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一连串的政治动作,让不少人对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表白产生了怀疑。在拥护和同情汉室的人看来,曹操的作为分明是步步紧逼,汉室已经退无可退,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尤其是曹操称魏王后,这种猜疑、不安和担忧就更加强烈,少数有极端想法的人不甘于被动受制,他们试图铤而走险,联络那些因为其他原因对曹操不满的人,集体向曹操发难,于是接连发生了三次谋反事件。
第一次是谋反事件发生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即曹操登上王位的当年。谋反事件的主角叫严才,关于他的情况后世所知甚少,整个事件仅记录在《三国志王修传》中。据记载,当时严才突然起事,率领“徒属数十人”攻击位于邺县城内的魏王宫门。担任郎中令的王修最先得到消息,他来不及调动人马,就率领正在官署值班的属下们步行赶到宫门,保卫王宫的安全。
郎中令是秦朝官名,汉代改为光禄勋卿,魏国建立后把名字又改回郎中令,保卫宫室的安全是其主要职责之一。在平息这场叛乱中,王修立下了大功,同时刚刚落成的铜雀台在安全防卫方面的功能也突显出来。谋反事件发生时曹操本人正在铜雀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整个过程。当曹操看到有人出来与叛乱者搏斗时,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是谁,但曹操对身边的人说那一定是王修。
这场谋反事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严才等人想必很快被镇压下去了。严才的具体背景虽然没有记载,但从他拥有“徒属”来看,他不是一般平民,应该担任某种官职。
又过了两年,即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正月,在许县发生了另一起谋反事件,这一次规模很大,影响也很大。
参加这次谋反的有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司直韦晃、关中人金以及吉本的两个儿子吉邈、吉穆等人。
太医令隶属于少府卿,负责皇宫内的医疗保健工作,是司局级干部,吉本本人情况不详。少府卿是太医令的顶头上司,九卿之一,正部长级,负责宫内事务,相当于清代的内务府,耿纪原来在丞相府当过处长(丞相掾),得到曹操的赏识,提拔他担任了侍中、少府聊。
司直这个官名不常见,但却相当了得,这也是部长级(比二千石)高官,最初是汉武帝时期设置的,辅佐丞相检举百官的不法行为,算是纪检工作,后来撤销,根据《后汉书孝献皇帝纪》记载,建安八年(208年)又重新设置,职责是督察、检举朝中的百官(督中都官)。
金父子职务不详,但他们不是普通平民,他们出身于京兆尹(今陕西西安一带)的金氏家族,这个家族出过跟袁绍一家有亲戚关系的金日等名臣。金与曹操的心腹近臣王必关系很好,王必此时担任丞相府的秘书长(丞相长史),但不在邺县供职,而是受曹操派遣领兵负责许县的守卫工作(典兵督许中事),是掌握许县局势的关键人物。
据《三辅决录注》介绍,这几个人之所以结合在一起,是因为“睹汉祚将移,谓可季兴,乃喟然发愤”,也就是想乱中夺权。他们的具体计划是,利用金与王必的私人关系,想办法借机控制王必,或者把王必杀了,之后挟持天子占领许县,然后引当时坐镇荆州的关羽为后援,伺机成事。金先派人设法潜入王必的军营作内应,因为平时关系不错,王必并无防备。夜里,吉邈等纠集了门人、家僮共一千多人突然火烧王必的营门。金的人在里面作内应,事发突然,王必仓促应战,结果被射伤了肩膀。王必不知道是谁挑起的叛乱,带伤逃了出来,因为平时与金关系最好,竟然投奔到金处,可笑的是金不知道来的是王必,还以为是吉邈等人回来了,黑暗中对王必喊道:“王秘书长是不是死了?咱们的大事看来要成了(王长史已死乎?卿曹事立矣)!”
王必一听吓坏了,赶紧改投他处。据《三国志》记载,王必后来在负责颖川郡屯田工作的中郎将严匡的帮助下,将叛乱平息。
但是,王必伤势很重,十多天后不治身亡。
据《献帝春秋》记载,参与此次叛乱的耿纪、韦晃等人全部被抓,曹操下令将他们就地处死。行刑之前,耿纪喊着曹操的名字叫道:“曹操,只恨我做事不周,被这帮小子给耽误了(恨吾不自生意,竟为群儿所误耳)!”韦晃一边跺脚一边抽自己的脸,表示心有不甘(顿首搏颊,以至於死)。
《山阳公载记》还说,曹操听到王必的死讯,“盛怒”。王必的地位不是很高,但却是曹操绝对的心腹,他很早就跟随曹操,类似于家臣的角色,当年通使长安的重任就交由他来完成。
曹操命令在许县的汉室百官全部到邺县来接受审查,让当晚参与救火的站在左边,没有救火的站在右边。大家还以为凡参加救火的人不会有罪,于是大部分人都往左边挤。哪知曹操的思路刚好相反,他认为半夜没有跑出来参加救火是正常反应,跑出来的人恐怕都是想参加叛乱的,于是把站在左边的人都杀了(召汉百官诣邺,令救火者左,不救火者右。众人以为救火者必无罪,皆附左。王以为不救火者非助乱,救火乃实贼也,皆杀之)。
后面这条记载很有名,也最能反映曹操的奸诈和残忍。但细想一下却不大可能,尽管在汉室名义下的百官此时已所剩余无几,但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仍然不能低估,曹操如此轻率地说杀就杀,实在不大可能。不过,借着审理这桩案件,深挖幕后指使,将案件扩大化以借机清除那些平时有不满情绪的人,倒是有可能。
这次谋反事件余波未定,第二年即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的九月,发生了影响更大的魏讽谋反事件。这件事发生在曹操的大本营邺县,钟繇、张绣、王粲、刘、繁钦、杨俊等曹操身边的人,要么因此事被免官、降级,要么有亲属受到牵连。
《三国志》中有十余处提到此次事件,但却没有集中记述该事件的全过程,综合张绣、钟繇、徐奕、董昭、王粲、陈群、刘、杨俊、王昶、文钦等人的传记以及《世语》《傅子》《魏书》《文章志》《博物记》等书的记载,可以看清这件事大致的来龙去脉。
魏讽字子京,是曹操老家豫州刺史部沛国人,很有口才,拿《世语》的话说就是有“惑众才”,在邺县很有名气(倾动邺都)。邺县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那里什么能人都有,能在社交场所频频亮相并获得追捧,必然是精英中的精英,魏讽就属于这样的人。
担任魏国相国的钟繇也受其蒙弊,举荐了他。魏讽居然当上钟繇手下负责人事工作的处长(西曹掾),他利用职务便利,与邺县一批上层人士子弟拉上了关系,其中包括张绣的儿子张泉,王粲的两个儿子,刘的弟弟刘伟以及曹操的老乡、曹魏后期的风云人物但在这时还是一名小青年的文钦等人。
有人看出来魏讽有问题,王昶、傅巽、刘晔都对朋友或家人说过魏讽肯定会造反。刘也劝戒弟弟刘伟,说魏讽这个人不修德行,整天编织关系网,为人华而不实,喜欢沽名钓誉,必将扰乱社会,让刘伟小心些,不要再跟魏讽来往(吾观魏讽,不德行,而专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此直搅世沽名者也。卿其慎之,勿复与通),但是刘伟听不进去。
要么说明魏讽魅力太大,蛊惑能力太强,要么说明这些高干子弟缺少人生历练,又喜欢出风头、交朋友,稀里糊涂地卷了进去。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谋反的动机,有的人事后虽然被追究甚至被杀,但多是因为与魏讽来往太密切招致的。
魏讽的主要支持者是长乐卫尉陈,他手里有兵权,卫尉负责宫室的守卫工作,长乐卫尉负责长乐宫的安全保卫。邺县没有长乐宫,长乐宫通常指太后的寝宫,然而无论汉室还是魏国,此时都没有太后或王太后,陈这个长乐卫尉不知所司何职,不过他手里应该掌握一定兵权,所以魏讽把他作为重点拉拢对象。
陈其他事迹不详,魏讽跟他约好准备起事,恰在这时曹操率大军西征刘备未归,曹丕留守邺县,正好是个机会。
但是,据《世语》说陈到举事时产生了恐惧,他将谋反的事向曹丕告发,曹丕当即立断实施抓捕行动,魏讽下狱后被诛,经过对案件的审理,又有一批人被捕,包括上面提到的那几位高干子弟。
根据《三国志王粲传》的相关记载推断,曹丕不等曹操回来,已经先把魏讽诛杀,还杀了包括王粲两个儿子在内的其他一些人,大概有数十人之多。曹操听到魏讽事件的报告时还在汉中,这时王粲已经故去,据《王粲传》说曹操听到王粲两个儿子受诛连被杀,叹息道:“如果我在,不会让仲宣(王粲字仲宣)绝了后(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
这一案件波及到不少人,魏国相国钟繇被免职,在家中反省(就家)。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曹操对钟繇的信任没有改变,不久之后钟繇还会出来担任要职,直接负责邺县安全工作的中尉杨俊被降级。
通过对这一事件的反思,曹操认为魏讽等人之所以敢生叛乱之心,是因为要害部门工作不力,不能做到防患于未然(讽所以敢生乱心,以吾爪牙之臣无遏奸防谋者故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曹操发出了“哪里才能找到像诸葛丰那样的人才来代替杨俊”的感叹。诸葛丰即诸葛亮的先祖,他曾在西汉初年担任过司隶校尉,工作十分出色。
此时负责魏国人事工作的是尚书桓阶,他向曹操推荐了徐奕。徐奕担任过首任雍州刺史,后来改任魏郡太守,魏国建立后担任尚书,后来被提拔为尚书令,正是桓阶的顶头上司。
张绣死后被追封为定侯,由儿子张泉继承,食邑二千户,张泉被杀后这一封爵取消。多年前曹操的长子曹昂就死于张绣之手,有人认为曹丕这么利索地杀了张泉,收回封爵,是为大哥报仇。
刘受到弟弟刘伟的诛连也下了狱,本来要连坐处死,但是刘之前劝刘伟不要与魏讽来往,再加上刘的好朋友陈群竭力向曹操求情,曹操下令免刘死刑,并且恢复原来的职务。
文钦被关在监狱里,先挨了几百板子,吃尽了苦头,判绝下来仍然是死刑。曹操知道后,考虑到他的父亲文稷曾经立下战功,就饶了文钦一命。
文钦后来成长为一员猛将,曹魏后期担任过前将军、扬州刺史。他对曹魏感情很深,对司马氏专权十分不满,他与丘俭联兵讨伐司马师,兵败之后逃到吴国,被吴国封为镇北大将军。但由于他跟诸葛亮的侄子、当时在吴国掌握兵权的诸葛诞意见不合,为后者所杀,不过那是四十多年后的事了。
魏讽事件想必引起了曹操痛切的反思,这些年轻的高干子弟们居然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想想这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