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本序)
彼得·克鲁泡特金要我在他的著作的卷头写几句话,虽然这使我感到某种困难,我也顺从了他的意思。对于他在这著作中所阐明的种种论据,我不能添加一点新的见解,我恐怕我来说话,反会减弱他的话的力量。但是友谊会宽恕我。当法国的“共和党人”以匍匐在“沙皇”①的脚下为无上美味的时候,我却爱接近那些会受他鞭笞,会被他监禁在要塞的地牢中或绞死在堡垒的僻院里的自由人。我和这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暂时忘却那般在年青时代高呼“自由!自由!”叫哑了喉咙,而现在却将《马赛曲》和《上帝保佑沙皇》两首歌同唱的变节者的卑鄙行为。②
①tsar,俄国皇帝的称号。——译者
②克鲁泡特金1883年在里昂法庭被判处徒刑后,检察官等居然得到俄国政府奖给的圣安娜十字章,法国政府也允许他们接收。又本书出版时俄法两国甚为接近,《俄法密约》也在酝酿中。——译者
克鲁泡特金的前一本著作,《一个反抗者的话》,③特别注重于激烈地抨击这个残酷而又腐败的资产阶级社会,同时唤起革命的力量来反抗国家和资本主义制度。本书是《一个反抗者的话》的续篇,它的笔调比较平和。它在对那些真心愿意来襄助社会改革事业的有善意的人说话,并且以雄伟的笔调向他们指出当前的历史的局面,此等局面便使我们能够在银行与国家的废墟上建立起人类的家族来。
③中译本全集第三卷,这书是由爱利赛·邵可侣编辑出版的,作者当时被囚在法国监狱中,故书名也由邵可侣代拟。——译者
对于本书的题名:《面包略取》,我们应该加以最广义的解释,因为“人不单是靠着面包生活”。在某个时代那些仁爱勇敢的人企图使他们的社会正义之理想成为现实,那时候我们的欲望也并不是只限于夺回面包,甚至夺回酒和盐之类;同时我们还以为应该夺回安乐生活所必需的或者单是对安乐有益的一切东西;应该使我们能够保证万人的需要与享乐都得以完全满足。只要我们还没有做到这样的“略取”(夺回),只要“在我们中间还有穷人存在”,那么把现在这个象一群关在斗兽场里的猛兽似地彼此嫉恨互相残害的人类集合体称做“社会”,实在是一个刻薄的讽刺。
从本书的第一章起,著者就列举出人类已有的莫大的财富和由于集合的劳动得来的不可思议的机械的工具。就现在说,每年的出产品便足以供给一切人的面包;倘使都市、房屋、可耕的田地、工厂、运输的道路与学校等等的巨大资本不再归私人占有,而变成公共的财产,万人的安乐便是很容易得到的:那时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力量也不会再用到无益的或矛盾的劳动上面了;它们却要被用来生产人类的营养、住居、衣服、安适、学术研究与艺术修养等等方面所必需的一切物品。
然而人类财富的取回,简言之,即充公,只能由无政府的共产主义来完成:应该消灭政府,撕碎它的法律,摒弃它的道德,不理它的办事人,只顾依着自己的发意力,并且照着自己的亲和力、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理想和所进行的事业的性质来从事工作。这个充公的问题乃是本书的核心,也是作者以平静的态度和明彻的眼光,很清楚,很平和地论得最详细的一个问题,这种平静的态度与明彻的眼光正是研究那个下次的不可避免的革命时所不可缺少的。在国家消灭以后,解放了的劳动者的团体不必再替那些垄断者和寄生虫出力了,他们可以尽力于自由选择的合意工作,可以依照科学的方法来耕种土地,来从事于工业的生产,并且还有闲暇来研究学问和行乐。本书中论述农业劳动的一部分是极有兴味的,因为它叙述的事实都是经过了实验的,并且可以大规模地在各地应用,以谋万人的利益,却不象现在这样只替少数人赚钱。
那些爱笑谈的人常以“世纪末”的话来讥讽一般阔少年的恶习与乖僻;然而现在所说的一个世纪的末日却另有一种意义;我们现在到了一个时代的末日,一个历史的纪元的末日了。我们会看见全部古代文明的毁灭。武力的权利和强权的反覆任性,犹太的苛酷的传统与罗马的残忍的法学,对我们再没有威压的力量;我们宣布一种新的信仰,要是这个信仰(它同时又是科学)将来成为一切探求真理的人的信仰时,它就会在现实的世界中具体实现,因为历史法则的第一个便是:社会依据着它的理想构成它的形式。那般陈腐的秩序的拥护者怎么能够保持这种秩序呢?他们并不再信仰什么了;他们既无领导者,又无旗帜,他们只是无目的地作战。他们固然还有着法律和枪炮,带棒的警察和炮兵工厂来对付改革者,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一种思想的对手,而且全部专制与压迫的旧制度也注定了不久便要湮没无闻的。
的确这个即来的革命不管它在人类发展中会占着如何重要的位置,但是在完成“一个突然的跳跃”这一点上,却与以前的革命无异。这突然的跳跃在自然界中是没有的。但我们可以说,无政府的社会借着无数的现象,借着无数的深的变化,早已充分地发育起来了。只要在一个地方,自由思想脱离了教条的死文字的束缚,探求真理者的天才打破了陈旧的公式,人类的意志借独立的行动表现出来,只要在一个地方,那些反抗一切强迫的纪律的诚实人自动地联合起来,互相交换知识,并且(不要头目长官之类)共同去夺回他们在生活上应有的一部分,使他们的欲求得以完全满足,——在这样一个地方,无政府的社会就实现了。这一切就是无政府主义,(即使它并没有知道自身是无政府主义,其实也还是一样),而且它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它有着它的理想,它有着勇敢的意志,而它的大群的仇敌却已经失掉了信仰,把自己交给命运去支配,整天发出“世纪末!世纪末!”的悲鸣;对这些敌人它怎么会不得到胜利呢?
这个已经显出兆候的革命是要成功的,而我们的友人克鲁泡特金依着他的历史家的权利,出来在革命的时期中阐明他的夺回由万人的劳动而积成的共同的财产的见解,并且唤起那般懦弱的人来参加这伟大的革命工作——那般人也很知道目前的不公道的情形,但是他们却被无数的利益与传统的绳索系在这个社会上面,因此他们对这个社会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加以反抗。他们知道法律是不公平的,虚伪的,他们知道官吏是强者的侍臣和弱者的暴君,他们知道生活上的正规的行为和借劳力以维持生活的诚实态度,时常得不到一片面包的报酬,而证券投机者的无耻卑鄙和以押当为业者的冷酷残忍却是较好的武器,它在“略取面包”与安乐一点上反而胜过一切的美德;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依照他们的正确的正义心规定他们的思想、决心、计划和行动,他们却遁入一条侧面的窄路以避免采取率直态度的危险。例如新宗教家,他们不能再信奉他们的祖先的“荒谬的信仰”,便沉溺在某种更独创的神秘教示中,并没有确定的教条,而且迷入在混乱的感情的云雾里:他们会变做行降神术者,炼金术士①,佛教徒,通神者之类。又如那般患忧郁症的绅士与害神经病的淑女,他们自命为释迦牟尼的信徒,却不化费一点功夫去研究他们祖师的教义,他们假装着要在所谓涅槃的寂灭中寻求和平。
①Rose-Croix即十五世纪中德人C.Rosenkreuz创设的一种秘密结社的社员,他们以行奇术或魔法为事。——译者
但是这般新宗教者既然不断地谈论着理想,那么就请这些“优美的灵魂”安心罢。我们的身体是属于物质的,我们当然有想得食物的弱点,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充足的食物;现在我们的数百万的斯拉夫的兄弟,沙皇的臣民就缺乏着食物,还有别的地方的千百万人也缺乏粮食。然而在面包以外,在安乐和一切集合的财富以外(这些是我们把我们的田野认真经营起来以后便可以得到的),我们还看见一个新的世界远远地在我们前面显现出来,在这个新世界中我们可以充分地相亲相爱,可以满足这种理想的崇高的感情(那般轻视物质生活的美的溺爱者说,这感情是他们的灵魂的不止之渴!)当世界上再没有贫富之分,当啼饥的人不再以羡妒的眼光望着饱暖者的时候,自然的友情就可以在人们中间复生,而现今受压抑被摧残的休戚相关(即联带性)的宗教就会代替目前这种专门描绘浮云上的幻影的空虚的宗教而存在了。
革命的成就会超过他所预计的,它要革新生命的泉源,给我们洗净一切警察的龌龊的接触,把我们终于从那些毒害我们生存的金钱的勾当中解救出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走自己的路,劳动者会完成对他适合的工作,探求真理者会毫无隐慝地努力研究,艺术家也不再为了餬口的缘故而出卖他的美的理想,一切的人以后都是朋友了,我们可以同心协力地来实现诗人们所隐约见到的伟大的事业。
这时人一定会偶尔记起那些用他们的热诚的宣传(为着这种宣传他们受到了流亡与监禁的处罚)对新社会的建立工作有过大贡献的人的名字。我们出版《面包略取》时想着的便是他们:他们在囚窗中或在异国的土地上收到这个共同的思想的证据,他们会感到一点精神舒畅的。作者一定允许我将他的这本书献给一切为我们的主义受苦的人,尤其是献给一个亲爱的朋友,①他的一生便是一个拥护正义的长期的斗争。我用不着举出他的名字,不过他读到他的一个弟兄的这些话时,他会随着他的心的跳动而理解他自己的。
爱利赛·邵可侣①
①即PierreMartin,克鲁泡特金的好友,法国伟也勒的织工,曾和克鲁泡特金一起被禁在法国克来服中央监狱内。1916年6月6日病故。——译者
①EliséeReclus(1830—1905)法国地理学家,著有《人与地》(L’laterre1905—1908),《世界新地理》(LanouvelleGéographieUniverselle,1875—1894)等。他还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并且是克鲁泡特金的好友,本书的题名便是他代拟的。——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