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阁:
回来后文藻病了几天,忙了些日子他已好了。我们已开始玩了些地方:玄武湖不错,四望很清旷,城墙和远山和塔都很美;到鸡鸣寺正有小风雨,情景适合;胭脂井没有找到;(乌衣巷听说窄小不堪,不敢去,怕幻像消灭)中山陵最好,干净空旷,树木都青起来了,比我十年前的印象好得多,谭墓有毁伤毁迹,明孝陵太小,看过昌平十三陵的人,觉得不过瘾。小孩子对于那十几对石人石马倒非常欣赏。归途到了莫愁湖,真是太伤情了!一半已沦为稻田,胜棋楼墙上满是“名人留迹”;秦淮河是,一道臭水;画舫更难看。我想古人平民游玩的地方太少。有一点水就高兴,如北平之什刹海,南京之莫愁湖,都是这样,使吊古者不胜失望。今天下午拟去燕子矶,我想江边一定气魄大一点。你何时能来?我们行止还未大定。昨天给振铎去了一信,托他几件事,有些是你接头的,晤见时请你向他要信看,商讨商讨。得美国或蜀中朋友信否?江南天气到底好,北平恐怕现在正是花开时候,我真想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的牡丹!匆此即祝著好冰心四六年九月廿三日无家乐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
征人游子,一想到家,眼里会充满了眼泪,心头会起一种甜酸杂揉的感觉。这种描写,在中外古今的文里,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开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质方面,包罗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鸡犬猫猪;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盐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说到管家,那一个主妇不皱眉?一说到搬家,那一个主妇不头痛?
在下雨或雨后的天,常常看见蜗牛拖着那粘软的身体,在那凝涩潮湿的土墙上爬,我对它总有一种同情,一番怜悯!这正是一个主妇的象征!
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绵软又怯弱。它需要一个厚厚的壳常常要没头没脑的钻到里面去,去求安去取暖。这厚厚的壳,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盐罐所组织成的那个沉重而复杂的家!结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背拖着这厚壳,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
新近因为将有远行,便暂时把我的家解散了,三个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亲戚或朋友的家中,东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乱跑,居然尝到了二十年来所未尝到的自由新鲜的滋味,那便是无家之乐。
古人说“无官一身轻”,这人是一个好官!他把做官当做一种责任,去了官,卸了责任,他便一身轻快,羽化而登仙。
我们是说“无家一身轻”,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责任,不必想菜单,不必算帐,不必洒扫,不必……哎哟,“不必”的事情就数不清了。这时你觉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发亮,脑筋加倍灵活,没事想找事做。
于是平常你听不见的声音,也听见了;平常看不出颜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齐想起了;多热闹,多灿烂,多亲切,多新鲜?
这次回到南京来,觉得南京之秋,太可爱可怜了,天空蓝得几乎赶得上北平,每天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都那么清冷晶莹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来,睁眼看见纱窗外一片蓝空,等不了扣好衣纽,便逼得人跑到门外去:在那蒙着一层微霜的纤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着十几片稀落的红黄的大枫叶,垂柳在风中快乐的摇曳,池里的凤尾红鱼在浮萍中间自由唼喋着,看见人来,泼剌地便游沉下去了。
这一天便这样自由自在的开始。
我的朋友们,都住在颐和路一带,早起就开始了颐和路的巡礼,为着访友,为着吃饭,这颐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对朋友说,将来南京市府要翻修颐和路的时候,我要付相当的修理费的,因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们的气味,和我大都相投,谈起来十分起劲,到了快乐和伤心时候,都可以掉下眼泪,也有时可以深到忍住眼泪。本来么,这八九年来世界,国家,和个人的大变迁,做成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这九年的光阴,把我们从“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从头细说,分析力和理会力都加强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觉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尝没有从前所未感觉到的宁静和自由。
谈够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一窝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们发现玄武湖上,凭空添出了八个幽静清雅的角落,这里常常是没有人,或者是一两个无事忙的孩子,占住这小亭或小桥的一角。这广大的水边,一洗去车水船龙的景象,把晴空万里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浓纤纤的草地,静悄悄的楼台,都交付了我们这几个闲人。
我们常常用宝爱珍惜的心情走了进来,又用留恋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许多角落,连大街上也多出无数五光十色、眩目夺人的窗户。货色是件件便宜,样样新鲜!好久不开发家用了,仿佛口袋里的钱,总是用不完,于是东也买点,西也买点,送人也好,留着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挥霍的快感。当我提着、夹着、捧着一大堆东西,飘飘然回到寓所的时候,心中觉得我所喜欢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这糖果后面一种挥霍的快乐。
还有种种纸牌戏:十年前我是决不玩的,觉得这是耗时伤神的事情。抗战以后,在寂寞困苦的环境中,没有了其他户外的娱乐,纸牌就成为唯一的游戏。到了重庆,在空袭最猛烈的季节,红球挂起,警报来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紧急警报的时间也常常摊开纸牌,来松弛大家紧张的心情。
但那还是拿玩牌当作一种工具,如平常大学教授之“卫生牌”,来调和实验室里单调的空气。这次玩牌却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种特别放纵的假期,横竖夜里无须早睡,早晨无须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于是六七天来,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几个朋友,边笑边谈,一边是有天没日的玩着种种从未玩过的纸牌花样。
这无家之乐,还在绵延之中,我们还在计算着在远行之前,挤出两三天去游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种隐稳寂寞的感觉!记得幼年在私塾时期,从年夜晚起,锣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袭来,真是“道场散了”!一会儿就该烧灯睡觉,在冷冷的被窝中,温理这十五天来昏天黑地的快乐生涯,明天起再准备看先生的枯皱无情的脸,以及书窗外几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创造蜗牛时候,就给它背上一个厚厚的壳,肯背也罢,不肯背也罢,它总得背着那厚壳在蠕动。一来二去的,它对这厚壳,发生了情感。没有了这壳,它虽然暂时得到了一种未经验过的自由,而它心中总觉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钻进去的那一个壳,是远在海外的东京。和以前许多的壳一样,据说也还清雅,再加上我的稳静的丈夫,和娇憨的小女,为求安取暖,还是不差!
是壳也罢,不是壳也罢,“家”是多么美丽甜柔的一个“名词”!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南京颐和路从重庆到箱根从羽田机场进入东京已经是夜里。呈现在街灯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见人影,比起人声嘈杂、车辆拥挤的上海完全成了两样。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决不是这样寂静。我到东京的第三天,友人带着去了箱根。
从东京到横滨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无边的瓦砾、衣衫褴褛的妇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洁。快到箱根,森林渐渐深起来,红叶映着夕阳,弯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层秀媚。在山路大转弯的地方,富士山头顶雪冠、裹着紫云、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比起欧美的一流旅馆,箱根的旅馆也不算差。从窗口望去,到处溢满东洋风味。山岭、房檐、石塔、小桥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适。
那一夜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各种各样的想法千头万绪,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
这二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卷起窗帘,完全裹住了山峦的浓雾中隐约地露出青松的绿色。“啊!我的歌乐山!”突然间多么想这样叫一声——重庆的奇峰歌乐山是我的。
我必须在这里介绍那令人留恋的歌乐山。歌乐山比起箱根来要小得多,红叶也没有这样多。歌乐山被茂密的松林包裹着,一到春天,鲜红的杜鹃漫山盛开。
春夜里可以听到杜鹃那令人伤感的鸣叫,山上杜鹃花的红色据说就是杜鹃吐的血染的。
轰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万里。
惊慌的尖叫的警报声中,带着食粮、饮水、蜡烛、毛毯、抱着孩子跑进阴冷的防空洞。
这里面,吓得发抖的妇人和孩子们,脸色变得发青。
我们没有声音,对着头上飞过的成群的飞机和轰轰的爆炸声、还有那猛烈摇动的狂风长长地叹息,然后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望着被滚滚白烟笼罩着的重庆、惦念着自己的亲人是否安全。
夜间轰炸一定是美丽的星月夜。在夜里我们不进入洞中。
让孩子们睡下之后,抱在膝上,等待在狭窄的洞口。
往下看萤火虫一样的光亮渐渐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围,万籁俱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微弱的犬吠声。
嘉陵江犹如银白色的绢带。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见机影,只有爆炸声渐渐地传来,突然有几条探照灯光在天空中一扫而过。
“打中了!”“打中了!”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样的飞机摇晃着冲向重庆,紧接着是震撼大地的爆炸声,火光冲上了天空。
就这样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乐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过的。
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战争。
战争结束我们懂得了怨。而且我们虽然体验了激烈的战争,也懂得了同情和爱。因此,我在歌乐山最后的两年中,听到东京遭受轰炸的时候,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无数东京的年轻女性担心着丈夫和亲人,背着软弱的孩子在警报声中挤进放空壕那悲惨的样子。
看见了东京我想起了重庆,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乐山。
痛苦给了我们贵重的教训。最大的繁荣的安乐不能在侵略中得到,只有同情和互助的爱情才能有共存共荣。
今后永远再也不要使歌乐山和箱根成为疏散地,要让热爱山水的人们常常登上山顶享受美丽的风光,不能再从自然的美中挤进黑暗的防空壕。(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东京)(刘福春译)(本篇最初发表于日本,原为日文。)给日本的女性去年秋天,八月十日夜,战争结束的电讯,像旋风似的,迅速的传布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自己是在四川的一座山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和山下满地的繁灯,听到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这震撼如狂潮之中,经过了一阵昏乱的沉默。就有几个小孩子放声大笑,有几个大孩子放声大哭,有几个男客人疯狂似的围着我要酒喝!没有笑,没有哭,也没有喝酒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沉默着!
这沉默从去年八月十日夜一直绵延着。我一直苦闷,一直不安,那时正在复员流转期中,我不但没有时间同别人细谈,也没有时间同自己检讨。能够同自己闲静的会晤,是一件绝顶艰难的事!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星期,我抽出万忙的三天,到杭州去休息。秋阳下的西湖景物,唤起了我一种轻松怡悦的心情,但我心中潜在的烦闷,却没有一刻离开我。终于在一夜失眠之后,我忽然在第二天早晨悄然走出我的住处,绕过了西泠桥,面迎着淡雾下一片涟漪的湖光,踏着芳草上零零的露珠,走上“一株杨柳一株桃”的苏堤,无目的地向着无尽的长堤走……如同妆束梳洗拜访贵宾一般,我用湖光山色来浸洗我重重的尘秽,低头迎接我内在的自己。
堤上几乎是断绝行人。在柳枝低拂的水边,有几个小女孩子,在高声背诵她们的书本。
远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镑之中,都显得十分庄严,十分流丽。
无目的地顺着长堤向前走着,走着;我渐渐的走近了我自己,开始作久别后的寒暄。出乎意外的,我发现八年的痛苦流离,深忧痛恨,我自己仍旧保存着相当的淳朴,浅易和天真。
她——我的“大我”,很稳重和蔼的告诉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风般的飞机,巨雷般的大炮,鲨鱼般的战舰,以及一切摧残毁灭的战器——因为战器是不断的有突飞猛进的新发明。拥有最大威力的,还是飞机大炮后面,沉着的驾驶射击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类。
机器是无知的,人类是有爱的。
人类以及一切生物的爱的起点,是母亲的爱。
母亲的爱是慈蔼的,是温柔的,是容忍的,是宽大的;但同时也是最严正的,最强烈的,最抵御的,最富有正义感的!
她看见了满天的火焰,满地的瓦砾,满山满谷的枯骨残骸,满城满乡的啼儿哭女……她的慈蔼的眼睛,会变成锐明的闪电,她的温柔的声音,会变成清朗的天风,她的正义感,会飞翔到最高的青空,来叫出她严厉的绝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圣科学发明作为战争工具的制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类互相残杀毁灭的错误歪曲的宣传。
因为在战争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伟大的女性!
在战争里,她要送她千辛万苦扶持抚养的丈夫和儿子,走上毁灭的战场;她要在家里田间,做着兼人的劳瘁的工作;她要舍弃了自己美丽整洁的家,拖儿带女的走入山中谷里;或在焦土之上,瓦砾场中,重新搭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篷。她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洒尽了最后一滴血,在战争的悲惨昏黑的残局上面……含辛茹苦再来拾收,再来建设,再来创造。
全人类的母亲,全世界的女性,应当起来了!
我们不能推诿我们的过失,不能逃避我们的责任,在信仰我们的儿女,抬头请示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以大无畏的精神,凛然告诉他们说,战争是不道德的,仇恨是无终止的,暴力和侵略,终久是失败的?
我们是否又慈蔼温柔的对他们说:世界是和平的,人类是自由的,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爱,只有互助,才能达到永久的安乐与和平?
猛抬头,原来我已走到苏堤的终点,折转回来,面迎着更灿烂的湖光,晨雾完全消隐,我眼里忽然满了泪,我的“大我”轻轻地对我说:
“做子女的时候,承受着爱,只感觉着爱的伟大;做母亲的时候,赋予着爱,却知道了爱的痛苦!”
这八年,我尝尽了爱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东京,有多少女性,也尝着同我一样的爱的痛苦。
让我们携起手来罢,我们要领导着我们天真纯洁的儿女们,在亚东满目荒凉的瓦砾场上,重建起一座殷实富丽的乡村和城市,隔着洋海,同情和爱的情感,像海风一样,永远和煦地交流!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于东京。
1卷第10期。)丢不掉的珍宝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
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
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开始买他的书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从去年到今年的圣诞节在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正是东京的一个恬静的夜晚,一圈灯影之外,播音机中,在奏着柔和的圣诞节的音乐。回忆起去年的圣诞节,不禁有无限的欢欣,与万千的感慨。
去年的今夜,我正在准备一篇演讲,是应中国重庆郊外歌乐山礼拜堂之请,去给山上一班居民和学生们讲话。在我们装点起一棵很大的圣诞树之后,小孩子们逐个就寝,我才带着纸笔,去到圣诞树下的一张小桌上,仰望着树尖那一棵金星,凝神思索。
窗外正下着碎雪,隔窗听得见松梢簌簌的细响、桌边炭盆裹爆出尖锐的火花。万静之中这一声细响、这一道火光,都似乎在歌唱着说“天上的荣耀归与上帝,地上的平安、喜乐归与人”!
经过了八年为争真理求自由的苦战之后,平安与喜乐,对于劳瘁,困苦的人,是太需要的了!但胜利的歌声,潮水般卷过之后,人们的心里,似乎反感觉着空虚,一方面又似乎加上了无量的负担。是的,解除痛苦,本已困难,建立起快乐与平安,是更不容易的呵!
快乐和平安都是由伟大的爱心中出发,只有怀着伟大的爱心的人,才会憎恨强权,喜爱真理,也只有怀着伟大的爱心的人,才会把爱和憎分得清楚分明!我们所憎恨的是一个暴力的集团,一个强权的主义,我们所喜爱的是一般驯良和善心人民。
耶稣基督便是一切伟大爱心的结晶、他憎恶税吏,憎恶文土,和一切假冒为善的人。他憎恨一切以人民为对象的暴力,但对于自己所身受的凌虐毒害,却以最宽容伟大的话语、祷告着说“愿天父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自己不知道”。
多么伟大的一个爱的人格!瞻仰了这种人格,怎能不把荣耀归于上帝!
世界上没有一国比我们中国的人民,更知道和平的可贵可爱。世界上也没有一国比我们中国的人民更知道和平建立的困难,因为建立和平的事功,不能单独的由某一国或某一般人民,单独担负起来过去我们已经光荣地尽了最大的宽容,此后我们更要勇敢地尽最大努力。
我们要以基督之心为心,仿效他伟大的人格,在争到自由,辨明真理之后,我们要“以德报怨”用仁爱柔和的心,携带着全世界的弟兄,走上和平建设的道路。
以上是我向歌乐山会众演词的大意,那时我决没有想到今年的今日我会到日本东京,也没有想到会得机会向中华的同胞们,在纸上讲话!我的思想是一贯的,我始终相信暴力是暂时的,和平是永远的。抗战八年中、无论在怎样痛苦的环境里,圣诞的前夕,我总为孩子们装点起一棵圣诞树,那怕树小到像一根细草!我要告诉我的孩子们说,我决不灰心,决不失望,只要世界上有个伟大的爱的人格,那怕这人格曾被暴力钉在十字架上,而这爱的伟大的力量,会每年在这时期爆发了出来,充满了全世界!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廿三夜东京(本篇最初发表于东京《中华日报》1946年12月29日。)给日本青年女性坦率地说,我真不知就现在日本妇女问题实际应该讲些什么。泛泛地讲,我觉得直到这次战争日本女性还封闭在非常封建的生活圈子里,与我们中国女性具有的社会地位和思想自由相距甚远,这是非常遗憾的。
虽然从事同样的工作,女人的报酬一定要比男人低,这样的事我们真是难以想象。我希望能早一些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我想这是今后日本的方向,也一定会给其他方面以重大影响。男女平等,从权威的世界史的观点看,是必须如此的,然而最重要的是妇女的自觉。
再一点,如果说我的希望,就是希望日本妇女能更多地了解中国。我们中国妇女经过长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获得了现在的地位,法律也保证了男女平等的生活。关于这一点,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吧?特别是五四运动以后,妇女解放运动达到了高潮,北京大学以及其他各大学一齐为妇女开放学校,从而加强了妇女的社会自觉意识,对于妇女走进社会这种现象,有了正确认识。当然,这在中国还不能说已经普遍,在教育不普及的地方也有像过去那样生活的。但是,给予那长时期的抗战以大力支持的,大部分是被解放、觉悟了的妇女。这一点,想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与中国作为世界和平的一环,为了永久地友好下去,最重要的是必须相互理解。特别是我们女同志,能够理解的地方是很多的。要改正过去的错误,努力学习中国,通过这个学习,相互携起手来。为新的中日两国的和平关系,我们妇女要尽力做出有意义的贡献。
(刘福春译)(本篇最初发表于日本,原为日文。)给日本妇女的新年祝辞恭贺新禧。
祝大家继续整治战争的创伤,振作精神,战胜苦难!冰心1947年给日本学生的一封公开信庆应大学的《学生新闻》,约我写一封信给日本的学生,我觉得非常的高兴与荣幸。
我是非常的尊敬与喜爱全世界上任何一个少年学生,因为学生是社会中的知识分子,他们年轻,勇敢,前进,天真而又纯洁。我们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一班学生身上。
将来的世界,是他们的工作园地。同时,他们自己将来的受苦或享乐,也要因着他们努力的目标与理想而定夺!
尤其是现今日本的青年学生们,在解放与改造国家社会的历程上,你们的责任,是何等的神圣与重大!
战争结束了,日本全体人民,从侵略的军国主义下,翻了一个身。从几十年被欺瞒,受压制的环境里,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睛,这时往外望是海外四周宽阔的世界,回头看是国内荒凉破坏的土地,几十年八舰一宇的迷梦,忽然惊醒,在这恍惚矇卑之中,大多数的民众是苦闷,疑惧,彷徨,颓废,他们渴望着一群正确的领导者……日本的学生们,你们的时代来临了!
日本一千多年来接受了中国的学艺文化,近百年来又接受了西洋的科学文明,但是日本却忽略了最伟大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自由民主的思想!
第一件事是:我们要承认世界上一切人类,是生来平等的,没有任何民族,可自称为“神明之胄”。在人人自由,个个平等的立场上,只有合作,只有互助,才能建之起世界的和平。
青年学生本是求知的,热诚的,现在在日本的外邦人士,是空前的众多,应该趁此时机,多方的与他们接触,学习他们的语言,研究他们的文化,建立起民族间诚恳的友谊。多多认识,多多了解,等到交通条件允许的时候,更应该多多的游历旅行,观察各国的风土民情,访问各国的名人学者,来扩大自己的眼光,改进自己的思想,和世界各国的知识前进的分子,携起手来,为着将来和平的世界,共同努力。
第二件事是:我们要承认男女两性,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应该平等的。女子和男子一样,是应该受同等的教育,享受同等的法律上的权利的。特别在今日的日本,女子的人数,超过男子,假如让这班姊妹,停留在无知低下的地位上,那就不知要减削了多少建设创造的力量,所以我们要鼓吹男女求学的机会均等,把我们姊妹在家庭与社会的地位,无限量的提高,使我们能够尊重她们的人格,言论,与思想,藉着她们的和平,稳健,坚定,温柔的天性,来感化我们,匡助我们,共同的在复兴建设的路途上携手迈进。
最后我要特别恳切的提到,中日两国在东半球望衡对宇,本是唇齿之邦,在文化的历史上,更是十分密切。过去几十年间,因着日本军阀的独裁专横,在国内是隐瞒诱骗,在国外是侵略欺凌,使得两国青年,对于两国的合作前途不能有开诚布公,恳谈互商的机会。如今桎梏解除,误会冰释,我们应当恢复一千年来信使来往,文物交换的欢情,多多的互遣文人学者以及科学技术人才,仔细讨论,缜密研究,寻求合理协力之方,来发扬我们的典章文物,政教礼俗……来改进我们的农矿工商,出产制造,将来亚东一面之安乐与繁荣,都寄托在两国热诚坦白的青年人身上!
在此,我敬祝日本的学生们,身心康泰。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东京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