葛亮制作的连弩,一次连续发射十箭,每箭的力度,能射穿百步之外三层皮甲!几千弩箭呼啸着冲上高空,看得司马懿目眩神迷。过了好久,他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广阔平原上,凝望着远远的白羽扇说:
“诸葛孔明,真可谓一代名士。”
对比那个人的羽扇纶巾,司马懿抖抖铠甲,自失地笑了。
而这,是诸葛亮最后一次巡营。
回帐后他真正病倒了。
八月深秋、凉风侵骨,那天后诸葛亮每日要喝三次药,有时他嫌药太苦,会悄悄把它倒入沟洫,只蘸一些汁水在嘴唇边,用来安慰那些絮絮叨叨牵挂他的人。逐渐习惯了盲人生活的赵直闻到药水的气息在沟里飘散,会溜边儿走过去,拿清水冲干净汤药。诸葛亮靠在榻旁笑呵呵望着他,说:“这样也挺好。不知能过多久,这种日子。”一面说,一面把一份新的奏议挪到膝盖上来看。
“我将遗表写好了。”诸葛亮又说,“连日不见北辰喽。”
赵直随意地画着沙盘,道:“杨仪请我占过卦,他想做丞相,哈哈!”
“我当然不会将后继者带在身边,他是要承担国家的,不必跟着亮颠簸。”诸葛亮笑道,又批了个“善”字在文案上。
“魏延也让我占了个头上生角的梦,我说大吉,那是欺骗他的话。”赵直哂笑一声,“角这个字,上面是‘刀’,下面是‘用’,用刀于头,凶到了极点。”
“为什么欺骗呢?”诸葛亮问。
“上回我不肯骗朱褒,以致生灵涂炭;这次么,改改性子。”赵直抬起头,用没有光的瞳仁望着诸葛亮,“我想孔明你,也是希望我能安抚魏延的吧?”
“啊,多谢。”诸葛亮简单地说。
“还有,陛下会派遣李福来五丈原问安。我知道陛下做了个成都锦屏山崩倒的梦。”赵直说,“真想不到,而今我居然能看见别人的梦。”
“恭喜你。”诸葛亮笑了。
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这“问安”,不在意李福明显是为询问后事而来。
“国事没什么好遗憾的。早就知道,没可能做完每件事,后事总要留给后人去操持。若说遗憾么,瞻儿太小了,虽然聪明,我却担心他成熟过早,日后难成大器;还有,我每年都说要回去看看岳父,扫扫二姐的坟,可每年都食言;死后若有魂魄……”诸葛亮举手发誓,“我得先回隆中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二姐。哈哈,二姐想必会说:‘管、乐来了?’我就回答她:‘不,来的是周公、伊尹一样的人!’哈哈!”他大笑不止,笑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却还在笑,赵直没有劝阻他,反与他一道大笑起来。
五丈原成了千秋悲地。
它从建兴十二年开始下陷,人们说是因为它承载不起那悲伤。
建兴十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晚,蜀汉尚书令李福快马赶至军中,诸葛亮将遗表给了他,请转交刘禅,遗表是这样写的:
“臣早先侍奉先帝,所用皆仰赖官家。今臣在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生活,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没有别的调度,随身衣食都由国家供给,从不别治生产,以丰饶家用。臣死之日,绝不令家里有多出的锦帛,外面有赢余的钱财,而辜负了陛下深恩。”
“丞相、丞相……”好些人围着诸葛亮抹眼泪。
这令他觉得没奈何。
他没法要求他们微笑,只好朝赵直笑了笑。
“丞相,”李福哽咽着问,“陛下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蒋琬。”
“蒋琬之后呢?”李福追问。
诸葛亮目光慢慢扫过诸人,停在费祎身上。
“可以吗?”他用眼神问。
费祎“扑通”跪倒,说:“卑职尽力而为。”
“那就费祎吧。”诸葛亮说。
“费祎之后呢?”
这一次,诸葛亮没再回答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