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名均见本书第四十一回。有正本作“茄胙”,八十回校本从之,其他各本大都作“茄鲞”。
事隔三十年,当时取舍之故已不甚记得,大致如下:小说上的食品不必真能吃,针线也不必真做,亦只点缀家常,捃摭豪华耳。话虽如此,但如三十六回说“白绫红裹的兜肚”已成合(音葛)好了,怎能再刺(音戚)?“宝钗只刚做了一两个花瓣”,难道连里子一块儿扎么?此种疵累,前人已言之,固无伤大雅,若切近事实,自然更好。
做法各异,干湿有别
茄胙、茄鲞不仅名字不同,做法亦异,有干湿之别。依脂批与通行本,茄鲞是湿的,如说“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即使“盛在瓷罐子封严”亦不似今之罐头,日久岂不渥(北音)坏了?自不如有正本(亦脂批之一)茄胙的制法,晒干了“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封严了”之为妥当。是书描绘多在虚实之间,这里取其较符事实者,亦未脱拘滞之见,亦姑妄言之耳。
近得语言研究所丁声树先生来信,题一月十六日,至四月初方从文学所转到。书中提起这问题,遂破甑再拾,写为短篇以志君惠。
其第一书,录其说茄胙()之一节:“茄胙也叫茄子,是现在许多地区常用的食品。做法和凤姐说的大同,当然不是用那么华贵的调料,而是一般人家都可以常做的。”
书中又提到上的问题(详下)。我复信询茄之详,他于四月十日复书云:
茄子、扁豆、豇豆、酸菜、辣椒等,广泛流行于湖北、湖南、贵州、四川、云南各省。茄尤为常见,据说昆明市上酱菜园中,今天还有出售茄的(文字可能不用字)。一般地讲,普通人家自制居多。茄做法确实与正本凤姐口中所说相似。茄子预先切成细丝晒干,拌上米粉、调料、盐末之后(当然不会有什么鸡丝鸡汤等等),长期贮藏在一个菜坛子里,食用从中取出若干蒸之即可。
语甚明确,自属可信。有正本之作茄胙近于写实,固较各本为长。既通行于西南,北人不知,视为新奇,亦不足怪也。
文字亦有异同
但并不止蔬菜做法,且有文字的异同。丁君专攻语文,原作为版本一问题而提出的。更录其第一书之关于茄鲞者:“鲞似当作,与同字,集韵同在上声马韵,音侧下切,今普通话读zhǎ。有正本的‘胙’,应读为‘’,与脂本的鲞是一字异体。”
他从的两种本子来谈文字的异同,意甚新颖。先说“胙”、“”。比较简单,其音为“侧下”zhǎ,“”正体,“胙”别字,现在酱园不知写甚字,如丁君所云。按《字典》训藏鱼,与“”同。“”从差声是古字,胙肉之胙是借字。我前校本从有正本作“茄胙”,他年可修改或加注。诸本之作“茄鲞”者,其制法与有正本不同,自成一系列。“”为俗字,正作“鲞”,并音想,改与不改,似亦无关作意,情形尤简单,其实不尽然。
“”如改“鲞”,笔画似相差无几,却与“鲞”字只少了一捺。茄(、胙)通行于西南半壁,而茄鲞之称,《红楼》以外无闻焉。“鲞”是否“”之误呢?丁君此书正是这样提出的。是文字、意义的差别,而非字体之异写。据《字典》:
,从差省,侧下切,音,藏鱼。鲞,从食省,息两切,音想,干鱼腊。(注,古今字,见《说文》。鲞有想吃味美之意,音兼义。)
“”、“鲞”形近音异,久藏干腊义亦相近,而古今异制,南北异称,今不能详,但总是两字耳。
从本书言之,茄鲞、茄胙名称制法不同,原各成系列。但有正亦是脂本,虽不着脂砚之名,何以与其他脂本不同,似是一问题。以“”校“鲞”,有沟通二者意,此即丁君“一字异体”之说,也就是说应以“茄”为正。
作者本意何在?
首先从一般通行本看,“鲞”是否错字?鲞鱼是现在的普通食品。以把茄子做得鲜美而耐久藏,谓之茄鲞,名义亦相当,却皆似出于空想,不如作茄的近乎事实,而于小说为无碍,已见前文。
如作者当时想的名字是“茄zhǎ”,应当写什么字呢?总是“”之类,怕不会写这古体;既然“”自不会一错成“”再误为“鲞”了,再退一步,即使改“”再误成“鲞”,欲结合有正与他脂本,恐仍无益,因其下文的制造各具一格,上虽通连,而下歧出如故也。若同是脂本系统,何以有两种格式,自是原作稿本的不同,且有关于二元或多元的性质,兹不具论。
前校是书,用有正戚序本作底子,我当时不大满意,想用庚辰本而条件不够(庚辰本只有照片,字迹甚小,亦不便抄写)。现在看来,有正本非无佳处,“茄胙”之胜于“茄鲞”便是一例。余年齿衰暮,无缘温寻前书,同校者久归黄土,不能再勘切磋,殊可惜也。
一九七九年五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