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军先锋大将水野胜成已率军到达国分岭。
河内平原,沉没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雾了!”五十二岁的胜成自言自语道。
他小时名叫国松,从少年时代起就跟随家康,连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转战过多少个沙场。凭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知道,浓雾之日,两军对垒,凶多吉少。
探子回来报告:“从平原到藤井寺长达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动。”
要是没有夜雾,从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见那队火把,但现在却看不见。
胜成从堀直寄和丹羽氏信两支人马中抽调出若干枪炮手,命令他们朝火把方向进军,并让每人也拿上火把。
协同作战的各部将嘲笑道:“日向大将(胜成)未免名过其实,岂有明火执仗,如此夜袭的蠢人!”
可是,漫天大雾之中,没有照明,寸步难行!
又兵卫到达了藤井寺,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此时正是寅时(早晨四点),天还没亮。
“在此等候真田大人。”又兵卫对幕僚们说。
全军一齐熄灭了火把,顿时四周一片漆黑。
由于后藤军一下子灭了灯火,胜成派出的一队枪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卫等待着。
可是,看不到真田军到来的迹象。
——糟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二千余人的小部队蠕动在一片开阔的河内平原上,会被数万东军吞啮殆尽的。
“去道明寺!”
队伍又出发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约定会师的地点,计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开战,可是,万一真田军不来,又兵卫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
又兵卫所焦虑的正是这一点。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达道明寺。但是真田军还没有到。派出探子去后面寻找,可是数里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们受骗了。”幕僚中有人说。
真田幸村的哥哥现在东军,家康派来诱降的密使,多经他哥哥先到幸村处,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幸村为了破坏这次作战,故意不按时到达么?
不过,在这种时刻,又兵卫不是个随意猜忌、头脑简单的将军。
——幸村是位智谋之士啊。
不错,但正因为他是一个谋士,所以尽管在紧要时刻同意了后藤的原来方案,但归根到底,他不过是照别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这从他的行军速度上也不难看出来。
“如此人情!”连又兵卫也这样想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五月六日这一天浓雾弥漫,浓雾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锅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军从四天王寺出发后,虽拼命向东追赶后藤军,却进军迟缓。
幸村本来是个冷静的人,这时也难得用高嗓门叱斥着部队。
——倘若迟到,又兵卫难免一死。
但是,这雾可真叫人万般无奈!
又兵卫的不幸终于开始了。道明寺一带天色发白,天亮了。
按原计划,这里该是夜晚,戏还不该拉幕开场。
可是幕拉开了。
演戏的准备还没有就绪。被大雾濡湿的二千多名后藤军将士,伫立在河内平原这广阔的舞台上。可是,大雾虽给夜晚带来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转祸为福了。因为大雾正浓,东军发现不了后藤军。
“将士们,大丈夫光荣战死疆场,当在今日!”又兵卫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摆好阵势。陟过石川河浅滩,对面就是小松山。
应该先行占领。
因为有雾,看不清对岸的敌军。又兵卫为了解敌人如何布阵和人数多寡,组织小股枪炮队,先去小松山“哨探”。
所谓“哨探”,实际上是火力侦察,向人数不明的敌阵射击,然后根据回射的枪声、数量和位置,即可判断敌情的大概。
透过浓雾,传来双方对射的枪声,又兵卫依稀揣摸出敌阵的情景。
一夜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松山上无敌军。”
东军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为他不明地理情况。水野帐下的一班将领,在各处随意布下阵势,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军的疲劳,唯独小松山除外。
又兵卫命撤去石川河阵地,涉过浅滩,全军抢占了小松山,俯视山下的敌军。
日高雾散,山下东军狼狈不堪。他们抬头看到,渐渐散尽的薄雾里,有无数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
不等点派,帐下的将领们都争先涌到山脚下,真是“兵多无谋”。对阵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人少的一方须变换战术,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个劲地猛冲就行了。
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两军打头阵,先从正面登山。
后藤军的部将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轻而易举击溃了成群爬上来的东军,先是击毙了敌将奥田忠次,此外,东军里枉送首级的著名武士还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卫门、井关久兵卫、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井上四郎兵卫、下野道仁、阿波仁兵卫。
东军的先锋部队溃败下去,后来成为岛原领主的松仓重政,当时如同从山崖上滚下去似地大败而逃。
山顶上的又兵卫立即下令吹响螺号,命前锋山田和片山两将追杀敌人,向国分岭隘口快速推进。
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
胜成慌了。冲杀过来的后藤军不过二三百人,却是个个拼死力战,加上道路狭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悬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则施展不开。双方都成一列纵队,一人一骑地交锋。
况且,又兵卫就在头顶上督战。
山上又兵卫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地。
然而,又兵卫的前锋部队终于精疲力竭了。
胜成不断投入生力军,开始反攻。又兵卫在山上当即派出中军替换前锋,又将东军赶出几十丈远。
“真田怎么不来?”又兵卫明知埋怨也无济于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大声嚷道。
要是现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备兵力陆续投入战场,替换疲劳的将士,同时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击敌阵,那么东军势必溃散而逃。
这时,又兵卫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脸色显得格外明朗。
“不是应验了么?”这指的是他原来的方案。
要是真田军照他的方案准时到达的话,胜利是会实现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战术的正确。
“这样也可差强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兵卫和他的下属的浪人将士只要能够在这儿响当当地结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时间在推移。
又兵卫的兵士们疲惫不堪,却仍在混战之中来回冲杀搏斗。
东军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军,本多忠政的第二军五千人,伊达政宗的第四军一万人都已陆续到达战场。
又兵卫看到,时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来,只带了三十骑护身随从,冲下山去。他紧拉缰绳正要跃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弹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卫并没有落马。他的将士金马平右卫门大吃一惊,策马赶来,又兵卫在马上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平卫,速将我的头颅砍下,切莫让敌人缴获。”说着,便倒伏在马鞍上,他已经死了。
又兵卫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军,终于在中午之前到达藤井寺村口,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七个小时。他是从半夜丑时从四天王寺口出发的,因此,行军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将近三个时辰。
象幸村这样素来用兵神速的武将,竟会迟缓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说仅仅是浓雾的缘故吧。
虽说和又兵卫已经约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转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军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动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让这支人马轻易地消耗在国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壮烈的殒身之地了。
“又兵卫当于又兵卫的殒身之地死去。”幸村一定是这样想的。
这倒并非他没有人情,象又兵卫那样的军事家就应该让他死在他最喜爱最合适的战场上,我这样的军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认为运筹得当的地方殒身。他准是那么想的。
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却只与东军发生了几次小冲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战略中最理想的决战场——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东军激战,曾几次击退敌军,有一次还冲入家康的营寨。
在以少胜多的野战中,可以说他指挥的是一个很理想的战例。
下午,幸村从四天王寺西门往东退却的时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内被越前兵西尾仁左卫门砍掉了首级。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赖终究没有走出城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