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栾家家变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贾志刚 本章:第一四九章 栾家家变

    政治联姻自古以来就有,但是在很多国家存在操作上的困难。譬如鲁国和郑国,所有的卿都是公族,他们之间无法通婚,因此也就无所谓政治联姻。

    最适合政治联姻的是晋国,晋国的卿们有姬姓、赵姓和士姓,因此他们之间可以联姻。赵姓就多次与公室联姻,而栾家就和士家联姻。栾、荀、魏、韩同为姬姓,不能通婚。

    当初,栾士两家联姻都是看中了对方的家族势力以及对方的低调风格,以为这样可以互相支持,长久地繁荣下去。而栾书知道自己的儿子脾气暴躁,因此更希望借助亲家的力量来抵消儿子坏脾气的影响。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恰恰自己儿子得罪最深的就是亲家,原本应该最亲近的两家,反而成了最仇恨的两家。

    “再怎么说,我孙子也是他外孙,是我们两家的骨肉,他们一定不会错待了他吧。”栾书生前这样想。

    可是,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夫妇

    当初栾针死后,栾黡跟老丈人家闹翻了。回到家里,老婆栾祁很不高兴。栾祁是范匄的女儿,范鞅的姐姐,也不知道怎么就脱了种了,脾气非常暴躁。

    原本,范匄把栾祁嫁给栾黡的时候,就是指望着栾家家风平和,女婿性格温和,能让着自己的女儿一点。可是谁知道,成亲之后才发现这两口子一个德性,平时谁也不让谁,两句话就能翻脸。栾书在的时候,好歹两人还不敢太放肆。栾书去世之后,这两位就放开了,整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栾黡是个战将,身手不用说了,栾祁是个不要命的,动起手来要死要活,也不是善类,所以栾黡也有点怵她。

    本来两个人的关系就紧张,这回栾祁听说栾黡把自己的弟弟给赶到秦国去了,当时就不干了。栾黡死了弟弟,也正在火头上。于是,两口子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干上了,这一回,栾黡没客气,扎扎实实揍了老婆一顿,不过也被老婆抓破了脸。要不是管家州宾拼命拉开,那就要闹出人命来了。

    栾祁被打得卧床一个月,范匄知道之后,把女婿恨得牙痒痒。

    从那时候开始,栾黡两口子彻底反目为仇,谁也不搭理谁。栾盈一看老爹老妈都成仇人了,几次找机会劝他们,结果劝谁被谁骂,最后栾盈也死了心,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直到栾黡死,两口子都没再说一句话。

    栾黡死了,栾祁兴高采烈。一来,仇人死了;二来,可以追求自己的爱情了。

    栾祁跟管家州宾一向就有些眉来眼去,从前不敢太放肆,如今栾黡死了,可以放开了夜夜销魂了。

    州宾是什么人?管家啊,栾家的理财师啊。栾家的一草一木、一分一厘都在他的手中掌握着。

    “亲爱的,咱们把栾家掏空,然后咱俩结婚。”栾祁够狠,跟州宾商量。

    州宾当然愿意,理财师的特长是什么?就是把别人的财产理到自己这里来。这下有了栾祁的支持,更加得心应手了。

    不到两年的短短时间内,栾家的财产被掏得差不多了,都到了州宾的名下。

    栾盈不是傻瓜,他早就看在眼里,不过为了母亲的名声,他一直在忍。现在,他有些忍不住了。

    如此老娘

    晋平公六年(前552年),终于有人行动了。

    栾祁非常担心儿子会动手,如果儿子动手,州宾一定没命。怎么办?栾祁决定找自己的弟弟范鞅商量一下。

    “姐姐,栾家就没有好人,现在咱爹是中军元帅,咱们趁机灭了他们。”范鞅够狠。

    “可是,栾盈是我儿子啊。”

    “什么儿子,跟他爹一个德性,你就当没生他。”范鞅确实够狠,因为那不是他儿子,可是那也是他外甥啊。

    “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孩子,我舍了。”栾祁下了决心,为了情人。

    如此舅舅,如此老妈。

    姐弟俩去找父亲了。

    “爹,我,我举报。”栾祁说,多多少少还有点内疚的意思。

    “举报?举报什么?”范匄觉得有些奇怪,难道要举报州宾?

    “我,我要大义灭亲。”

    “孩子,算了,你跟州宾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注意点影响就好了,也不要大义灭亲了。”范匄还劝呢。

    “爹,不是州宾,他不是坏人。我要举报的,是栾盈这小兔崽子。”栾祁说,骂儿子的同时,实际上也在骂自己。

    范匄吃了一惊,老婆举报老公听说过,老妈举报儿子,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啊。

    “栾盈他准备叛乱,他总是说他爹是被我们范家害死的,所以一直在积蓄力量,图谋造反,灭了我们范家。”栾祁说。

    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娘咬一口会怎样?

    范匄想了想,他觉得事情有点荒唐。

    “范鞅,你知道这事情吗?”范匄要问问儿子。

    “爹,这事情,地球人都知道。”范鞅连眼都没眨一下,直接就说出来了。

    范匄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事情就是儿子女儿在这里编的故事,就是胡说八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一直有想法要收拾栾家,只是碍于女儿和外孙这点亲情。现在,女儿不用考虑了,既然女儿都可以不用考虑了,外孙算个屁啊。再说,栾盈这么优秀,栾家迟早还会再站上权力的制高点,那时候说不定栾盈就会回过头来收拾范家了。

    “先下手为强啊,既然证据确凿,我们就要当机立断了。”范匄下定了决心。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一件公案,女儿原告,儿子作证,老爹当法官,诬陷亲外孙。

    正是:今有熊外婆,古有范外公。

    先家、赵家、郤家的命运,终于轮回到了栾家。

    如此姥爷

    范匄老奸巨猾,同时还是稍稍有些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外孙,从内心说,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外孙。所以,他决定赶走栾盈,而不是杀掉他。

    “栾盈,我给你派个活,我们准备在著地筑城,你去监管这个事吧。顺便,还能捞点油水,嘿嘿。”范匄把栾盈找来,给他派了个出差的活。

    “是,姥爷。”栾盈高高兴兴走了。

    听说栾盈要离开首都,那帮兄弟们纷纷送行,其中,智起是智家的子弟,隐隐约约听到些对栾盈不利的消息。

    “元帅,我看这事情有点古怪,怕不是件好事。”智起悄悄对栾盈说。

    “不会吧,怎么说,那也是我姥爷啊。再说,还特地告诉我能挣点外快。如果要害我,还会说这些吗?别担心,范元帅是要栽培我。”栾盈觉得不太可能,他觉得姥爷是善意。

    智起没有再说什么,说多了就不太好了。不过,他觉得还应该提高警惕。

    栾盈走了,筑城去了。

    这一边,范匄召开六卿会议。

    “各位,日前有人举报栾盈谋反,情报相当可靠,因为举报人就是他的母亲,而他的舅舅愿意作证。大义灭亲啊,伟大的母亲啊,为了国家利益,举报了自己的儿子。”范匄开门见山,大家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这个伟大的母亲是谁,之后就明白了过来,这个伟大的母亲就是范元帅的女儿,而这个伟大的舅舅就是范元帅的儿子。

    “元帅,您也是个伟大的姥爷啊。”赵武适时地拍了一个马屁。

    “大家看,怎么处置?”范匄问,老脸感到有些发热。

    换了别的地方,大家就该为范元帅的外孙求情了,可是这里,没人求情,因为大家知道范元帅根本就不认这个外孙了。

    “元帅,都听您的。”韩起说,大家附和。

    看见大家纷纷附和,特别是赵武和中行吴的跃跃欲试,范匄更放心了。

    “这样,大家知道栾盈死党众多,要讨伐栾盈,必须先灭了他的死党。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大家分个工,分头抓捕。这一边,我去向主公汇报。”范匄早已经筹划好了,当下拿出一个将近20人的栾盈死党名单,分配给在座的四人,分头行动。

    抓捕行动进行得很有效率,到晚上,已经抓捕了13人,他们是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伯华、叔向、籍偃。

    另一边,范匄向晋平公作了汇报,晋平公一看,你们既然都已经动手了,那我还有什么办法?

    “范元帅,你看着办吧。”晋平公也不喜欢栾黡,再加上木已成舟,也只好如此。

    范匄没客气,把捉拿到的13个人中的前面十位都给砍了,后面三位因为名声非常好,所以监禁起来,暂不动手。

    智起早有防备,因此见势头不对,急忙通知了州绰、中行喜和邢蒯,这四个人躲过一劫,逃去了齐国。

    如此王民

    栾盈在著得到了消息,他吃惊得半天合不上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舅舅和姥爷竟然联手来害自己。

    “天哪,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栾盈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时候,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到自己的封地曲沃,据城造反;另一个是立即出逃,流亡国外。

    到这个时候,栾盈哪里还有心情造反。

    栾盈一面派人火速前往曲沃,通知兄弟们逃命,一面收拾了眼前的细软,带着手下,向南而去。去哪里?世界虽大,能够立足的地方却只有两个:西面的秦国和南面的楚国。

    栾盈的逃亡队伍一路向南,狼狈不堪。正是:急急若漏网之鱼,慌慌如惊弓之鸟。

    眼看进了王室的地界,总算放下一点心来。晋国虽强,也还不至于追到周王的地界里。

    可是,人要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

    在周王的地盘上,栾盈的车队成了人们看热闹的对象,许多人都来看。

    看着看着,有人说了:“这个晋国人这么多东西,咱们这么穷,何不抢一点来用?”有人起了贪念,然后提出建议。

    “好啊好啊。”大家都赞同。

    于是,周王的臣民们一哄而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栾盈的财物抢了一大半走。栾盈人少,而且也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杀人,因此眼看被抢,无可奈何。

    “天哪,这都什么世道,首善之都的良民们都这样了?白日行凶啊,真是没有王法了。”栾盈气得两眼冒火,本来被老娘一家陷害就倒霉透顶了,如今竟然又无缘无故被抢,哪里说理去?

    “不行,老子要找周王给个公道。”栾盈虽然落难,但是世家大族的盛气还在,当时也不走了,派人前往洛邑找周王评理。

    栾盈派的人到了伟大首都,而伟大首都的人们正在谈论栾盈。伟大首都的人们一致认为,栾书一向对王室很尊重也很照顾,是个大好人。而栾盈没有犯任何罪就被放逐,真他妈没天理。

    正因为大家都同情栾盈,因此栾盈的使者见到了周灵王,便代栾盈申诉:“栾盈遭受不白之冤而逃亡,却在大王的郊外被抢劫。我无处躲避,这才冒死来申诉。当年我的爷爷栾书效力于王室,也得到王室的赏赐。可是我的父亲得罪人太多,以至于今天无法守住自己的家业。如果大王还记得栾书的功劳,那么我这个亡命之徒还有地方逃避。但如果您不念栾书的贡献,只想到我父亲的罪过,那么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冒死申诉,请天子定夺。”

    “嗯,我也知道栾盈是被陷害的,怎么能落井下石呢?”周灵王还算明白。

    于是,周灵王派人前去,抓捕了抢夺栾书财产的暴民,把栾书的财产都还给了他,之后派军队一直护送他到周楚边境。

    栾盈进入楚国,但是之后并没有继续南下。

    栾盈这时候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投奔楚康王,这样他可以得到国际避难规则中的待遇,而以他的能力,可以得到更高的待遇。但是这条路是不归路,再也不要想回到晋国;第二条,停留在楚国边境,不要楚国的待遇,但是还有可能回到晋国。

    显然,第一条比较保险,第二条更加冒险。而他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权衡之后,栾盈决定走第二条路,他实在不能忍受栾家数代人在晋国打下的基业就毁在自己的手里,何况,他还有很多兄弟可以出力。

    就这样,栾盈停留在了楚国边境,楚国边境官员为他提供了食宿方便。由于他没有提出避难申请,因此边境官员也就没有上报楚王。

    如此世界

    范匄并没有要杀掉外孙的意思,甚至对于整个栾氏家族,也放了一马。

    范匄派人前往曲沃,宣告了栾盈的罪行。之后,依然任命胥午为曲沃大夫,管理曲沃。此外,栾家的家臣全部赦免,不过,如果有人要去追随栾盈,格杀勿论。

    大家都很为栾盈不平,但是栾盈自己都已经跑了,大家也只能认命。有人偷偷去追随栾盈吗?当然有。可是有一个人决定公开去追随栾盈,谁?辛俞。

    辛俞大摇大摆地去追随栾盈了,他不仅要追随栾盈,还要示威兼做姿态。

    辛俞被捕了,而这就是他的愿望。他被押解到了朝廷,由晋平公亲自审问。

    “你胆儿肥了,竟然违抗国家命令。”晋平公发话。

    “不对,我是听从国家命令的。命令说不要跟随栾盈,要跟随君主。我听说‘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始来到晋国,那时候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是栾家收留了我爷爷,从此做栾家的家臣,栾家一直对我们很好。到我这辈已经三代了,栾盈就是我的君主了。命令说要跟随君主,我这不是跟随君主吗?如果您要违反这个命令来杀我,行啊,让司寇开庭公开审我吧。”

    辛俞一番话,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那——你不要追随他,我让你做大夫,怎样?”晋平公利诱之。

    “不,我如果接受了您的赏赐,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如果背叛我的君主,今后不是还会背叛您吗?”辛俞不接受利诱。

    晋平公本来就知道栾盈是被冤枉的,如今看辛俞的表现,知道栾盈实际上是个好人,所以家臣才会这么忠于他。

    “你走吧。”晋平公放走了他。

    这一幕,是不是很像当初楚庄王放走了解扬?

    辛俞前往楚国,投奔栾盈去了。

    范匄的内心有些矛盾,一方面他陷害外孙,心存愧疚;另一方面,他知道栾盈的性格和能力,他绝不会就此罢休。所以,一方面,他放了栾盈一条生路;另一方面,他又要提防栾盈杀回来。

    范匄的想法,外孙最好投奔楚王,这样大家都安心,自己的良心上有所交代之外,安全上也放心。问题是,他不可能派人去劝告栾盈投奔楚王,那属于资敌行为。

    所以,当知道栾盈就停留在楚国边境之后,范匄急了,他要想办法逼栾盈投靠楚王。

    当年冬天,范匄主持召开了联合国大会,大会只有一个议题:要求与会各国不要收留晋国叛臣栾盈。

    “那当然,那当然,晋国的叛臣就是我们的叛臣。”与会各国纷纷表示。

    “他要是来了,我们抓起来送到晋国来。”齐庄公更进一步。

    “那也不用,驱逐他就行了。”范匄说。他知道齐国人的话不能相信,说得越好越不可靠。

    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的,别忘了齐国人的外交政策:阳奉阴违。

    齐庄公回到齐国,立马派人前往楚国,邀请栾盈来访。

    齐庄公的算盘打得很好:联合栾家,对付晋国,报两次战败的仇恨。齐庄公说得好啊:你范匄能阴人家栾盈,我就不能阴你?

    栾盈收到邀请,他非常高兴,投靠齐国是可以的,何况,他也知道齐国阳奉阴违的政策。

    于是,第二年秋天。栾盈悄悄启程,悄悄抵达了齐国。齐庄公也非常高兴,亲自接见了栾盈,随后悄悄地安置了他。

    晋国人得到了线报,于是,范匄又在冬天召开了联合国大会,又是只有一个议题:各国不得收留栾盈。

    “没有啊,没有啊。”大家都说。

    “有人说在齐国看见了栾盈。”范匄说。

    “真的吗?真的吗?我们一定要认真盘查。”崔杼说,这次是他来的。

    大家都笑了,只有范匄皱了皱眉头。

    国际斗争的形势很复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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