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邺城这个当时全国最重要、最现代、最时尚的城市里,除了达官贵人、巨商富豪、文人雅士之外,还有一批人颇为引人瞩目,他们在民间的知名度甚至超过前面这些人,俨然就是明星,引发了一次次的“追星潮”。这些人是一批方士,也就是掌握方术的人。以前说过,所谓方士就是有方术的道士。所谓方术是古代用自然的变异现象和阴阳五行之说来推测、解释人和国家的吉凶祸福、气数命运的医卜星相、遁甲、堪舆和神仙之术等的总称。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一书,《汉书》里把它分成方技和术数两个门类,方技包括医术、神仙术、长生术、房中术等,数术包括天文、历法、五行、占卜等。
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是方术的爱好者和狂热追求者,在他们的倡导下,方术有了极大的发展。到了东汉末年,方术颇为盛行,在民间拥有很大的号召力,太平道、五斗米教等民间组织也利用方术吸引徒众。《后汉书》里有《方术列传》,记载了任文公、郭宪、徐登等四十二个著名术士,可见其社会影响力如何广泛。
《三国志》里有《方技列传》,虽然记录的术士只有华佗、杜夔、朱建平、周宣、管辂等五人,但记录的事迹更详尽。管辂的本传加裴松之注引的内容多达一万三千字,仅次于曹操和孙权传记的内容,篇幅居然超过了刘备,列《三国志》所载人物传记的第三位。
这五个术士,华佗算是医学家,当年归为方术一类,如今应该属于自然科学的范畴;杜夔是音乐家,如今算是艺术工作者。朱建平、周宣和管辂才是真正的方士,其中朱建平擅长相面,与算命先生差不多;周宣擅长解梦;管辂擅长的内容比较庞杂,有时候像算命先生,有时候像魔术师。
朱建平是曹操老家沛国人,擅长相术,这种方术具体操作方法不详,但跟算命先生打卦原理相似,朱建平常在闾巷之间给大家算卦,事后往往能得到验证(效验非一),知名度逐渐上升。
朱建平最著名的一卦是给曹丕算的。有一次曹丕主持聚会,夏侯威、应璩、曹彪等三十余人在座。曹丕让朱建平给自己算算能活多少岁(问己年寿),同时又让朱建平给大家都算算。朱建平说:“将军您能活到八十岁,但四十岁时会出点小问题,请您注意(四十时当有小厄,原谨护之)。”朱建平对夏侯威说:“你四十九岁时当州牧,但会遇到一个坎,如顺利过去,可以活到七十岁,位至三公(而当有厄,厄若得过,可年至七十,致位公辅)。”又对应璩说:“你六十二岁时官至侍中,但会有大难,在此前一年,你会看见一只白狗,只有你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又对曹彪说:“你是亲王,到五十七岁时遇到兵灾,请小心谨慎加以预防(宜善防之)。”
曹丕登基后的第七年正好四十岁,得了一场大病,曹丕对左右说:“朱建平说我能活八十岁,是昼夜相加呀,我知道寿命将尽了。”不多久,果然驾崩。
夏侯威后来当了兖州刺史,四十九岁那年的十二月上旬也得了病,想起朱建平之前说的话,知道必死无疑,于是写了遗书,又准备了后事,就等着一死。但谁成想病却一点点好转,到三十日下午,他以为年一过这个坎就过去了,十分高兴,设宴招行众人,席间对大家说:“我的病快好了,明天鸡一叫我就五十岁了,朱建平告诫的看来有点夸张(建平之戒,真必过矣)。”送走了客人,夏侯威天黑时开始发病,半夜里就死了。应璩六十一岁确实当了侍中,在宫内有一次他果真看见了一只白狗,问其他人,大家都没有看见,到六十三岁时他死了。
曹彪后来被封为楚王,五十七岁时,被揭发参与王凌等人的造反,赐死。这些都是传说了,虽然写在《三国志》里,却未必可信。朱建平还给其他很多人都看过相,与荀攸、钟繇等人还是好朋友,被他算准的事多不胜数(凡说此辈,无不如言,不能具详),但也有看得不准的时候,他给王昶、程喜、王肃等人看相时就出现了偏差。
周宣字孔和,乐安国人也,当过郡吏,最拿手的是解梦,曹丕经常向他咨询问题。周宣解梦,往往十中八九,和朱建平的相术并驾齐驱。
他们之中,知名度最大、活跃时间最长的无疑是管辂。管辂字公明,青州刺史部平原国人。他生得相貌粗丑,没有什么威仪,嗜酒如命,平日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大家都很喜爱他(饮食言戏,不择非类,故人多爱之而不敬也)。
据《辂别传》记载,管辂八九岁时就喜欢仰视星辰,见到人就问这颗星那颗星叫什么名字,痴迷到夜里都不想睡觉,父母的干预也不能阻止他。管略认为,家鸡野鹄都知道时令气候的变化,何况人呢?他跟小伙伴们玩耍,在地上画的也是天文以及日月星辰的图样,逐渐到说话做事都不寻常,被人称为大异之才。长大后,他熟稔《周易》,对仰观、风角、占卜、相术等无不精通。
除了这几位,有名的术士还有不少,据《博物志》一书介绍,先后被曹操请到邺县的,就有王真、封君达、甘始、鲁女生、华佗、东郭延年、唐、冷寿光、卜式、张貂、蓟子训、费长房、鲜奴辜、赵圣卿、郗俭、左慈等十六人。其中的一些人,光看名字就够酷的,就能感觉出来他们有异于常人。
根据《后汉书方术列传》和《博物志》等书记载,这些人都有绝活。传说冷寿光与华佗同时,活了一百五六十岁,须发尽白,而面色如三四十岁。鲁女生曾在嵩山采药,得到一个女道士的秘诀,炼成长生术,辟谷(道家的修炼方法之一,即不吃五谷)八十余年,依然面如桃花,每天能走三百里。东郭延年是山阳郡人,从小好方术,喜欢服灵飞散,结果练成了好眼神,夜里不点灯也能看书。封君达是陇西人,常骑青牛往来,被称为“青牛道士”。赵圣卿是洛阳人,擅长丹书符劾,能驱神使鬼。王真是上党郡人,好道术,甚得其法。费长房是汝南郡人,曾当过市场管理员(市掾),后跟一老者入山学道,相传学会了一种骑着竹杖腾空行走的能力。蓟子训有神异道术,很有名气。
当然,这些也都是传说,事实未必如此。曹植写过一篇《辨道论》,是一篇关于方术的重要文献,在这篇文章里曹植写了他对方术的见解和与郗俭、左慈、甘始等术士们的交往。
郗俭好像是个气功师,他也会辟谷,最多可以连续百日不吃不喝,曹植听说后不太相信,就亲自验证,跟郗俭同住一室,郗俭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躬与之寝处,行步起居自若也)。最后曹植的结论是,人七天不吃饭就得死,郗俭却是例外,这样做不一定能延年益寿,但对治疗疾病却是有益的。
左慈擅长房中术,曹植认为这样可以延寿天年,但他同时认为如果不是专心致诚地学习,是无法学会的(自非有志至精,莫能行也)。
甘始年纪虽老却有童颜(老而有少容),在术士中很有威望和号召力,很多术士都归于他的门下。曹植出于好奇,曾单独把甘始叫到跟前,和颜悦色地诱导他说出实情(温颜以诱之,美辞以导之)。在曹植的诱导下,甘始说了很多术士这一行鲜为人知的内幕。甘始说自己的师父名叫韩世雄,他曾跟随师父在南海学习点石成金之法,为了学成,先后把几万斤金子都扔到海里去了。又说曾见过西域人带来的宝刀,可以切玉,后悔没有要来。还说有一种药丸,塞进鱼嘴里,再取一尾鱼,同时放入沸水中煮,没有含药丸的鱼不多会儿就熟了,而含了药丸的鱼却畅游自如。
这些云山雾罩的话让曹植大为惊异,对于鱼嘴里那种神奇的药丸他提出来很想试试,但是甘始说这东西在万里之外的边塞,要想得到必须本人亲自前往。曹植认为这些都是不靠谱的事(言不尽于此,颇难悉载,故粗取其巨怪者)。
曹植认为,这些人都不得了,如果放在秦始皇、汉武帝时期,他们就是徐市、栾大一样的人物。徐市就是徐福,是秦朝著名术士,栾大是汉武帝时的术士。据《史记》记载,徐福曾上书秦始皇说海中有三座仙山,分别名叫蓬莱、方丈、瀛州,上面有仙人居住。后来秦始皇派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栾大也说海中有长生不老药,骗取汉武帝信任,后来事情败露,被处死。
方术盛行必将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太平道和五斗米教的教训就在眼前,现在曹操占有了广大的北方,必须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考虑如何治理这个社会,对于方术问题,是禁绝还是容忍,都存在有利有弊的一面。
如果禁绝,可以保持社会的稳定,但经验表明,完全禁绝是不大可能的,往往你越是大力禁绝,方术在民间就发展得越快。而如果采取容忍不管的态度,那又将加速其蔓延,最终会发展到不可遏制的地步。
曹操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必须认真对待,最后他采取的政策是,既不禁绝也没有不管,而是把这些术士们都请到邺县来,集中起来加以管理。这项重要的政策措施记录在曹植写的《辨道论》里。曹植说,对社会上存在的术士,曹操下令都召集起来,原因是怕这些人及其门徒勾结社会上的不法分子,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以妖恶之事蛊惑人心,把他们集中起来的目的是对他们的活动加以限制。(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此人之徒接奸诡以欺众,行妖恶以惑民,故聚则禁之也。)
曹植可能还有些话没有明写,妖言惑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奔走联络,发展组织,最后形成像太平道那样的燎原大火。
曹操把这些人弄到邺县来,并不是抓来的,也没有软禁或者判刑,而是“请”来的,这是曹操高明的地方。
曹操请他们来,都给安排了工作,大多数担任“军吏”,即下级军官或者基层官吏,一些实用型人才,如杜夔、朱建平等人,职务稍高一些,但也只是参谋、主任科员(郎)之类的闲职,目的是把他们养起来,放在眼皮底下便于掌握控制。
曹操虽不像秦始皇、汉武帝那样对方术极其热衷和追求,但对方术也有过研习,这方面的资料大都记录在晋人张华所著的《博物志》一书中。
据《博物志》记载,曹操喜欢养生之法,对方药也有所了解,平时喜欢生吃野葛,有时也喝点儿酒(又习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饮酒)。野葛又名钩吻、胡蔓草、断肠草等,是一种有毒的植物,但是吃法得当又可以抗炎、镇痛。是一种鸟,羽毛有毒,用酒泡过即是酒,足以致命,但掌握饮用量,也有药用。曹操有头风的老毛病,吃野葛、喝酒或许与此有关,但这些都是玩命的事,稍有不慎命就没了,曹操吃野葛、喝酒离不开深谙此道的术士们的指导。
《博物志》还记载,甘始、左慈、东郭延年等人还深通房中术,曹操向他们求教,并且效果不错(问行其术,亦得其验)。还有一个术士叫刘景,不在前面所列十六名术士名单之内,他擅长炼丹药,炼成了云母九子丸,曹操曾经吃过,也说效果不错。
云母是一种矿石,是层状结构铝硅酸岩的总称,很早以来便被术士们作为炼丹药的重要原料。云母与其它矿石合炼,会达到各种不同的效用,宋人编著的道家典籍《云笈七签》一书中就记载了大量用云母炼丹药的配方。
曹操还向封君达的学生皇甫隆写信请教长寿的秘诀,这封信保存在唐代孙思邈编著的《千金方》一书中。信中写道:“听说先生已经活到一百岁了,可体力并不衰老,耳聪目明,气色不错,这真是了不起呀!先生平时吃什么药,如何锻炼,能说一说吗?如果有的话,请放在信封里秘密告诉我(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皇甫隆曾经当过曹魏的太守,对于曹操的请求,想必他一定尽量给予满足吧。
由于曹操本人对方术、特别是与养生相关的方术采取一种借鉴吸收的态度,方术在邺县非但没有禁绝,还有一定的市场。曹丕在《典论》中说,擅长辟谷的郗人俭喜欢吃伏苓,他到了邺县后,马上掀起一股“伏苓热”,市场上伏苓的价格立即涨了好几倍。有个叫李覃的议郎也跟着学辟谷、吃伏苓,结果方法不当,差点丢了命。甘始会气功(善行气),他到邺县来,又掀起一股不小的“气功热”,大家见了面个个都像鸱鸟一样看东西,像狼一样扭脖子(鸱视狼顾,呼吸吐纳),有个叫董芬的军谋祭酒,练习气功走火入魔,结果气闭不通,半天才苏醒过来。左慈擅长“补导之术”,即房中术,结果邺县又掀起一股“房中术热”,就连有个叫严峻的前宦官也跑来要学习房中术,成为笑谈(人之逐声)。
这些人在民间俨然成了明星,受到追捧,拥有大量粉丝。这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所能推动的也就是养生、健身、长寿一类的活动,相比于让他们散落民间,发动大家再搞出个太平道来,已经是很不错了。
可以想见,那时候的邺县是何等热闹,经济发达、物质丰富、城市设施先进、文人会集,还有不少术士们引导全民不时弄出个养生方面的热潮,在那个战争年代里,生活在这里,倒也感受不到寂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