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旗被赶走了,谁来担任相国?
“伙计,还是你来吧。”齐景公任命晏婴。
这一次,晏婴没有推辞。一来,除了自己,看不到合适的人;二来,两派争端已经结束,暂时看不到人身危险。
晏婴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访,出访哪个国家?楚国。
按照世界和平大会的协议,齐国不用去朝拜楚国,也就是说,齐国可以不派人去楚国,为什么晏婴要去?晏婴已经看到了晋国的外强中干,晋国人是靠不住的也是没有必要依靠的,那么这个时候,就有必要了解另一个超级大国楚国的情况,从而正确定位齐国在世界上的位置,制定相关的外交和军事政策。
就这样,齐景公十七年(前531年),晏婴前往楚国访问,这也是历史上齐国对楚国的最高规格的访问。
楚国人怎样对待这次访问呢?
齐国人在楚国
“XX的齐国人,怎么想起来访问我们了?”楚灵王挺高兴,他对齐国人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他很崇拜齐桓公和管仲,很向往传说中的齐国的繁华;可是他瞧不起齐国人的战斗力,总觉得齐国人有些软弱可欺。
根据楚国驻齐国地下办事处提供的背景资料,楚国人知道晏婴是齐国最贤能的人,伶牙俐齿反应敏捷,不过,五短身材,看上去没什么威仪。
“整他。”楚灵王想了一个羞辱晏婴的办法,他觉得很好玩。
晏婴一行来到了楚国,远远望去,郢都高大雄伟,不愧是超级大国的首都。
楚灵王派出的官员早已经在城外迎接,当天就住在城郊的国宾馆,第二天去见楚王。
第二天,楚国人派了车来接,直接进了外城。到内城,按惯例下车步行进入。
内城城门关着,这让晏婴有些奇怪,别的国家都是开门纳客,难道楚国是关门纳客?
来到门前,没有开门,也没人敲门,楚国官员带着晏婴沿着城墙走了十余步,这时候发现一个小门,从门的材料和颜色看,这是新开的门。门的高度还不如晏婴高,要走进去必须低着头。
“客人请进。”楚国人对晏婴说,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
“你先进。”晏婴假装客气。
“不好意思,你进去了,我们走大门进。”
晏婴现在彻底明白了,楚国人是看自己个子小,要用小门来羞辱自己。
晏婴笑了,这样小儿科的办法也拿来对付自己,楚国人太没想象力了。
“你这门的高度,也就是个狗门。如果我出使的是个狗国,那就从狗门进去;如果我出访的是个人国,那就从人门进去。来,你叫两声,咱们就进去。”晏婴说完,盯着楚国官员的嘴看,看他怎么叫。
“这,这……”楚国官员没话说了,没办法,带着晏婴回到大门,让人开了门,请晏婴进去。
楚灵王已经知道狗门的事情,看来第一计被晏婴轻松破解。
没关系,还有第二计。
晏婴拜见了楚灵王,分宾主坐下。
“晏婴先生,请问齐国是不是没人了?”楚灵王问,不怀好意地笑着。
晏婴已经领教了一招,想起此前听说的楚灵王是个无赖的传说,看来确实如此。如今这个问题出来,肯定还藏着什么后招,怎么办?见招拆招。
“大王,我们临淄有三百个居民小区,人口众多,那是‘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人们拉起袖子来,那就是一片阴影;大家一起挥汗,那就是中到大雨;街市上肩挨着肩,前脚靠后脚。就这么多人,怎么说我们没人呢?”晏婴夸张了一下,反正楚灵王没去过。
挥汗如雨,这个成语就是晏婴发明的,见于《晏子春秋》。
楚灵王一听,知道这是忽悠。
“那,既然有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派你这样的,啊一”楚灵王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从头到脚扫视了晏子一遍,然后摇摇头,笑着说,“你这样的,来出使楚国呢?”
晏婴笑了,他知道楚灵王又在拿自己的身高说事。
“大王,我们齐国的规矩是这样的。好国家呢派贤能的人去出使,流氓国家呢,派不成器的人出使。我这人不成器,长得很对不起祖宗,所以,就派我出使楚国了。不好意思,我们实在找不出比我还差的了。”晏婴说,脸上真还带出很抱歉的表情。
楚灵王又笑了,不过这次不是坏笑,而是开怀的笑。
“晏婴先生,我开始喜欢你了。”楚灵王说,他真的开始喜欢晏婴了。
前两计都没有成功,楚灵王还有第三计。
两人正在交谈,突然,两个小吏将一个人五花大绑押了进来。晏婴一看,知道又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坐好了,看楚国人表演。
“这是什么人?”楚灵王故意问。
“一个齐国人,偷东西被我们捉住了。”小吏大声回答。
“哎哟,是你老乡。”楚灵王对晏婴说,然后大声喝问:“齐国小偷,你齐国哪里的?”
“伙计,俺是临淄的。”小偷用标准的临淄话回答,一边说,一边偷偷瞟晏婴一眼。
到这个时候,晏婴已经知道后面的台词了。
“晏婴先生,不好意思了,齐国人是不是都很擅长偷东西啊?”楚灵王问,台词跟晏婴设想的一样。
“大王,我听说啊,橘树种在淮南长出来的就是橘子,种在淮北,长出来的就是枳。叶子看上去一样,可是果实吃起来就完全是两种味道。这人在齐国不偷东西,可是到了楚国就偷东西,难道,楚国的水土让人比较擅长偷东西?”晏婴问,小心翼翼状。
“哈哈哈哈。”楚灵王大笑起来,他是真的喜欢这个齐国小个子了。“圣人是不能拿来取笑的,我这反而自取其辱了。”
楚灵王就是这样的人:你软弱,他欺负你;你比他强,他佩服你。
楚灵王暗中对比了晏婴和叔向,叔向学识渊博,但是晏婴反应敏捷,相比较,晏婴更对自己的脾气。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晏婴这两句话流传至今,仍时时被人引用。
楚灵王这人就这样,当真心佩服一个人,就会真心对待你。
现在,在楚灵王看来,世上最值得交往的就是晏婴了。
从那之后,晏婴在楚国被奉为上上宾,享受最高等级的接待。楚灵王连日设宴招待,大夫们也都想来凑个热闹,设个家宴之类,竟然都排不上队。
这一天,又是楚灵王设宴。恰好南边的橘子送到了,金灿灿皮薄肉嫩,楚灵王自己舍不得吃,拿来与晏婴分享。
盘子,刀,还有橘子。
“来,晏婴先生,尝一尝。”楚灵王热情待客,自己还没有尝,先递给晏婴一个。
晏婴有点发懵,橘子不是没吃过,不过都是吴国进口的。眼前这东西看上去像橘子,可是又不完全像,究竟是什么?又不好问。
摸一摸,皮还挺薄,难道是楚国的苹果?
晏婴拿起来,咬了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晏婴知道错了,这肯定是橘子。
果然,楚灵王笑了,不过是很善意的笑。
“先生,橘子要剥皮啊。”楚灵王说,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
晏婴扫了一眼盘子里的刀,他知道是自己错了。不过,他不会认错的。
“大王,我听说啊,国君赐给的水果,瓜桃不削皮,橘子柚子不剥皮。如今大王您给我的橘子,虽然我也看见刀了,可是您不下令,我也不敢剥啊。不就橘子吗,我还不知道剥皮吗?”晏婴这段,纯粹强词夺理。不说没有这个规定,就算有,晏婴的性格也不会遵守。
楚灵王瞪大了眼睛,赞叹道:“看人家齐国人,干什么都这么讲规矩,对国君总是这么尊重。”
所以,当你敬佩某个人的时候,就算他有时胡说八道,你也会奉为真理。而世界上有很多真理实际上就是胡说八道,仅仅因为它出于圣贤或者伟人之口。
尔虞我诈
从楚国回到齐国,晏婴把楚国的情况向齐景公作了汇报,大致是楚灵王蹦跶不了多久,不用尿楚国这一壶的意思。
“哈哈哈哈,太好了。”齐景公非常高兴,尤其是听晏婴讲几个小故事的时候。“来来来,别回家了,我请你喝酒。”
现在,齐景公喜欢喝酒,他有三个酒友。通常,酒友就是最亲密的大臣。这三个人,一个是晏婴,一个是田无宇,还有一个是梁丘据。跟三个人喝酒,原因却是不一样的:跟晏婴喝酒,是因为他见多识广,说话直率;跟田无宇喝酒,是因为他慷慨大方,常常有好东西拿来助兴;跟梁丘据喝酒,是因为他能说会道,能忽悠会溜须,还能讲一口不错的黄段子。
三人之间的关系也有些玄妙。在晏婴来看,田无宇属于不怀好意,看上去对齐景公挺好,实际上盯着齐景公的国家,所以他不会真正帮助齐景公。对于田无宇,要时刻提防;而梁丘据就是个宠臣,专门陪着齐景公吃喝玩乐,也起不到什么好作用。
田无宇看来,晏婴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总想着帮着齐景公对付自己,所以要找机会收拾他;而梁丘据陪着齐景公吃喝玩乐,都对自己不是坏事。
梁丘据没别的本事,就能哄齐景公高兴,他很佩服晏婴的才能,也很羡慕田无宇的财产,因此,他很想巴结晏婴和田无宇。
来看看明争暗斗的情况是怎样的。
这一天,齐景公请晏婴喝酒。晏婴对喝酒的兴趣不大,不过一来是国君请喝酒不好不来,二来呢,喝酒的时候正好能沟通。所以,只要可能,晏婴都来。
可巧,这天田无宇和梁丘据都没有来。
机会,机会来了。
酒过三巡,齐景公就问了。
“相国,治理国家,最怕的是什么?”齐景公问。问这类事情,当然是问晏婴。问国家大妓院又来了几个洋妞,那得问梁丘据;问越国有什么特产,那就问田无宇。
“怕什么,怕社鼠和猛狗。”
“什么是社鼠和猛狗?”齐景公觉得有点意思。
“主公,这可不是我发明的,这是管仲发明的。”晏婴首先声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一来齐景公敬仰管仲,二来省得齐景公以为自己在攻击别人。“土地庙是木结构,木头外面呢涂上泥。老鼠躲在土地庙里,用火熏怕引起火灾,用水灌呢又怕把泥给冲掉。所以你怎么也杀不掉它们,这些就叫社鼠。国家也有社鼠,就是国君左右这些人,他们对内蒙蔽国君,对外卖弄权力。不杀他们,他们就会祸害国家,杀他们呢,国君又会庇护他们。宋国有一个卖酒的,酒很好,杯具也收拾得很干净,幌子也做得很大,可是酒就是卖不出去,直到酒都放酸了。他很奇怪,就问邻居是怎么回事。邻居就告诉他:你家的狗太凶了,人家来买你的酒,你的狗就上去咬人家,谁还敢来?国家也有猛狗,就是某些当权的人。有贤能的人想来为主公效力,可是某些当权的人就迎上去咬人家。左右像社鼠,某些当权者像猛狗,有才能的人就不能被国君任用,国家怎么能治理好?”晏婴借题发挥,社鼠就是指梁丘据,猛狗就是指田无宇。
齐景公边听边点头,他知道晏婴指的是谁,不过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管怎样,晏婴有机会就给齐景公洗脑。
田无宇也不是善类,他知道晏婴常常借题攻击自己,因此只要有机会,他也会借题攻击晏婴。
这一天又是喝酒,在城郊的别墅。田无宇先到,于是和齐景公先喝起来。
过了一阵,晏婴才到。因为是在城郊别墅,车就直接赶进了院子。
“主公,今天要罚晏婴的酒。”田无宇对齐景公说,半开玩笑半认真。
“为什么?”
“你看看他,穿着劣质的衣服,赶着一辆破车,驾着四匹劣马,这是隐蔽了主公的赏赐啊,让天下人以为主公对臣下很吝啬。”田无宇说,听着挺有道理。
“哦,就是就是。”齐景公也觉得有道理。
晏婴下了车,过来叙了礼,入了座。
这时候,斟酒的人就端上了酒,对晏婴说:“相国,主公命令罚您的酒。”
“为什么?”晏婴觉得奇怪,虽然来晚了,可是事先请过假了啊。
齐景公没有说话,看看田无宇。
“相国,主公给你高官厚禄,朝中没人比你级别高,没人比你俸禄高。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身打扮,破衣烂衫,破车老马,知道的你是齐国的相国,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进城的农民工。你这是隐蔽了主公的赏赐,所以要罚你的酒。”田无宇笑着说,看上去像开玩笑。实际上,没安好心。
晏婴离开了座位,对齐景公说:“酒我喝,不过我有话说。主公,我是先说话后喝酒,还是先喝酒后说话?”
“那,先说吧。”齐景公说,他倒没想太多。
“主公给我高官,我接受了,可是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更好地为国家工作;主公给我钱财,我不是为了富有,而是为了传布主公的赏赐。如果说我接受了高官的位置和钱财的赏赐之后,却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那就应该受到处罚。如果国民流离失所,大臣们生活无着,那是我的过错;如果战车破旧,兵器不足,那是我的过错。至于坐旧车来见主公,那不是我的过错。再说了,主公给我赏赐,我父亲这一边的亲戚都有车坐了,母亲那边的亲戚都丰衣足食了,丈母娘那边的亲戚都脱贫致富了,还有上百个没有职位的读书人靠着我的钱养家糊口。这,怎么能说我隐蔽了主公的赏赐呢?我这不是在彰显主公的赏赐吗?”晏婴一番辩白,有理有据。
田无宇虽然还是面带笑容,不过已经很勉强。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老田,看来,该罚你的酒。”齐景公现在转过头来要罚田无宇。
“该罚该罚,来来,给我满上。”田无宇笑呵呵,喝了罚酒。
表面上,大家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实际上,早已经是一番交锋。
身为相国,晏婴有封邑还有高薪,可以过上非常富足的生活。不过正如晏婴自己所说的,他的财产都用来周济亲戚和读书人了,自己的生活很节俭,节俭到什么地步呢?
先看看吃什么。
晏婴的正餐是这样的:主食是去了皮的小米,菜是三只小鸟,五个鸟蛋和苔菜。作为一个国家的相国,吃成这样,确实寒酸得很。这些饭菜,仅仅够晏婴吃饱。
有一天中午,齐景公派人去晏婴那里送文件,正赶上晏婴准备吃饭。
“哎哟,没吃呢吧?”晏婴问,使者平时也都挺熟的。
“哈,没有呢。”
“那来随便吃点吧,否则等你回去食堂也关门了。”晏婴挺热情,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使者一半,鸟蛋给了三个。
使者不好拒绝,只好吃了。吃完之后,觉得没吃饱,再看晏婴,正在那儿舔盘子呢。
使者回到宫里,把事情跟齐景公说了。
“嘿,怎么穷成这样啊?饭总得吃饱啊。”齐景公立即派人,把一个千户的大邑封给晏婴。
晏婴接受了吗?当然没有。
“主公给的赏赐已经很多了,我一点也不穷,只不过我都用来周济亲戚朋友和救济穷人了。我听说,君主给的赏赐多,那么我给别人的也就越多,就成了代替国君给百姓施恩了,这样是不对的;如果我不给别人,自己收藏起来,我死了之后,也是别人的了。所以,不要再给我了。”晏婴看得很开,顺便还用“代替国君给百姓施恩”来攻击了田无宇一番。
使者走了三趟,晏婴拒绝了三次。最终,齐景公没有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