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阎锡山晋中督阵,逃回太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林可行 本章:第04章 阎锡山晋中督阵,逃回太原

    北上晋中阎锡山督阵

    陈赓、王震两位司令员发报中央、请示下一步行动。大兵团行动应该一环紧扣一环。晋西南作战,从11月20日开始,到12月30日为止,连续作战40天,解放吕梁山区,歼灭了敌六十七师。董钊已经回到临汾,敌人仍占据蒲县、大宁之线。应当考虑下一步行动。

    通信处长送来毛主席的电报,祝贺胜利,并指示部队,现地休整待机,以伏击战消耗、困扰敌人,使敌疲惫。

    陈赓看过电报交给王震,再传给政治委员谢富治。他考虑下一步打算,寻找作战对象,首先是打一个就餐的地方。吕梁战役已经结束,没有再蹲在这里的必要。部队加上民工几万张嘴巴需要吃的,这是当前头等大事。电报上让他现地休整待机。问题是现地不能待机,连吃的都没有。

    电报在人们手中传阅着,看过的人都在思考,默不表态,等待别人发言。由于是毛主席的电报,不好说话。反复地阅读电文,惟恐领略不透。但是电文非常明确:现地待机,怎么领略也出不了这几个字的含义。但吕梁区似乎没有再集中这样多部队的必要,地方部队就可以展开工作。

    陈赓也一言不发,他在考虑。中央用意何在?怎么执行和能不能执行?忽然他转过身来问谢富治:“你的意见?”他不好问王震,把这个问题提给王震不大合适。虽然是统一指挥,但毕竟不同,不能叫王震为难。

    谢富治说:“按中央指示办。”他打了一个官腔,把问题又抛回陈赓。

    陈赓问他:“还有多少天的粮食?”

    谢富治说:“从河东带来的粮食早已吃光,打开隰县弄到的粮也早已吃完,现在吃的粮食是从晋西北离石、临县运来的。”

    陈赓一边测量临县、离石到蒲县的距离,一边说:“军队要吃饭,民工要吃饭。”

    参谋长告诉他:“从临县、离石到这里,直线是一百八十公里,实际要远得多,近四百里路,往返一次近千里,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集中这样多的部队和民工,至少需要几万民工运输粮食和草料……”

    陈赓猛一转身,一下子把脸转向王震:“王胡子,晋绥的东道主,你为什么不说话?全部负担要压在你的肩上……”

    王震慷慨大度,一揽承包:“决策由你,我不必多言。后勤嘛!全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说:“晋绥军民全力以赴,我是不会撵你走的。”

    陈赓把手放在王震肩上:“你王胡子我是知道的,王震的字典里没有‘难’字。可是我的脑子里装的却全是‘难’字。”他一一数着,“数九寒天待在这里,几万人坐等着吃粮食,这是一难;几万民工在往返千里的长途上奔波,这是二难;此地无柴无草,被阎锡山和胡宗南军队洗劫一空,这是三难;董钊已回临汾,我们却把几万人的大兵团摆在偏僻的山沟里,位置不机动,交通不方便,这是四难;以大兵团的消耗担任游击队的任务,这是五难。”

    谢富治插话:“中央指示是从大局考虑……”

    陈赓说:“无非是考虑胡宗南再发动对延安的进攻。这我们有例在先,不须顾虑。蒋介石不会再采用偷袭的办法。但是我们眼下这一切难题必须立即解决。如果现地休整,却要劳民伤财,增加晋绥人民的负担。”他向王震说,“还是我们商量的,寻找一个打击的目标,找一个吃饭的地方,把这个打击目标选中阎锡山,在晋中盆地找饭吃。王胡子,你的意见?我们向中央请示。”

    王震乐了:“这就解决了你的五大难题。我尽东道主之谊不能叫苦。你是一门重炮,对着哪里都敢轰击。”

    陈赓说:“你是毛主席的爱将,有你签名更起作用。”

    谢富治犯难地说:“北上晋中捣阎锡山老窝,阎锡山必然会出重兵。阎锡山一出兵董钊会扰我侧背,会造成对我南北夹击……”

    陈赓不同意他的看法:“你估计错了,我们打阎锡山,胡宗南决不会出兵助战。这一仗要奠定山西局势,使阎锡山困守晋中不敢南面而视。我可以争取主动对付胡宗南。胡宗南不攻延安他是不死心的。蒋介石对延安觊觎已久,不攻延安决不罢休。向中央发报,我立即挥师北上。”

    电报签署陈赓、王震、谢富治的名字。

    他们很快就收到毛主席回电:“同意进行汾孝作战。”陈、王、谢立即挥师北上,开始了新的战役。

    部队沿着吕梁山麓北上,向晋中平原开进。晋中平原,在吕梁山、太岳山、系舟山的环抱中间。太岳山、吕梁山像两道高耸的夹墙。汾河、文峪河流经其中,把晋中布置得平坦宽展,上面布满城镇和大小村庄,人口稠密,物产丰富。这是山西最富饶的地区。汾阳、孝义在盆地的南边。汾阳城坐落在吕梁山下,孝义地处汾河和文峪河的汇合处。这里是阎锡山的兵库粮仓,阎锡山的命根子。

    阎锡山屡屡兴兵进犯解放区。九月,胡宗南向我发动进攻,孙楚的三十四军配合行动,攻我灵石;董钊进攻吕梁;阎锡山又在北面出兵配合。这次要狠狠地打他一下,使阎锡山蜷伏在晋中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陈赓、王震、谢富治乘马前进。

    情报科长程甲锐报告了敌布防情况:“孙楚三十四军在介休、孝义一线,孝义守敌是孙楚的一个营;王靖国的三十一军在清徐、交城一线;赵承绶的三十三军在祁县,平遥一线;楚溪春的四十三军七十师在汾阳。”

    参谋长说:“阎锡山主力部队大部在太原以南,战斗一打响,阎锡山会倾巢出动。我手边只有十八个团的兵力。王靖国、赵承绶、孙楚、楚溪春等号称是阎锡山的五虎上将,都摆在太原以南。晋中盆地是阎锡山必争之地。这是在阎锡山家门口打。敌人经过休整训练,全部装备了日式武器。我们则是困难地转战吕梁山四十多天的疲惫之师。阎锡山会以重兵对我。”

    陈赓真好像完全不考虑这一严重问题。谈笑风生,随意打趣:“我们就是要阎锡山倾巢出动,最好阎锡山亲自出马。以我这十八个团会一会阎锡山的五虎上将。如果我的人多了,阎锡山还不敢来呢!”他又说:“首先拿下汾阳、孝义两城,吸引阎锡山分兵来援。”

    路上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十旅、十一旅、十二旅、十三旅打汾阳城。晋绥独二旅、独四旅攻孝义;三五九旅为预备队。

    部队向指定地点开进。为了打阎锡山一个措手不及,10天的急行军,越过吕梁山进入晋中盆地。1月14日,四纵四个旅包围了汾阳城。独二旅、独三旅包围孝义城。1月18日攻克孝义城。

    太原长官公署紧张起来。参谋长郭宗汾把陈、王、谢部包围汾阳,孝义失守情况报告给阎锡山。

    阎锡山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这是他想都没想到的事。陈赓、王震打到他们家门口了。董钊丢了一个师逃回临汾,他是知道的。当时陈赓、王震部队在蒲县附近,他们的部队连战40多天没有休整,怎么可能又发起攻势?几天工夫竟打到晋中来了,他无法相信。可是汾阳被包围,孝义失守是事实。阎锡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是迎战,还是退守太原?他对着站在他面前的参谋长郭宗汾望着,由于惊吓而痴呆,失去了反应能力,如同陈赓已经兵临城下似的。阎锡山松弛的腮帮子都颤抖起来。郭宗汾立刻挨近司令长官身边。

    阎锡山口颤地说:“你再说一遍我听,是甚的回事?”

    郭宗汾一本正经地报告:“陈赓以四个旅包围了汾阳城,王震两个旅攻占了孝义。”

    阎锡山着急了:“汾阳失守就打开了太原的大门。汾阳绝不能丢,孝义必须夺回来。”他问郭宗汾说。“你看陈赓会不会来打太原?”

    郭宗汾说:“就目前看来,陈赓的意图是夺取汾阳城。他的主力都集中汾阳一带,孝义城是箝制方向。还不致于打太原,他的兵力不够。”

    一听说陈赓不致于攻打太原,阎锡山立刻想站起来振作振作,怎奈两条腿还是发软。因为刚才吓得太狠了,一时缓不过劲来。郭宗汾立刻挽住司令长官向地图跟前走去,为司令长官找到汾阳和孝义的位置。

    阎锡山在地图上,从太原到汾阳,又从汾阳到太原城,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陈赓、王震兵分两路,我兵分三路。北路从交城、文水南下向汾阳推进,阻止陈赓北上威胁太原;中路由平遥出动,直插汾阳、孝义中间,切断陈赓和王震的联系。以北中两路迫使陈赓以主力和我在汾阳城下决战。南路从介休出动,夺取孝义,迂回陈赓侧背。”他说完又对郭宗汾说:“你合计一下,我要亲自出马,召王靖国、赵承绶、孙楚来,我要训话。”

    郭宗汾下令,召集军长开会,以便体现司令长官的意图。在家门口打仗有好处,可以不留看家的,把全部部队出动。这样,北路王靖国的六十一军,辖四个师,由文水南下,向汾阳压迫前进。中路赵承绶的三十三军,辖两个师、两个纵队。这两个纵队是由日本兵编成的,相当两个师。由平遥出动,向汾阳压迫。以北、中两路,加汾阳刘效增师,共八个师对陈赓的四个旅。南路孙楚的三十四军,辖四个师,由介休出动,夺取孝义城。待北、中两路于汾阳城下和陈赓接火之后,迂回陈赓侧背,切断陈赓的后路和补给线。

    阎锡山担心地问:“兵力上我们比陈赓、王震多吗?”

    郭宗汾算计了一下说:“陈赓、王震共十八个团。我三个军是二十五个团。”

    阎锡山听了把提着的心放下了,又壮起胆来:“那么,得把重炮带上。我亲自指挥。”

    郭宗汾说:“只是司令长官亲自出马……”

    阎锡山打断他的话:“这不用你过问,你随我一起去。”

    郭宗汾说:“我是说司令长官坐镇太原,我在前边协调三军……”

    阎锡山深明哲理地向郭宗汾说:“你懂得狗怎么用吗?主人让它干什么它干什么,别人的话它就不听了,因为狗只听主人的。”

    阎锡山身着军阀混战时的督军服。披上绶带和肩上的黄穗子。挎上东洋刀,越显得不合时宜,越透出他威风凛凛。多年不穿的军服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气味。衣服都压成很死的褶子,穿戴起来像个古玩,真是够土气的。阎锡山就这样出现在会议厅大桌子前的首席座位上。

    郭宗汾把三位将领带进来接见。

    王靖国、赵承绶、孙楚恭恭敬敬地站在进门不远处,等待司令长官的训示。他们像对待老祖宗似的十分敬畏恭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过分地亲近。等召唤到谁,谁才能走近司令长官跟前。

    阎锡山这时完全镇静下来。他得意地看着走进来的五虎上将,内心觉得他手下的人比蒋介石手下的人强,是能干的,对他是绝对忠诚的,真是像狗一样的受他唆使。他说:“陈赓被董钊打得在吕梁山站不住脚,向我晋中流窜,包围了汾阳,攻陷了孝义。汾阳不能丢,必须守住,孝义必须夺回来……”他唠叨起来:“我放弃晋南,是为的让中央军和共军打。谁知董钊藏奸,保存实力。陈赓狡猾……”说到这里阎锡山召王靖国近前来,阎锡山用多肉的手指头点着王靖国的鼻子尖儿:“你给我带上三十七师、七十二师、六十六师,由文水出动,解汾阳之围。控制文水通汾阳的公路,等待中路赵承绶推进。”他召赵承绶前来,指着赵承绶:“你给我带上四十六师、七十一师和八、九两个纵队……”阎锡山把每个军师的番号,一个不漏地念一遍,就像地主老财数钱票子一样,不厌其烦地搬出来数上一遍,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宽慰。他说:“你这一路最强,用你们这两个军在汾阳和陈赓决战。”

    说罢两个人退下,孙楚被召到前边来。孙楚立正,弓着身子,等待司令官的训示。

    阎锡山用同样的词句说道:“陈赓主力在北边,南面空虚。你给我带上六十九师、四十四师、四十一师、七十三师从南边包抄。擦着山根迂回,切断陈赓、王震的后路,从背后杀他们。”此刻,阎锡山是充满了信心,好像他见到陈赓和王震败溃的样子。他说:“我亲自指挥你们三个军长。”

    这点事由参谋长郭宗汾宣布,会比司令官利索得多。但阎锡山非亲自安排不行。阎锡山有他的聪明之处。不像蒋介石那样,内战一开始把他所有的将领都降了一级。军降为整编师,师降为旅。阎锡山没那样做,他懂得人的心理:谁都想往高升,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只有让他们步步高升,到用的时候才会为他卖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三个军长都出动,只有他阎锡山亲自出马,才指挥得动他们。出于这个目的,阎锡山亲自到平遥前线指挥。

    司令长官的指挥列车没受到任何阻碍,风驰电掣般地自太原车站开出直奔平遥。阎锡山真有点飘飘然。他穿着显赫的督军服,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四周是忙个不停的大本营工作人员。车前车后是警卫部队。列车最后是十二门日式重炮。

    这时,司令长官向他的参谋长郭宗汾,没完没了地总结起历史教训来:“不是上党的失败,我不会退居晋中,把半壁河山送到胡宗南手里,使我山西破了相,失去了表里山河的局面。我一年少收多少租子和税金?”他充满信心地说:“共产党长不了,我会把失地都收回来的。但是,胡宗南占去的地方难办……胡宗南会赖着不走。老蒋巴不得把我挤出山西。”他说:“这些年心气不顺,憋在心里闷的慌。我是个军事家,连日本人都称赞的。张作霖垮了,段祺瑞垮了。吴佩孚垮了,冯玉祥也垮了。戳得住的只有我。”他说:“德国垮了,日本人垮了,我没有垮。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失败,就是因为没有多种山药蛋。我,有的是山药蛋,不愁没吃的。”列车开动,震得阎锡山多肉的腮帮子松弛下来簌簌颤抖。使他感到麻酥酥的,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郭宗汾感到司令长官心境很好,这是此次出征取得胜利的先兆,以至整个列车上的人都笑逐颜开。阎锡山乐极了。

    列车开进平遥车站。阎锡山立刻执行督军的职务。汾河没有最后封冻,可以作为一道防线拦阻陈赓。

    阎锡山这肥胖的身子上前线是不行的了,只有留在平遥指挥车上。他向参谋长郭宗汾说:“用报话机直接指挥他们,命令王靖国推进,到汾阳以北停止。命令赵承绶直趋汾阳城下,和王靖国协同一致向陈赓压迫。命令孙楚夺取孝义城。告诉他们我到了平遥。”

    报话机不停地呼叫着,空中响着郭宗汾那浓重的山西口音。

    陈赓听不懂山西话,向参谋长说:“找两个山西人,听郭宗汾说的什么?山西话太难懂了。几乎满天空都是郭宗汾那急切的山西五台山土腔。”

    参谋长说:“郭宗汾说阎锡山到平遥前线指挥作战。”

    陈赓一听阎锡山亲临前线,顿时精神振奋,向王震说:“不虚此行。这一捅把一个老牌军阀捅了出来。”

    王震说:“阎锡山亲自指挥,仗就好打了。”他接着说:“阎锡山手段狠毒,对手下人不满意就让他自尽。所以手下人都怕他。他亲自出马,王靖国、赵承绶、孙楚为了表现给司令长官看,都会争先恐后的。”

    陈赓召集前线最高军事会议,参谋长主持了会议。他指着敌人到达的位置说:“北路王靖国比较谨慎,推进迟缓,在汾阳以北停止下来,似乎在等赵承绶的推进,两路靠拢之后再向我压迫前进。南路孙楚活跃异常,推进得快。孙楚估计我主力在北面,南面兵力单薄,所以他敢以四个师放胆前进,企图扰我侧背。”

    从敌人兵力部署和进展的程度,陈赓一眼就看出阎锡山的意图。他走近地图说:“再打汾阳已无必要。现在重新部署我们的力量。我部队除孝义外全线后撤,吸引赵承绶四个师渡文峪河西来,目的是调阎军远离平遥城。让阎锡山以为我怕他,而他可以放胆前进。我主力要隐蔽南移。部署如下:主力隐蔽南移;周希汉十旅进至孝义东南梧桐一线,在梧桐东南构夜袭敌人筑工事。李成芳十一旅进驻孝义城;陈康十三旅向三泉镇地区后撤;刘金轩十二旅进至聂生村、田村、司马镇一线;独二旅进占西盘粮;独四旅进至王窑圃;三五九旅进至上村地区。”他指着地图说:“我留一个旅在北面,伪装主力,把王靖国、赵承绶留在北面,其它六个旅南移。周希汉旅插入孝义和介休之间,文峪河汾河的汇合处。扰南路孙楚的侧背。”

    陈赓部署完毕,解释他这样调动的意图:“我们北面后撤,取守势,吸引敌人过文峪河,把王靖国、赵承绶抑留在北面,孤立南面的孙楚。孙楚此人还是有点见解的,太平洋战争爆发,阎锡山召集高级将领开会找出路。包括阎锡山在内,都认为美国必败,日本必胜,必能统治中国。唯独孙楚相反;他说日本必败,美国必胜。结果阎锡山认输。所以阎锡山很器重孙楚。总让他独当一面。孙楚也很想在阎锡山面前逞能。他的兵最多,四个主力师,我们应首先打击孙楚。”

    谢富治说:“敌我共四十三个团,战场幅员不宽,地形是一马平川……”

    陈赓说:“幅员不大也可以调动人马,关键是给敌人造成错觉,集中兵力打击孙楚。孙楚一垮,敌人势必全线崩溃。”

    王震说:“阎锡山所以敢出太原城,因为他觉得他带的兵多。只要这一仗把阎锡山惊动,他会撒腿就跑。他是决策人,别人受他的制约,他不受别人制约。”

    陈赓司令员说:“部队一律夜间行动。唯独陈康的十三旅,向三泉镇后撤时必须白天行动,显示一下目标,只是别作得过分。”

    从地图上看,我形成一个全线后撤的局面。几万人在黑夜的掩护下进行紧张的调动。夜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幕,掩盖着一切诡密的行动。

    部队从吕梁山上下来,一路北进,一直赶到汾阳城下,包围了汾阳城,现在一声令下又掉头南开,尔后插向东南。暗黑的夜,刺骨的冷风,冰雪的大地,雪在人们脚下吱吱作响。几万双脚和上万匹牲口的蹄子,敲击着冰冻得坚硬的路面。

    转眼之间,汾阳城留在身后了。北面那一道黑压压的高墙似的真武山、关帝山退到远处。前面东南方向出现太岳山的影子,霍山已经矗立在近前了。大路曲曲弯弯,总是走不到尽头。虽然人们一句话没说,前边却不断传来命令:

    “肃静,不许说话!”

    “不许吸烟,不许暴露火光!”

    “把牲口嚼嘴勒紧,不许嘶叫!”

    “不许掉队,跟紧!”

    一连串的不许,造成了紧张气氛,反倒使人们清醒,驱走了疲累和困倦,也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人们用极轻的声音问答着:“这是往哪个方向走?我好像转向了。”“这是朝东南走还是朝西北走?”

    “咱们去打太原城。”

    “别瞎说了!到底朝什么地方走?”

    “你看不见前面是霍山吗?”

    “走吧,反正出不了山西。”

    部队经过一个村庄,没停,又继续向东南走。到了一片旷野地带,忽然霍刚下令让部队停止前进。到达目的地了。

    团长吴孝闵带着营长们走来,分配地段构筑工事。这就意味着没有村庄,也没有房子住,没有火烤和热的东西吃。这里地形开阔,东面和北面是一片雪野。雪下掩盖着倒伏的麦苗。不愧是冲积平原,平的像桌子面一样,没有沟渠没有塄坎。远处的村庄和寒林就像一座座孤岛。

    部队散开拉成长链,在雪地里构筑工事。地表是冻的,掘进二十公分才透过冻土层打到松软的褐土上。从地心里冒出一股潮湿的温和的土香气。一直工作到黎明前,人们才进到工事里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时才注意到霍山已经到了他们跟前,高耸的霍山拔地而起,像一排卫士矗立在汾河东岸。太阳正从绵山顶上露出脸盘,于是整个大地通明透亮,色彩单调而明快。高山、大川、田野、寒林、晴空,气魄宏伟壮观。与这景物对比的是数以千计的,在田野上忙碌着,作着各种动作的人。比起大自然来,人显得多么渺小琐细。即使是几十个团的厮杀,也只是在晋中盆地一隅之地上进行,只是宏大山河画卷的细部。这细部细到能让人看到麦苗的根须,和昆虫的小腿,也看到人们心的深处——内心世界。

    周希汉整个旅的阵地展开在梧桐东南的旷野里,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链,数以千计的人是这条长链上的珠子,在交通沟、单人掩体、火力巢中活动着。这就是战线。

    天气晴朗,一切景物都历历在目。看到霍山不禁引起人对家乡,对亲人的怀念,脉脉温情从人们的心底升起。原来命令是过黄河,保卫延安。人们离开故土,踏上新的征途,谁知又回来了,现在和太岳区只是汾河一水之隔。人们感到一股暖烘烘的风从东面掠地卷来,越过汾河,掠过雪野扑到人们的脸上,好似亲人的吻,吻到战士的额上、脸颊上,吻到他们的嘴唇上。这是亲人的气息,家乡的风味,为的是在冰天雪地上辛勤工作着的亲人得到慰藉和鼓励。

    霍刚望着前面,深深地呼吸着从东面吹来的温和的风。这时他忽然意识到:1946年已经被送走,1947年来到了。春天即将来到战士的身边。他和指导员杨玉玺坐在工事上,这是少有的空闲。工事已经修好,就等着敌人来攻,这中间可以休息一下,坐下来闲谈,回忆这半年来走过的道路。去年这时候正是停战令生效的时候。从曲沃城上撤下来,接着就是大规模内战爆发,蒋介石对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我们是大踏步的后撤,实行战略防御。尔后西出吕梁作战,现在到了晋中盆地,从大踏步后撤到局部地区的出击……

    霍刚望着南边,如果没有那一带蜿蜒起伏的丘陵,他会看得见晋南平原。

    大地上泛起一片白色的雾气。这就是说,春天不久就要回来,春风会从南面吹过来,晋南的麦苗此刻该是返青的时候了。

    杨玉玺说:“你在汾河头,她在汾河尾,一水上下隔,天南又地北。去年这时候是你们在连队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今天也会想到我们的。”

    霍刚说:“我不知道青梅这会儿在哪?”

    杨玉玺问:“再没接到她的信?”

    霍刚说:“只那一封。”

    杨玉玺问:“还在身上吗!”

    霍刚说:“在。”

    杨玉玺说:“我看。”

    霍刚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交给指导员。杨玉玺接过来并不打开,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又还给霍刚:“你收着吧!你应当放在左面的口袋里。”

    霍刚问:“为什么?”

    杨玉玺说:“那才是贴心的地方。”

    霍刚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杨玉玺感慨地说:“女同志比我们重感情。感情越重想得越深,越细。总不能像我们这样粗粗拉拉,直来直去,大喊大叫。我们除去战斗之外,其余一切都是枝枝节节,无关大局,包括个人感情,生活和私事在内。革命战争是锻炼人的,包括青梅。如果没有革命战争的胜利,一切都归无用。想起这些,困难算得了什么,个人生死又算得什么……。”

    霍刚说:“我们已经取得五战五捷的胜利,打击了蒋介石的进攻。”

    老大娘正在给伤员为药杨玉玺说:“蒋介石又叫嚷起‘和平’来了。经过司徒雷登转告我们党中央,要派张治中来延安进行和谈。”他最后讽刺说:“狼有时也会发出哀嚎。”

    霍刚说:“叫得再顺耳也是狼的声音。”

    杨玉玺说:“我想起‘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每逢这种时候,就是蒋介石遇到了某种困难,又想起新的花招:用‘和平’来骗傻子。延安是他选中的目标。狼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我们打这一仗就是为开劈新的局面。”

    他们去检查工事。太阳从山口升起,阳光从雪野上反射上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霍刚看过之后说:“视野和射野都不受限制。”作为下级指挥员无法知道作战全局和战争发展到什么样子,只是执行上级规定给他们的任务,听从命令行事。只知道司令部改变了部署,主力隐蔽南移,从汾阳城到孝义城东南赶筑工事,难以预料迈出这一步将得到什么结果。与其猜测不如不去想它,空闲下来想想战争以外的事,那将会使全部等待的时间过得更有意思。因为这是在战场之上,恶战即将来临啊!

    有余悸阎锡山逃回太原

    1947年1月17日,北路敌人王靖国的三个师,推进到汾阳城南二十里的西阳城,向我十三旅压迫过来。中路敌人赵承绶向田屯、西河堡、司马镇我十二旅进攻。15时攻占了司马镇、田屯、大虢镇。赵承绶的四个师全部渡过文峪河。南路孙楚的四个师直扑孝义城,进攻孝义北关。被李成芳旅反击出来。

    阎锡山通过报话机下达命令,督促三军向陈赓压迫前进。他要不给陈赓以喘息时机。

    司令部是整个战役的神经中枢。陈赓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及时地掌握着战场的发展进程。目前情况是“等”,等待敌人来攻,他本来是不喜欢这种打法的,但必须和敌人接触,以便观察敌人的动静。

    北路王靖国稳重;中路赵承绶被我阻击后,表现迟缓;南路孙楚是猖狂,迫不及待猛攻西盘粮独二旅阵地。北、中两路的迟缓,激起孙楚疾进的念头。

    参谋长说:“孙楚以一部兵力向西盘粮我独二旅猛攻,以一部兵力向梧桐进犯,炮火猛烈,我方阵地被浓烟笼罩。”

    陈赓上到观察所用镜子望着,孙楚展开四个师十个团,攻击西盘粮和梧桐。王震发现孙楚在督战。陈赓用望远镜在对面村边找到一小撮人,孙楚身着黄呢子大衣在一小群人中特别显眼,指手划脚,不可一世。敌人攻击部队全部摆在野外,展平的雪野上满是灰色的人马。

    这一带村庄都有一个围堰,防备汾河水泛滥,此刻却被用来作军事掩体之用。孙楚就站在围堰之上。

    敌人的散兵线像波浪一样,一道一道地向西盘粮的围堰迫近,敌我之间的距离很快缩短。我方炮火开始拦截射击,打击敌人的散兵线。敌人的散兵线疏散开来,但依然向我逼近,很快迫近我前沿阵地。我军投出手榴弹,步兵跳出战壕发起反击。敌人的部队溃乱,卷了回去。

    陈赓看到孙楚狂怒地挥着手臂在跳脚大骂。顷刻,敌方炮火又向我轰击,又开始猛烈地袭击。散兵又被赶回来,重新发起攻击。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孙楚是决心拿下西盘粮和梧桐,打开迂回孝义的局面。

    参谋长说:“两天来敌人活动规律是:早晨八时开始攻击,下午四时收兵。这中间的一段时间是阵前拉锯战。”

    陈赓对王震说:“敌人精疲力竭之时,我全线反击,一追到底。时间,下午四时。”这是实行他拦腰一刀的计划,把一部兵力正面顶住敌人,吸引敌人攻击。而后以奇兵突袭,制敌死命。

    王震说:“你不想派人去捉孙楚?”

    陈赓摇摇头说:“我对孙楚兴趣不大,捉来无用。打他个落花流水足矣!让他自己过河去阎锡山面前自裁吧。”

    陈赓带人向侧翼走去。他们顺着交通沟走,以免暴露目标。因为这次出击,需要大胆、勇敢、果决,反应灵敏。只有身在第一线才能把握这一战机。待在指挥部里听电话,下边报告上来请示,然后下达命令,层层往返只有失掉战机。战机是转瞬即逝的。而战争需要的是机敏、果决。不管战线多长,千军万马场面多么伟大壮观,只要牵一发,就会动全局。有这样的认识,还得有这样的胆量,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选择关键部位给敌人以有力的一击。

    霍刚和杨玉玺迎接司令员。陈赓对他的老警卫员是有感情的,又查了一遍霍刚的伤情。霍刚关切地问:“司令员,每天还用冷水洗澡吗?”

    陈赓说:“照旧,积习难改。你们准备的怎么样?”

    霍刚说:“准备就绪。”

    陈赓并没检查工事。他只来检查战士的装束。

    田芳单刀直人地说:“首长,董钊十个团被我们围在午城,困住了不打。阎锡山来了二十五个团反倒要打,为什么?”

    陈赓直接听到战士提问题很高兴。我们是人民军队,战士是应该懂得更多东西。他说:“蒋介石是让董钊重新占领吕梁。我想在午城打他。董钊把五个师挤在一起,不易割裂。而硬打死拚会消耗自己,不行。所以放弃午城,在半路截他,诱使董钊回兵。我不费多大力气,歼灭他一个师,把董钊撵下吕梁山。对阎锡山,政治上,军事上要狠狠地打他,使他从此不敢轻举妄动,我们才好放开手脚。这次阎锡山让他的五虎上将出来三个,老家伙亲自出马指挥作战,得好好教训他一番,一下子把他打痛。我以一个旅后撤三泉镇,箝制北、中两路敌人,以主力南移打孙楚。孙楚太狂,我先顶住他,再从他侧背出奇兵,打垮阎锡山这股敌人,阎锡山会全线收兵。”

    田芳和同志们恍然大悟,笑了……

    王靖国已解汾阳之围(实则是我主动撤离),推进到西阳城。赵承绶攻占司马镇。孙楚得知后,极不服气。他们对面并非陈赓主力,可就是进展不开,为什么攻着这么费劲?而阎锡山和郭宗汾还在不住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气得孙楚戎装齐楚走出司令部到野外督战,意图夺取西盘粮,攻占孝义,打垮这一翼,从背后迂回陈赓。和平谈判的时候,他见过陈赓,他觉得陈赓的眼睛厉害,威严逼人。他的评价,胡宗南像一头肉牛,而陈赓是一只猛虎。趁陈赓在北面对付王靖国和赵承绶,他才迫不及待地想取得进展。所以他站在攻击部队的后边,让他的部队看得到他。

    野外,冰天雪地,北风劲吹。但孙楚却满头大汗。披着大衣在雪野上挺直站着,把望远镜举在眼前,其实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片开阔地,一眼望到尽头。若不是西盘粮挡住他的视线,他可以一直望见孝义城。孙楚发动第四次攻击。炮筒都打红了,高大的建筑物都中了炮弹,村庄的围堰也被他的炮轰击过。他的几十挺轻重机关枪,也暴雨般地敲击着围堰上的掩体。但西盘粮固若盘石。

    郭宗汾和孙楚通话,命令孙楚加紧攻击:“陈赓已经向三泉镇后撤,有退据吕梁的迹象,迅速击破陈赓右翼,迂回陈赓侧背。”

    副官打开地图。不看地图犹可,一看地图孙楚急了。他已经落到王靖国、赵承绶的后面。他下令:“攻下孝义城吃晚饭。”并大骂太阳走得太快,故意和他为难。

    副官不敢提出异议,时间已经不允许了。这种话在早晨说还能起一点作用,现在太阳向吕梁山顶倾斜下去,已经没有夺取西盘粮和孝义城的可能。他的四个师摆在冰天雪地之中,饥寒交迫,攻击力明显地衰竭下来。

    孙楚不服,迟迟不愿下达收兵命令。这一天他太难堪了。陈赓不给一点面子。要知道孙楚今天把蒋介石授予他的勋章都排在胸前了。勋章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就为的是旗开得胜,杀陈赓一个片甲不留。

    孙楚下令收兵的刹那,陈赓、周希汉下令部队出击。

    霍刚带着他的连队跳出战壕,向东盘粮孙楚攻击部队侧背拦腰插去。孙楚大惊。他没有防着这时陈赓杀来一刀,使他措手不及。我另一部在其正面也开始反击,孙楚全线大乱。四个师往回卷时遭到周希汉的拦截。几十挺轻重机枪,绞杀着溃散的人马。

    孙楚全线像山崩,像决堤,兵将争相奔逃,潮水一般向田野上泛滥。大车、行李、背包丢得遍地都是。大炮被推翻了,重机枪被扔掉了,步枪、行军锅、鞍架统统丢弃。只有密集的人和惊马没命地、不顾一切地向东盘粮,向汾河狂奔而去。

    从停止攻击到全军溃退,孙楚没来得及收住脚就被打垮了,战场上出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孙楚的四个师一溃退便失去控制。

    霍刚带他的连直插孙楚的指挥部。

    霍青山老人同上万民工也全部出动。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覆盖了雪野,使出了全身力气,追击着一群敌人,大声喊叫让他们停下来投降。霍青山从没见过这种局面,也没有见过这种打法。半分钟前敌人用猛烈的炮火轰击我们,我们还不声不响地硬顶着,那真叫人提心吊胆。那时敌人是四个师端着刺刀,寒光闪闪,人浪滚翻,一步步向我们逼近来。可是拦腰一击,战场上一下倒过来,敌人撤退往回跑,我们是端刺刀拚命地追。孙楚反手不及了。

    从老伴死了之后从没见过霍青山老人的笑脸,今天老人忘掉了痛苦,被这种场面鼓舞得兴高采烈。看着敌人败退的样子真令人扬眉吐气。不是过去反扫荡时被日本人追着跑,钻树林、转山沟的时候了,现在是追敌人。老人觉得年轻了三十多岁,腿脚也灵活了,步履也轻快了。像架了云一样,提着一根扁担不停步地追着一股敌人。老人一边追一边骂:“你们往哪儿跑?跟着蒋介石、阎锡山下地狱去吧!死心踏地给他们卖命有你们什么好处?阎锡山为什么自己不到前线来堵炮眼?赶着你们替他来送死。你们不都是阎锡山抓出来的吗?你们家没有妻儿老小吗?你们就不看看解放区的老百姓?干吗跟着坑害你们的人跑?”任凭老人怎么唠叨,前面的敌人仍然不停脚步。老人急了,稍一用力,把扁担甩出去。老人本来气力就很大,再加上一股急劲,扁担旋转得像飞轮一样,越过后边人的头顶飞到前边,把前边的敌人打倒,后边的人被绊倒一片。老人气冲冲地跑上去拾起扁担高高地扬起来准备往下砸。一看地上跪了一片人,都举起双手求饶:“老爷子,饶命吧!我们投降!”

    霍青山老人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死,但是高高举起的扁担软软地放下来了,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说:“也许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点人心。”随即命令道:“起来吧,你们被解放了。”

    俘虏们都站了起来。

    霍青山问:“谁带你们来的?”

    俘虏说:“孙楚。”

    老人问:“他在哪儿?”

    俘虏说:“他往汾河边跑了。”

    老人带着俘虏去追。老人见到儿子霍刚说:“孙楚往汾河边上跑了。”

    霍刚带着部队冲向汾河。忽然看见前面的敌人卷回来,像一道可怕的狂风巨浪。霍刚命令机枪扫射。三挺机关枪向冲来的敌人射击。敌人又绝望地卷回去,冲向汾河。忽然一声巨响,地震一般,汾河上的冰裂开了,被挤在冰上的人马全部陷了下去,巨浪激起一丈多高,把落水的人吞没了。

    孙楚被两个护兵架着游过汾河。他惊吓、饥饿、冰冷、疲惫不堪。几个兵把他拖上汾河东岸。

    孙楚像落汤鸡一样,最后被架到阎锡山跟前,趴在阎锡山脚下放声大哭,把阎锡山两脚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放。指挥车上的人都吓呆了。

    阎锡山也吓呆了,开始神经质地全身颤抖,好容易舌头才转过弯来。抬起眼皮望着他的参谋长郭宗汾,意思是问:“这是怎的一回事?”因为孙楚头都不抬,只是大哭不止。

    郭宗汾也莫名其妙,他向孙楚说:“刚才还听到你的炮声,怎的转眼工夫成了这个样子!把话说清楚……”

    郭宗汾接到东盘粮的告急,知道孙楚带的四个师被陈赓击溃,三十九师全师覆没,两个师在东盘粮被围,其余溃散。淹死在汾河里的有一千多人。他把这一情况报告了阎锡山。

    孙楚连吓带冻,加上全军溃败的责任重大,他害怕阎锡山一怒之下让他自裁。

    阎锡山似乎明白了一切,用手指着孙楚戳戳点点,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也是40多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阎锡山鼓了鼓气说:“按理说,全军覆没理当问斩。你别哭了,让我安静一下,我的心烦透了。”他问郭宗汾:“那两路的情况怎样?”

    郭宗汾说:“那两路没问题,只是四十四师、四十五师、七十三师被陈赓包围在东盘粮。发报求援。”

    阎锡山有什么说的?他的南路兵力最强,四个主力师,被陈赓吃掉一个,包围了三个,指挥官跪在他的脚下不起来。现在只觉得他的两只脚全被水浸湿。原来孙楚趴的地方流了一大滩水,把地毯都弄湿了。他望着郭宗汾说:“命令王靖国、赵承绶南下解东盘粮之围。”

    郭宗汾听了阎锡山下给他的命令,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了。这个命令一下,把全部计划打乱,他没法估计会成什么样子。不如下令东盘粮部队突围,整顿好再战。还有三个师在,至少比这个结局强。但是他扭不过司令长官。

    阎锡山见郭宗汾顾虑重重,有不同想法,立刻沉下脸来说:“去执行吧!没有援兵怎么突围?”

    郭宗汾知道,这个命令一下就会全线溃退。他可以不负全线失败的责任,实际上攻势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打击孙楚这一着,真的把阎锡山吓坏了。阎锡山大度地宽恕了孙楚:“你还趴在地上作甚?去换换衣服。”孙楚还是不敢起来。阎锡山无奈地说:“也不全怨你,我们上了陈赓的当。估计他的主力在北边,谁知他偷偷地把主力南调。这会儿说什么也白搭了。起来,去指挥你的队伍吧。”

    1947年1月23日,阎锡山北中两路部队向东盘粮增援。东盘粮部队突围。24日,王靖国、赵承绶两路人马向平遥溃退,阎锡山逃回太原。

    陈赓下令追击。十三旅直扑西堡,包围了阎军六十六师和八纵队。十二旅直扑万户堡。十一旅、独二旅、独四旅直扑埴锅头。十旅直扑东大王村。

    敌人突围逃跑。

    阎锡山在汾孝战场上投入三万多人,一个重炮团,并亲自指挥作战。战役发起得迅速,结束得迅速。梧桐一战,迫使阎锡山全线溃退,损兵一万六千人。

    欲生翅飞千山青梅探亲

    汾孝战役结束,陈赓纵队回太岳区休整。

    青梅恨不得腋下生出双翅,飞越万水千山,一步跨到亲人身边。她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奔跑。陈赓司令员自吕梁拍来电报,她看完电报捂着脸哭起来,尔后就打点行装,匆匆北返。一路上,小小心田像大海一样翻腾起来,使她难以平静,激动得眼里涌出泪水。亲人胜利归来,一家人团聚,就要亲亲热热地在一起了。元旦那天,她听了朱总司令讲话,号召解放区的军民,要在今年停止反动派的进攻,收复失地。她感到形势起着剧烈的变化,一种急迫感在促使着她。她们即使是团聚了,也只能是仓促的、短暂的。新的一年将是紧张的一年。幸福团聚只不过像火花闪现一下而已,而往后将是漫长的铁与火的战斗的日月。战斗将更频繁、更艰巨、激烈而又残酷。但是终于熬过了最最艰难的阶段。即使精疲力竭,也到了高山的顶端,下一步将是从敌人手里解放苦难的人民,解放被蹂躏的土地。

    青梅无愧于心的是:新婚三天离开丈夫,毅然走上战斗岗位,发动群众,肃清恶霸和特务,巩固根据地,减租减息,动员青年参军,壮大人民子弟兵以迎击国民党的进攻。她是一面顽强地工作,同时又怀念亲人,日思夜想、吊胆提心;牵肠挂肚。就这样度过漫长的时刻,终于挨到粉碎了国民党军队的全面进攻。她感到慰藉的是:天长久,人平安,她的亲人就要到她的身边来了。六战六捷的英雄战土回。来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让它尽情地流吧,在此之前,她是用理智的巨链将感情深深地锁在心的深处啊!现在是心猿意马冲破禁锢翱翔在万里晴空了。

    青梅心里叫着:“霍冈,你可知道我怎么样地想你呀;我的心没有一刻不在你的身边。一天不知道多少次地追随着西去部队的踪迹把你寻找,不知道越过多少高山大河呼叫着你的名字。现在你可回来了!”

    从给霍刚献花起,月下老人用红绳系住他们的双脚,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1946年春天和和平一起来到晋南,他们结婚正值春光明媚,柳绿桃红,燕舞莺歌,彩蝶纷飞。平静的温柔的夜,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了。人啊!可能一生中只能获得刹那间的幸福,大部时间都要历尽分离之苦,奔波、劳累、经受铁和火的洗炼,生与死的考验,惟其如此,刹那之间的幸福会给人留下刻骨铭心的甜蜜的回忆。这种怀念是痛苦时的伴侣,是人生离死别时的慰藉,是艰苦斗争的鼓舞力量啊!青梅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青梅越发加快了步伐,两侧山峦都在鼓舞着她,河水对她笑脸相迎,野草也在向她招手。山川、森林、田野、村庄像接力赛似地把她送向前去。金色的阳光把太岳山川染上幸福的玫瑰的颜色,大地也焕发了青春的光彩。山峦也显得不高了,路也显得平坦了。山石和土地托着她的双脚送往前方。路边伸出合欢花的枝条,枝条上开满了花朵。三片坚硬的黄色花瓣,捧着一颗鲜艳的红心。经过严冬和风雪,叶子全部脱落,花和果实熬过来了,结实地长在枝条上。这种花一到晚间,三片黄色的硬瓣就闭合起来,把那颗红心紧紧地包住,变成一颗黄色的干果。等到黑夜过去,曙光照临,黄色的花瓣张开,像一个美丽的托盘,托出一颗红心迎着明媚的阳光开放。这一切对青梅来说都是幸福的先兆。

    快到河边的时候,前面一片平坦的草坪一直铺到小溪岸边。岸边一块石头,是过河的歇脚石。青梅看见石头心中一动,想试试她的运气。她暗自祝愿,假如走到歇脚石跟前,她的左脚先挨着它,就一定会见到霍刚。如果挨不到或者超过,那就是又像上次那样,错过和亲人会面的机缘。她对直朝大石头走去。那块石头离她有一百步远。一起步青梅的心就跳动起来,她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像正常人正常地走路一样,不使自己慌张,不使步子错乱。但心中不住地祷告,不要使她这点合理的要求又遭破灭。刚好,她的左脚尖挨着歇脚石。青梅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晕,眼里又涌出了泪水。让它流吧,不用去擦它,这是幸福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吧!老实说,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为失去的年华和幸福而痛哭,为无法补偿的消逝的岁月而痛哭。全面内战爆发,敌人160多万军队向解放区进攻,战争一步步深入根据地腹心,飞机、大炮、坦克扫荡着和平的村庄,残酷地蹂躏着解放区的人民,军队和人民硬着头皮和敌人搏斗。当部队西去吕梁作战时,青梅感到这一别也许多少年,也许是生离死别,永远再见不上面了。就因为这是战争,出生人死,枪林弹雨,一切都难以预料。也许经过战争的考验和生死别离的折磨,人们不再希望个人的幸福了!没想到霍刚回来了。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想到这里,青梅这颗坚定的心顿时激动得难以遏止。

    前边就是她的家门。家门开着,青梅放开腿跑起来。

    霍青山老人一见青梅来了,真像见了亲生女儿一样,立刻从屋里迎出来。青梅喊了一声“爹”,一下子扑到老人胸前。老人慈爱地抚摩着青梅的头发,激动地说:“孩子,难为你了,你辛苦了……”说着眼泪顺着老人的脸颊流下来,“孩子,你们回来了!让爹好好地看看你吧!我天天想你呀!”

    青梅顺从地仰起脸来让老人看,真是父女之情啊!

    青梅说:“爹,你瘦了。我真担心,你这么大年纪,霍刚又照顾不了你……”

    老人说:“我已经磕打出来了。霍刚在屋子里,你去吧!”老人推开青梅走出大门外。

    青梅冲到屋子里,一见霍刚就扑上去,抱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亲人到了她身边,却又感到好像天涯一样遥远,如同置身在虚无缥缈的梦里,高兴而又害怕。她紧紧地搂住霍刚不放。

    霍刚说:“青梅,别哭了,笑笑吧!我收到了你的条子和信。我从医院里出来赶部队,走了三十多里路天才亮。可是到了家门,你已经走了。到了队伍上指导员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别哭了,我已经到了你的身边……”

    青梅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的什么?眼泪流起来就没完,是高兴得太厉害了,把积攒了一年的眼泪都流在你的面前,恶梦把我做怕了!”

    霍刚笑着说:“青梅,困难能使一个人变得迷信吗?”

    青梅说:“许你迷信就不许我迷信吗?”

    霍刚说:“我不迷信。”

    青梅说:“那为什么班长尹秀文给你托梦呢?”

    霍刚说:“那你就把一肚子的想念都化成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吧!”

    青梅却难为情地笑了。一看霍刚的胸襟果然被她的泪水打湿一大片,像经了一场暴雨一样。

    霍刚把青梅搂得更紧了,她听到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良久,青梅问:“你在哪儿接到我的信?”

    “在吕梁山上。我们一个团摆在黑龙关一线,阻击董钊的五个师。”

    “敌人炮火猛烈吗?我们看到了黑龙关上的炮火,可不知道是你在那里。”

    “敌人炮火非常猛烈。”

    “如果你牺牲,我会哭死的。我会死在你的身边,让人们把我俩埋在一起。”

    霍刚笑了笑说:“咱们都不要死,还没有到咱们死的时候。需要的是让咱们去战斗。”

    青梅转换话题,关切地问:“指导员好吗?”

    霍刚说:“牵牛牵到最后一天,敌人偷偷地摸上来。在村里展开战斗。指导员本来带两个排先撤的,他又杀回来。冲进村来一下子把我抱住。最后他说:你死了我怎么向青梅交代?我答应了青梅,我的誓言是要兑现的。你向指导员说了些什么?”

    青梅怔住了:“我什么都没说。临分手的时候说,祝你们胜利归来?”她解释说,“这是一般的祝愿。”

    霍刚说:“指导员是有心人。没有他,我说不定见不到你了!”霍刚深情地捧住青梅的脸接着说,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吧,青梅,你更漂亮了,因为你更坚强了!”

    青梅听了,甜甜地一笑:“可是我这颗心再也成不了整个儿的了,它已经劈成两半了!”忽然青梅扫视一下院落,突然地说,“爹呢?怎么还不回来?快去找回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我这当媳妇的还没有伺候过公公和丈夫呢!”

    霍刚和青梅沿着山石小路寻找父亲。这条路就是老人刺死日本兵之后逃进山林的路。

    乡亲告诉他们:“到你娘的坟上去找吧!你爹往沟里去了。”

    山沟里,清新、幽静,有一股初春的气味。青翠的小松林,枝杈交错组成一顶绿色的棚盖。橡树为给春天的新芽让位,枯叶已经飘零下落了。小白桦的身子更加洁白无瑕,苗条可爱。小叶杨的叶苞不再紧紧地贴住枝干,而是离开了母怀向外伸展了。山桃树的嫩条由青变紫,显得发胖了,花蕾也鼓胀起来。

    茂密的松林,曲曲盘桓的小路,湿漉漉的荒草腐叶,清冷的早晨,淡淡的朝雾,闪着蓝光的积雪,把山谷点缀得深邃而又神秘。

    霍青山老人踉踉跄跄往回走,缓慢地迈着步子,显得心情沉重、忧郁、悲伤。

    出发去吕梁之前,老人走到老伴的跟前告别:“我走啦!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为了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我不能不去,你等着我!”老人第二天就动身了。现在回来,又一个人走到妻子坟前。这么多年,霍青山老人全凭着想念过日子,用回忆来消磨他凄凉的岁月。妻子在他心里永远活着,永远年轻。他的心里永远刻着妻子的音容笑貌。为此他感到安慰。霍青山老人把一切都看开了,把个人的一切丢到九霄云外,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支援战争,争取战争的胜利。这是他对人民对妻子最大的报偿。每次支援前线他都参加,从前方回来到妻子坟前烧纸,然后靠在坟上坐下,坐在冰冻的地上,一袋接着一袋地吸烟,默默地遐想,老泪横流。直到把身子下面冰凉的土地暖热,他才依依不舍地从坟前离开。战争夺去他的妻子,他不忍她独自孤伶地躺在冰冷的土里啊!经过这里的人都清楚地看出,霍青山老人把老伴的坟茔整理得像一座精致的院落。两侧的小树也长起来了,冬夏长青。坟前搭了一个小石桌,桌前是一片一丈见方的草坪。通往坟墓的小路被踩得平平光光。现在小路上铺满了霜花,霜花上面印出老人沉重的脚印。

    青梅跑上去搀住老人:“爹,回家吧,别难过了!”

    老人脸上挂满了泪痕,叹息着说:“回家吧,咱们团圆了。”老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凄苦地笑了一下,“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指望了,就指望着孙子过上好日子。现在总算有点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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