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背景今天我能够到贵校来跟诸位讲话,觉得非常的荣幸。东京大学是日本的第一大学,在这大学里,女人来讲演的机会,恐怕是很少的。所以我这一次得有机会在这儿讲演,觉得非常的高兴。尤其是有仓石武四郎先生给我翻译。这位仓石先生,诸位已经都知道的,是很有名的一位教授,对于中国文学有很深的研究。请他来当翻译,我真是感谢不尽。
本来各国的文学都有它固有的面目,如同各国人的体格容貌都不一样。譬如西洋人的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东洋人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都不一样。同是一个东洋人,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是不同,只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不同,在外表上很不容易看出来。每一个国家的国民,都有它特别的遗传和环境。所以自然就有了他的国民性,由这一点来讲,假使不能理解一国的国民性,就很难欣赏一国的文学。
现在我手里没有什么书,不能参看中国学者研究中国国民性的书。所以只好照着我自己的主观的观点,说一点关于中国的国民性的几个问题。
我小的时候去过北京天坛,那时候我就随便参观一下,也没有去听先生的说明。在模糊的印象里我只知道天坛的伟大庄严。回来以后朋友们问我“天坛顶棚上有三百六十个框子你看见了么?”原来那三百六十个框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天,每一个框里画着不同的云彩,就由这些云彩可以看到一年的天时的变化。可是我事先不知道,所以一点也没理会。我很后悔,但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去细看。假设那时我能静听先生的说明,我就可以得到很清楚的印象,想起来非常的可惜。对于一国的文学的欣赏,也是如此。假如我们在欣赏某一国的文学之先,能略为知道那一个国家的背景,那欣赏的程度,就会更深刻一些。今天我要说的,也不过是这样意思。
现在我就说一说中国的国民性。中国国民性的特色,第一是爱好和平。本来世界上不能说有一个国家,是爱好战争的。但有一天有一位外国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的诗歌里很少有歌颂战争的诗?果然中国诗里关于歌颂战争的诗很少。不但是夸奖武功的诗少,而且厌恶战争怨恨战争的诗很多很多,这可算是一个特色。当然,夸奖武功的诗,并不是一首也没有的。这些诗大半都是“应诏”“应制”,在天子命令之下写出来的。譬如一个将军的凯旋,天子就命令文臣,作赞美他的武功的诗。
这些诗多半都不流传于世。原来中国人一贯的哲学,是重文轻武的。就是文德比武德重的意思。
而且一贯的反对中国,占来的侵略战争。本来中国人对于“武”有这样解释,“止戈为武”“武”字是由“止”和“戈”字出来的。停止干戈就是武德。现在只就我手边的书里来举几个例子。比方有一句诗: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一个将军的成功,晒干了一万多兵士的骨殖,战争就是达到一个军阀的欲望,而不顾大多数人民的幸福。《左传》里头有几句: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这是说人民已受了战争很大的痛苦,应该想法子给他们以安定的生活,不但是中国国内得到恩惠,而周围四国,也可以安定的意思。还有《国语》里面,国王要征伐犬戎,祭父劝国王说:“先王耀德不观兵。”
就是说古代的伟大的国王,都是炫耀他的文德,不夸张他的武力。
六朝梁时代,有个“鼓角横吹曲”又叫“马上乐”。是在军队里唱的音乐,这好像应该是鼓舞战争的歌,但其实不然。
比方在“紫骝马”里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这歌相当的长,所以特举这一段,意思是十五岁的时候就参加战争,一直到八十岁才能回来。回家一看,家人一个也没有了,房子也烧了,院子里只剩一点青菜,把那青菜摘来,一边流泪一边吃。还有一首“马上乐”,“企喻歌”。这首头几句是述说勇壮的战争情形,可是后几句是很悲惨的。比方: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男人是可怜的,一出家从军就有死的危险,他的尸首横躺在狭谷里,白骨也没有人来收埋。六朝时代鲍照作了一个歌,叫:《行路难》,一共十八首,其十六首有一段: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归。”
年轻的时代去从军,可是一辈子回不来家的意思。还有陈琳作的一首诗,叫《饮马长城窟行》。这陈琳是很有名的一个文人,魏武帝曹操读他的文章治好了头痛!那歌里有: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
就是说,生下一个男孩子最好不要养活,生下一个女孩子却要给她肉吃。因为男人必要去当兵,战死在长城下。中国的万里长城我想诸位都知道的。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有个西洋的天文学者说:“从月亮里看见地球,可能看到的,只有一条万里长城。”可是中国诗人说到长城,并不都是赞美!
比如,“孟姜女哭长城”就是中国最有名的故事。
底下我要说几个文人在军队里作的诗。举个例子说,李益作了一言《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北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天山里下着雪,很冷的北风吹来了,在那时候听见有人用横笛吹“行路难”的曲。三十万的兵士,在沙漠上都回首怅望他们的故乡。横笛是横着吹的,不像萧竖着吹的——在这歌里,一点也没提到自己军队所立的功,而反倒描写兵士想家的情绪。最有意思的是《夜上受降城闻笛》这一篇。它说: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受降城是战胜的时候,受敌国投降的地方。实在应该是一个愉快骄傲的地方。但诗人感想并不如此!回乐峰前的砂子像雪一般的白,受降城外,月亮霜一般的皎洁,在那时候不知何处传来笛子的声音,军人就都想望起故乡来。在战场上的军人都想家,这是哪一国都一样的。所不同的,有的肯说出来,有的不肯说出而已。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多半为了羞耻,不肯述说,但是中国人是很坦白天真的述说人情。又如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他说: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quot;緺,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加闷妗F姹幸煊谌室澹醯烙乩*这是很长的一篇文章,头几句描写古战场的风景,述说各种的悲惨的光景与情绪。中间这一段是最要紧的。秦汉以后,侵略四方的国,因此国内财政紊乱,人民也减少,这样情形,哪个时期都有的……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是“奇袭”的奇,这奇是与仁义不同的。
最后一段: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时邪命邪?
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汉国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可是尸首堆在战场上面,祸害比功绩多得多。——苍苍是头发黑的意思——人民没有一个没有父母,父母生了孩子都抚抱着,怕他不能长大。
哪一个人没有如同手足的兄弟,哪一个人没有像朋友的夫妇?
活着的人,国家对他有何恩惠?死了的人,又何尝是他们自己的过失?最后一句说:时邪命邪,从古以来都是如此的。那么怎样来补救呢?除了坚守边境,互不侵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唐朝的白居易,有一首长歌,叫《新丰折臂翁》,这个歌还有“戒边功”的副题。
这折臂翁是年轻时代,为了躲避征兵,自己折断了自己的手腕,这样例子很多很多,不能一一提出。底下就是举出自己做将军的人的例子,汉朝有一位有名的将军叫班超,班超投笔从戎,开发西域,封为定远侯。
三十年间,住在现在的新疆省,在他上奏天子的表文里(他的妹妹班昭替他写的),有一句:
“不愿封为万户侯,但愿生入玉门关。”
这玉门关是从新疆省入甘肃的关门,他说自己并不愿意封侯,只愿在活着的时候能回入玉门关。
范仲淹是北宋时代的有名的人物,他有一首词叫“渔家傲”,下半阕是: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意思是:离开家万里那么远,虽能喝一杯浊酒,可是还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燕然山上。——燕然是山名,古时候出战的将军,为了纪念自己的武功,在山上的石碑上,刻上自己名字——愿意回家也回不去,在那时候听见了笛声,严霜满地,人不能睡,将军头发已经变白了,军人也都流泪,描写都厌倦战争的情形。
爱好和平并不是彻底的反对战争的。从宋朝一直到现在,反对战争的诗有的是,可是那战争是侵略的战争。换一句话说,中国文人都反对侵略战争的。可是等到敌国一侵略中国。
危险临到中国人民的头上,文人对于战争的论调就完全改变。
比方说,南宋的陆游,又叫陆放翁。梁启超称他说:“千古男子一放翁”,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左他的诗里头就能找出战争的快乐,他有一首长歌行: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这首诗很长很长,只举两句。还没有报得国仇,可是我已经老了,匣中的宝剑也为了愤激,到了夜间就发出声音来。
还有《夜泊水村》诗里: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一身报国有万死,两鬓向人无再青……”
这是中间的几句,意思是自己已经这样老了,可是还有横渡沙漠的意气。年少诸君何至于在新亭这么痛哭呢?把一身贡献给国家,死一万次也不怕,可是不幸鬓发不能再黑了。
陆放翁最后作的一首诗,就是他临死之前所作的《示儿》。这是很有名的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说死了以后什么都是空虚了。只有一个遗憾是不能亲眼看国家的光复。假设我们军队往北反攻,平定中原的时候,家祭时一定不要忘记报告我一声。
底下就说到元明清时代,元朝也有各种例子,不过我手里现在没有什么书,今天不能举例。
到了清末,康有为作了《中国歌》,梁启超作了《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这些都是很长的,不能写出来。此外同盟会以及其他的人,作了好多好多爱国的诗。清末以来中国日日在国难之中,从东从西受到许多压迫,结果大大的唤起了中华民族的自觉。今天只举最近一首歌,为结束。就是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拿白话写的。聂耳是云南人,日本留学生,死在日本,所以诸位里也许会有知道他的。他说:
“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从前的长城是拿砖筑成的,新的长城是拿我们的血和肉来筑成的。中华民族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机,所有的人民都受压迫,现在真是到了发出吼声的时候。“迫着”是不得已,这一点很有意思。唐朝李白的诗里有一句: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争”是不好的工具,不过在不得已的时候,在自己捍卫、抵抗外侮的时候,是必须用的,换言之,中国人民遇到国家的危险,逼而不得已的时候,决不是不抵抗主义的!
底下就是中国的国民性偏重伦理的思想。有一位印度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的诗里写到男女之情的很少呢?”这话若由西洋人说出,倒没有什么稀奇。可是由一位东洋人发问,不免有一点惊讶。所以我开始反省。中国诗里男女的情诗很少。至少是比外国的诗少的多,但是在伦理思想,还没有浸到民间的那时代,男女的情诗,相当的多,最好的例子是的头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同雎鸠在河之洲,美丽的淑女是君子最好的伴侣。求她不得的时候,烦恼得夜里也睡不着,是这样整个儿一个很好的情诗。以后情诗少了。尤其是中国说:“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的交际是不公开的。所以中国的男女,不会交异性的朋友。所以中国人情诗的人物都限于中表亲戚之间的。因为他们之间,会有见面的时候的。不然就是歌妓之间。
这一类诗,不好作题目,所以大抵都叫“无题”,或叫“纪事”的。可是中国诗里写到亲子之爱的就很多很多。从古有名的《木兰辞》、《游子吟》各位都知道的。《游子吟》
有: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亲亲自所密缝的衣裳,被珍重的穿在远方的游子的身上,写出十分细缜的情感。此外,写到兄弟之爱的诗文也多。
杜甫的诗: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国家战乱,兄弟离散,天涯孤独,常常流泪。这首诗我也在抗战中常常想起。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那位印度朋友也说中国男女的情诗少,可是写到朋友之爱的诗很多。实在中国的诗里,“忆友”,“送友”的诗太多了。李白,杜甫,都是有名的诗人,同时两人也是很好的朋友。杜甫有《梦李白》的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他说对于“死别”流泪,对于“生别”更常伤心。虽然李白名传千古,可是死后很寂寞的。又如白乐天有二千八百首诗,其中一千五百首是关于朋友的。此外就是夫妇之爱的情诗,这一类的诗也相当的多。中国古代的习惯,男女未婚以前不能见面,所以结婚以后,才慢慢发生爱情。这是日本从前也一样的吧?关于这类的有名的有古乐府的《陌上桑》,作者不详: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有一个美女叫罗敷,在道旁采桑,这时有很阔绰的官人,过来看她,派人去问她姓名,年岁,劝她跟他一块儿走,罗敷答着说,作官的,你是多么笨的人呢!你自有太太,罗敷我也有丈夫。以下还说我的丈夫是这样这样好,人家都夸他,这一类话。古乐府里还有《羽林郎》,是说一个在贵族家做事的冯子都,有一天和一个十五岁的胡姬促膝谈心。那女人说: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寄语金吾子,私爱徒区区。”就是男人爱后来的年轻的妇人,可是妇人都看重前夫。还有一首特别有意思的是唐朝的张籍之《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说是:你明知我有丈夫,而送我两粒珍珠。我感谢你的好意,而系在我红裙上,可是我家的高楼连着内苑,我的丈夫在明光宫作侍卫,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光明正大,不过我和丈夫是誓同生死。我决定还你两粒珍珠,可是我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在未嫁之前,没有遇着你呢?又如汉乐府里有一首五言诗叫《自君之出矣》。这首诗以“自从君子出去以后”开始,以下述说夫妇间的离情。这诗以后就成为一种体裁,如同“闺怨”之类,都是夫妇离别的抒情诗,所谓“离人思妇”,就是离开家的人,和相思的妻子的。比方苏武的离别的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后来归,死当长相思。”
结发是小时候梳的辫子。就是从小的时候就做了夫妻,两人的感情是非常甜蜜……所以活着一定要回来,死了仍要永远的相思。还有一首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也是夫妇之爱的。唐朝的元稹,有悼亡诗,是哀悼死去的妻子。悼亡诗在中国很多很多(从略)。
第三,农业社会的影响。在中国,大多数的人们,都以农家生活为最高的理想。比方文人作官,武人出征,而老来总以“归田”为结束,所谓之“挂冠归田”,“解甲归田”。冠就是作官戴的官帽。文人脱了官帽,就归田隐居,武人解了甲胄,也回到农田。所以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里,都有厌倦政治,思归田野的情绪。最有名的是陶潜的《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他说,回去吧!田园已将荒芜,为何不回去呢?还有王维,范成大等许多田园的作品。
文人与农民生活之间,有很深的关系。怎么也离不开的。因着农民聚族而处的生活习惯,中国人就不喜远行,尤其是当兵到远方去,是更不喜欢的。由这一点发生闺怨,或者从军的烦恼的诗歌。再说文人多半是农村的出身,所以农民的苦恼,他们十二分的了解。他们发出呼声,反对不良的政治,反对纳税之重,反对兵役之苦。
第四,中国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对宗教。
中国没有国教,没有以神道来设教。
从古天子所祭的是“天”。圣人大人都畏惧天。在古典里所谓的天,并没有偶像,完全是空空洞洞的抽象的东西。孔子也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就是说,得罪了天,没法子去祈祷。孔子所说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谓之天堂。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来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崇拜偶像,另一个是相信来生。在儒教里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中国宗教是后来输入的外来的宗教。不过这些都流行于中下级社会的。
士大夫阶级则往往反对外来的宗教。天子的提倡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影响。唐朝韩愈的《谏迎佛骨表》,就是谏天子迎接佛骨的文章。他的《原道》里有句: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他说僧与尼都要还俗,把佛教的经都要烧,佛教的寺都要改为民家。以后天主教,基督教进到中国,人们不说“信教”都说“吃教”。“吃教”是有人以靠宗教来吃饭的意思。因此士大夫的家庭,信教的仍比较的少。总之凡是外来宗教对于士大夫的影响很少。但是像韩愈那样严格的主张,也并不多,普通的士人,却有很宽大的态度,有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信仰好几个宗教。彼此不会冲突,也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这种现象在西洋是绝不会有的。汉魏六朝的文人,积极跟和尚来往的不少。文人喜欢和尚的“机锋”,“禅语”,有超脱之趣。有两句诗:
“壮士晚来宜学道,文人老去例逃禅。”
军人到了晚年也都学道,文人也到老都逃了禅,都是到了失意穷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积极的信奉。中国文人又喜欢旅行参观庙寺。有一句诗:“天下名山僧侣多”。在名山都有好的寺庙,有僧人在那里修行。所以国内的名山多被僧人占领。文人也常常的到那里去游玩,是对于山水的欣赏而不是对宗教的热心。就我自己的观察来说,现在中国一般人参拜神佛的并不算多,除了老人乡愚之外。中国人是“非宗教”的,这是到过中国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第五,中国是个人主义的民族。对于任何事物,中国人不认为神圣不可侵犯。这是西洋人也以为很奇怪的。中国没有自有的宗教。中国三十年以前,是帝制的国家,但是中国历朝皇帝的地位与日本的天皇大不相同,中国的革命也是三千年以前已有的。在中国,皇帝的地位,并没有保证。比方有一句: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其王命,改其恶俗。”
就是说,天地改变而有春夏秋冬,殷汤王、周武王革命而灭夏桀,殷纣,这是听于天命,应乎人民的希望。中国古来的天子尧舜都不是世袭,让位于贤。后来虽然改为世袭,但若天子不胜任,人民随时可以革命。,至少是二千五百年以前的书,可见从那时候已经有了这样政治思想。从那时以后隔数百年,或隔几十年,甚至于几年,每逢政治不良,就有革命。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人民是最重要的。孟子又说: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若是天子把人民当作草芥而蹂躏的时候,人民就可以把天子当作寇仇。君王爱护人民,是他的责任,能爱护的可以继续,不能的便当除掉。这并不只是文人的想法,而是一般人民的思想。就是说,帝位不是固定的属于某一种人,而是人人都有希望。比方说,汉高祖年轻的时候,看见秦始皇的巡幸的车盖,他心里很羡慕,他说:
“彼可取而代也。”
还有蜀国的刘备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棵桑树,很像一顶车盖,他说:
“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说这样的话呢?就是中国人的思想是无论什么人都有当天子的可能性,所谓之:
“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在中国还有一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某一个朝廷火亡的时候,那朝天子所封给王候的封地,都要失掉,一班新兴的阶级,又代之而起。从这一点看,可以说,中国是在东亚唯一没有阶级的国家,因此中国也没有长子承袭的制度。一家的财产,多是平均分配,所以豪门巨阀也就很少。这样在中国虽是帝王公侯,也没有神圣不可犯的。历代被崇拜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孔子。就是孔子也在新文化运动初起的时候,被胡适先生所提倡的“打倒孔家店”而减少了尊严性。所以在中国可说是没有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东西。若是有的话就是“个人”。中国有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士”,是代表一个自知自尊的个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这样思想看的非常重。比如说: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在三军之中,可以用武力夺去他的主帅,但是个人的“志”是不可夺的。战国时代还有一个唐雎劝告秦王,秦王十分生气,恐吓他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毫不恐惧的说:
“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秦王马上就屈服了,在唐雎面前跪下说:
“先生请坐,我醒悟了。”
还有战国时颜quot;郀见齐王,齐王说:
“颜quot;郀你到前面来!”颜quot;郀说:
“齐王你到前面来!”
终久还是齐王被说服了。在中国,“士”与天子是平等的,可以当朋友。比方后汉的光武帝同严光是很好的朋友。光武做了天子以后,劝严光到朝廷来做事,严光不肯,有一天他们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严光仍是很不在乎的把脚放在天子腹上。次日钦天监奏告说:
“客星犯帝座甚急。”光武帝笑说:
“那没有什么,只是我的朋友严光,昨夜睡的时候,把脚放在我的肚子上。”
还有唐朝的李泌也跟皇帝做朋友,两个人骑马游玩。人民远远看着指点说:
“黄衣者圣人,白衣者山人也。”
就是说穿黄衣的那个是天子,穿白衣的那个是山人,山人同圣人是平等的。还有唐朝名将郭子仪,他的儿子,跟皇帝的公主结婚。有一天小夫妻吵了起来。公主说:
“我的父亲是天子。”那女婿说:
“我的父亲是不屑当天子的。”原文是:
“女谓尔翁为天子耶,我翁薄天子而不为。”郭子仪听见了很惶恐,立刻带他儿子到皇帝那儿去谢罪。皇帝笑说: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足算也。”就是说:若不做呆子聋子就不能作一家之主,小夫妇吵闹的话,那何必介意呢?这些都是小事,但从这些小事之中看出“皇家”同其他家庭一样,有盛有衰,不是神圣的,只有个人是至尊的,个人有了意见,都可以随便述说,所谓之“处士横议”,在《国策》里邹忌劝齐王说:
“群臣进谏,门庭若市。”就是听从群臣随意进谏,天子的门前,可以如同闹市一般。
《国策》里还有召公劝厉王(因为厉王禁止人民干涉政治)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是防人民之口,比防川水更为困难。凡是与天子有关系的,都有劝谏天子的权利与义务,就是人人对于政治设施,都可进言,这风气直到如今,虽受压迫,决不停止。
第六,中国的国民性是平衡,调和,中庸的。这可以从中国艺术上看了出来。中国国民性里,很少极左和极右,比方建筑,从日本人的眼光里看,一定以为是很单调。如同宫殿、庙宇等,冠冕堂皇的房子,正房朝南,左右两厢,门窗柱子,华表,石狮,都是一对一对的。屋内的装饰,如花瓶,钟鼎,对联,桌椅,也都是一对对的。在文学里,诗里,有“排律”,文里有“骈文”。明清还有“八股文”,也都是骈对起来的。固然像日本似的不平衡的建筑物也很多,但只限于花园里的亭台楼榭,在庭园里种树,垒石等都是自由的。一到了正式的建筑,都是平衡,对偶,没有歪斜偏狭的布置。
现在顺便谈一谈日本所没有的门联,很能代表普通一般国民的愿望,与屋主人的人格与理想,比如: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国恩家庆,人寿年丰。”还有:
“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可见这主人是很不讲究,洒脱,而又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人。还有:
“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书札到公卿。”可见那主人是一个傲慢的人。我在日本参观过好几处庭园,在那亭阁石头上,没有一副对联,也没有题字,这使我很奇怪。但这也有好处,若题的不好,反煞了风景。不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最后的一个,第七,中国国民性很富于幽默,这幽默并不只是滑稽谐谑,不是狂笑,而是忍不住的微笑。幽默到底是什么?这是中外的名人常讨论的问题。定论是难得的。有人说英国人富于幽默。那就是说幽默的人常常嘲笑自己,能嘲笑自己的人,是一个旷达而不挂虑一切的人。比方,自己身体有一点毛病,也做为一个幽默之材料。穷苦得使人家怜悯,但他自己却毫不在乎,反以此自嘲,做一个幽默之材料。
在中国,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孩子的诗有的是,比方自己年老了,牙齿掉了,腿瘸了,穷了,贱了,自己的孩子痴愚等等。都是很旷达的自己嘲笑着,这种特性能使人脑筋轻松,在危难穷苦之中,不太紧张,也不易倒塌。
谈到艺术上的“平衡”,“调和”,中国的音乐也是一样。
中国的音乐非常的单调平淡,好的音乐是没有的。我们也可以说东洋没有好的音乐。中国人以为:“琴者禁也”,弹琴为的是禁止感情奔放,必须在一个安静的屋子里扫地焚香,慢慢的弹,所以绝不会有豪放、激烈的音乐。西洋的伟大的音乐家是衣冠不整,头发散乱,甚至于吐着血演奏。这样的音乐在中国人看来反以为不得性情之正。中国人太重平衡,平抑情感,那就不会创造出好音乐来的。中国旧文学之特性这次我要讲的是中国旧文学的特性。是旧文学有什么特色,与新文学有哪一点不同。这也跟上回所讲的文学的背景的国民性一样,也有好处也有坏处的。旧文学的第一特性是旧文学是用文言写出来的。到过中国的人都知道,中国的方言,大体分为四种,第一是黄河流域的方言,第二是长江流域的方言,第三是广东的方言,第四是福建的方言。中国有这么多的方言,国家怎么能统一呢?那唯一统一的力量,就是中国的国文。中国历代的政令、军令、天子的圣谕,文武官厅的布告,都是以文言写的。朋友之间的信函也是如此,所以虽然语言不通,在文字上可以互相了解。所以说中国的文言维持了中国的统一。
第二个特点,就是中国的旧文学,从古以来,以“文以载道”——以文章来维持道义——为目的。文章应当为宣传伦理思想而写的。不载道的文章,不能说是正派的。换言之,中国古人写文章,是以维持世道人心为目的。当然作者想写的东西不一定都是“载道”的东西。可是为了这种传统,想写的都不敢写出来,写出来的不得已而用匿名,这里有一个好例,陶渊明的《闲情赋》写的非常之好,但梁昭明太子就批评他说:
“白璧微瑕,唯有闲情一赋。”就是说陶渊明的诗,都像白玉那么洁白,中间的微瑕就是《闲情赋》。可是我认为陶渊明作品里,最好的是这篇赋。孟子说:
“食色性也。”食和男女间的情,是人的本性。《孟子》里,还有: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但是,“腐儒”们都要禁止这种自然的感情。
《闲情赋》的内容,是这种自然之情。
全篇很流丽而且比喻也极好。比如:
“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在发而为泽……愿在眉而为黛……愿在莞而为席……愿在丝而为履……愿在昼而为影……愿在夜而为烛……愿在竹而为扇……愿在木而为桐……”是有十种的比喻。可知陶渊明的想象力之丰富。陶渊明是一个豪放旷达的人,文章是非常高超淡泊。但是在这《闲情赋》里就充满了缠绵细缜的情绪。文学本来是应该用来发抒各种感情,假使压迫了某一方面,不使它发泄,那是很不好的。这“文以载道“就埋没了多少好的文章。
在中国民间有许多好的小说。比如,这些杰作。可是当时的腐儒,都说这些书“诲盗”、“诲淫”,加以禁止。提到小说稗官,根本就看不起这类文字,因此压迫了多少作家,埋没了多少好的文章。
第三,就是旧文学过重修辞。中国旧文学的修辞方法,是非常细密,而且深刻的。比方:
“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髭。”文人作诗在斟酌一个字的时候,苦心孤诣,把胡须都捻断了。在文章里的斟酌,叫作“推敲”。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就是唐朝的诗人贾岛吟成了一首诗中的两句:
“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后来他想还是“推”字好呢?还是“敲”字好呢?在道路上构思。用手一边推一边敲的时候,撞到韩愈的车边。韩愈问他,贾岛说明缘由。韩愈说“敲”字好。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一字推敲”这一句话也流传下来了。为什么“敲”字好呢?若用“推”字表明门还没有上锁,是预先约定的,可是“敲”字是表明看见月亮,趁着高兴走来拜访。都着重意境。若是一个字,把意境表现得更好,就成了“一字之师”。而且音韵方面,也得下功夫。
就是四声五音的问题。四声就是平上去入。五音是齿唇牙喉舌,这在诗里是极重要的问题,尤其像乐府和词要吟唱的诗里,更为要紧。比方说:
“五月榴花照眼红”,这“红”字后来改为“明”字。为什么“明”字较好呢?因为石榴花,大体都是红的,无须乎再说明其颜色,改为“明”字,表明在阳光之下所发出的光艳。我从前在大学里讲过,凡是形容字都要五官来感觉的。同一颜色,也有好几种色调,所以每一个颜色色调,要区别得非常精巧。比方同一个红,也有红布的红,红绸的红,红绒的红,都不是一样的,棉布的红是不发亮的。红绸的红相当的亮,红绒的红最亮。这是如同孟子所说的,白人之白和白马之白不一样的道理。所以在这儿用“明”字,最能表现亮的意思。若在这儿用“红”字,那就等于棉布的红了,而且在发音上也有关系。还有中国诗里有些用“叠”字的。用得好,就发生很大的力量。比方里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青青是河畔的草色,郁郁是园中的柳色,“青青”“郁郁”两个都是形容青色的。青青是淡的,郁郁是浓的。“盈盈”是“轻盈”,换句话说就是“窈窕”。
“皎皎”是明艳的意思。“娥娥”是严妆,化妆端正的意思。
“纤纤”是说指头的细。这样多用叠字,有活动的趣味。又如: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采采”是水流的声音,“蓬蓬”是“蓬蓬勃勃”,就是春草刚刚发芽的气象。
宋朝最有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她的词,男人也都佩服。她的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用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是非常闲得没什么可作的时候。好像掉了东西以后的那感觉。用别的话说“忽忽如有所失”。后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直接着“乍暖还寒时候”,一气呵成,十分出色。
底下就是旧文学喜欢骈偶。用的也非常巧妙而整齐。例子太多,不能列举。比方,白居易的: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白居易跟元稹是最好的朋友,住在隔邻,月亮好的时候一块儿在园子里散步,柳树青了,两家同在春光之中,这句里“三”,“两”都是用数目的,“径”,“家”,“夜”,“春”都是同样的名词。“月”和“杨”是名词,那么“明”和“绿”是形容词,而且都对称写法,又如:
“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惜花而早起,爱月而晚睡,这样一字一字都是对称的。
中国的孩子在学作诗之前,先练习作对。记得我小的时候,在家塾里跟老师学作诗。先开始作对,字数少的对子。有一天先生出了“鸡唱晓”三字。我对了“鸟鸣春”。因为韩愈《送孟东野序》里有: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所以我利用了这三个字。先生十分喜欢,说我将来一定会作诗。后来对子的字数越来越多,有一天先生出题“王凝封发妇”。从前有个王凝,他出去远行,他的妻子为着表示自己的忠爱,把头发封了起来,等到他回来时,才打开,这是一段夫妻之爱的故事。我想了半天,对了“张敞画眉夫”。就是用张敞替太太画眉,也是一段记夫妻之爱的故事。作这样对子,必须记住好多类似的典故。又要工整,又要恰当。所以通晓中国文学,就有很大的负担,中国有很多丰富的文言的句子。用白话写的人,也不能完全舍弃文言的。比方白话说好的人,就是“好人”,以外没有别的。文言说的时候就可以说“仁人”,“善人”等等,白话“想一想”,文言就可以有“考虑”,“思想”,“研究”等等的话。
旧文学的时代很长,所以就发生了所谓“滥调”。滥调就是在一篇文章里随便用许多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套语,满篇典故,只是堆砌。比方说“萤”:
“昔年河畔,曾叨君子之风,今日囊中,复照圣人之典。”
有这样的四六文。“昔年河畔”是中国说萤是草变的虫子。河畔是“青青河畔草”。
“君子之风”是中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所以萤在做草的时代,受了君子之风,底下是用囊萤读书的故事。关于萤没有一点阐发,只用了许多典故而已。这样在中国叫做“掉书袋”。这样写文章永远写不出好的东西。中国从前常常夸说某人的文章是“无一字无来历”,就是没有一个字没有典故的意思。比如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其中确有些好句。但大体说来,并不是一篇好文。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人说他是九岁,又有人说他是十三岁,或十七岁,因为在序中有: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他说父亲作官,走过这好风景的地方,我这个无知的孩子,也居然能出席这么大的宴会。底下他却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运也不济,命运也不好,像冯唐那么早老,像李广那样难得封侯,他忽然感叹起来!同时冯唐李广是老人的例子,九岁或十三岁十七岁的孩子根本就不应该用的。文气跟开笔的时候,完全矛盾。底下还说: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和以前的“家君作宰”,“童子何知”以及“四美具,二难并”,四美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是“宾”,“主”,更是互相矛盾。总说起来,文中只有: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段是很好的。因为这一段完全没有典故,是他自己创作的。这就是所谓“性灵”。从灵魂里涌出来的东西,跟用典故的完全不同。学写旧文学的,就是小孩子也往往写很悲哀的滥调。因为他们总看大人写的悲感的文章。他们以为不写悲调,就不是好文章。
“绿阴深处静焚檀,潇飒松风绕指寒,太息知音今有几,高山流水莫轻弹。”这是我九岁时作的。题目是《鼓琴》。我想弹琴是应该在松荫底下安静的地方焚上香。
是很古的调,设想是没有多少知音的。其实那时我不但没有学琴,不知的调子,连“知音”两字也不大明白,重要的是把“平仄”和“韵”作对了。此外关于琴的典故摆了一堆。整个儿是一个滥调的好例子。
今人写旧文章,和现代的生活不合的例子,还有很多。比方“挑灯”,从前是用油灯,写信时才有挑灯的话。现在是用电灯,没有“灯芯”可挑。坐船叫“挂帆”。这是从前没有汽船时代的事。生气而走的时候叫“拂袖”。可是现在衣服的袖子很窄,根本不能“拂”。
父母死的时候说“苫块昏迷”。现在丧中没有在地下睡的风俗。结婚的时候说“洞房华烛”,“华烛”现在根本就少有,洞房也多半就在旅馆里。这些典故用起来等于笑话,近年来已没有多少人用了!旧文学落到滥调的地步。甚至是有名的作者。如杜甫,陆放翁他们的作品中也不能免。现在我手里有陆放翁的诗,取个例子看一看:
“暮雪乌奴停醉帽,秋风白帝放归船。”
“丁年汉使殊方老,子夜吴歌昨梦难。”“乌奴”是山名,“白帝”是城名,“乌”和“白”是对起来的。”“奴”和“帝”也是对起来的。“丁年”是老年。“子夜”是夜半。
“丁”和“子”都是“干支”的名字。“汉”和“吴”都是地名。只看这些好像对的很巧妙,其实意思一点也不深。
又如中国诗人里写情有名的是李义山。他有一首《锦瑟》的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律句很好,不过内容是什么,一点也不明白。到了清末,旧诗的末流,流行到“诗钟”,“诗钟”
只是两句对子。完全是为练习排对的技巧的。比方题目是两个字“河”和“八”要隐藏起来:
“留守三呼兵急渡,武侯六出阵遗图”,头一句是兵队匆忙的渡过了河,底下藏的是“河”字。第二句是诸葛亮六出祁山之后,留下八阵图。所以“八”字被藏起来的。这样中国的文学落到极滥极坏的时候,就起了革命。这和政治到了极坏的时候发生革命是一样的。
新文学的产生我到日本,感到日本朝野的人士,对于中国文学的关心,到现在还大半在旧文学上,而不是关于新文学。中国最近五十年乃至二十年间,发生的各种运动,其中最重要的是新文学运动。在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有两个标语。一个是提倡“活的文学”,一个是提倡“人的文学”。中国的旧文学是以死的文字来写的。所以不能表现活的思想。从前的文学,是非人的文学,所以不能发挥人性。关于这个,陈独秀先生提出三大主义。一个是“打倒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第二是“打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第三是“打倒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贵族文学就是傅斯年先生所说的,诗人谄媚“独天”——天子——的文学。古典文学就是“文妖”,所写的像妖怪似的文学。山林文学是跟社会隔绝的文学。所以都要打倒,而建设新的国民,写实,社会的文学。
胡适先生又提倡“八事”:
第一是“须言之有物”。说话的时候,背后一定要有东西。
“思想”与“感情”是文学中最重要的因素,没有这个,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灵魂。
所以无论写什么,必得有背后的思想。
第二是“不摹仿古人”。古人的思想感情,跟现代人的不同,所以摹仿古人的,就是没有个人的思想。比方今人作篇“登楼”赋,用了魏朝王粲的情感就是不对的。你自己登了近代的楼,就应该写你高楼上所看见的所感到的近代的一切。
第三是“须讲文法”。中国的文学里,不合近代文法的很多。所以最先要研究文法。比方杜甫的诗: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按着文法改一改,就应该是:
“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那么为什么作了这种诗呢?那是完全只顾平仄,而注重形式,所以忽略了文法。
第四是“不作无病之呻吟”。中国文人在没有病的时候,发出痛苦的呻吟的人很多。表示不必要的悲哀,是没有意义的。比方“伤老”、“悲秋”这种诗题的内容读起来,好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作的。其实乃是二十岁左右的人的作品。自己没有思想感情,而借用古人的思想感情,作出来的,就非常无聊浅薄。比方:
“红粉飘零,卿须怜我,青衫泪湿,我更怜卿”,这种诗是中国公子少爷的大学生们给歌女作的。说“青衫”也没有穿青色之上衣。说“泪湿”也没有流泪,他们以为这样才是风流。是最可鄙可笑的。
第五是“务去滥调套语”。滥调套语,是抄袭别人的思想感情,自己的思想感情就不会活泼。比方描写美丽的妇人,一律的用“杏眼桃腮”,“柳腰樱口”,仿佛古来的美人,长的都一模一样,没有一点个性!描写风景,也是如此,非常容易作,而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六是“不用典”。这就是说不用典故。上次我提过王勃的《滕王阁序》用了好些典故,去了典故,所剩的,好的不过有几句(在这里“典”并不是说譬喻)。而且写旧文章的时候,用古的文字,容易有误会事实的危险。从前有一位我父亲的朋友,长期没有事做,托我父亲找事,其中有一句:“秋月春风,等闲度过”,父亲看了就笑起来,因为他典故用的不对。白乐天的《琵琶行》有: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是描写一个妓女生活的一首诗。这位先生拿来比拟自己,所以令人发笑。外国人用中国的文字,也要相当注意。比方我到日本以后,人称我为“女流作家”。“女流”两个字,在中国,并不是尊重的说法。只用“女作家”三字就可以了。还有到日本来的人,日本人常说“来朝”,中国人所说的“来朝”,是来“朝见”,“朝贡”的意思。跟政治有“关系”的。游历,或不是来“朝见”或“朝贡”的,不应该说“来朝”。
第七是“不讲对仗”。这是不作对句的意思。为了对句的工整,所以感情有太勉强的地方。到了极点,会发生极可笑的笑话。比方有人作诗:
“舍弟江南殁,家兄寒北亡”。引起许多人对他同情。其实也只有弟弟死在江南。不过为了对仗,就叫他哥哥也死在塞北。
第八是“不避俗语俗字”。这是说不必避通俗的文字和语言。文言的文学里,没有白话的好。因为文言体,都避去俗语俗字,可是白话都不避这些。
“夜梦不祥,开门大吉”。用普通的话写了出来,意思很明白,有人看着觉得太通俗,都改了文言:
“宵寐匪祯,辟扎洪麻”。人们看了都不明白。这是实在的故事。
胡适先生又把这八事缩小为四个。第一是“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想要说什么,然后说什么。第二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比方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写信时用“久违兰范,时切驰思”。反觉得落套,不如写“好久不见了,想念得很”。第三是“要说我自己的话,不要说别人的话”。用自己的心思用自己的话来表示,不要套用别人的成语。
第四是“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某一时代的人,应该用本时代的话。比方我们是民国三十六七年人,所以不应该用春秋战国时代的话,坐飞机到日本来,不应该说“挂帆东下”。在电灯下打毛衣,也不要说“挑灯夜绣”。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新文学并不是突然发生的。《礼记》有一句: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必及乎其身。”就是说生在现今的时代,而要回到古代之道,灾害一定会临到你的身上。中国的古典有“五经”,“四书”。到司马迁之《史记》,班固之《汉书》,经过了一次革命。一直到唐宋韩愈等又革了一次命。这么就有了唐诗宋词。从唐诗到宋词变化之间,出现了介乎诗词之间的,如李白之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复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三字两句,五字两句,七字两句,合起来的。李白完全用新的法子,作了一首诗,整个是很自然的写法。学词的人都知道李白的《忆秦娥》。就是诗之最后,词之最先。从诗到词之间,还有“小令”等,是个短的体裁,如《十六字令》。——日本的俳句也是十六个字的——如:
“寻,帘外分明,坠玉簪,笼灯觅,休待落花深。”从诗到词,白话加进了不少。上回说的李清照的《声声慢》,就多半是白话。到了元曲,几乎完全是白话。白话用的越来越多。
明清间有好多杰作小说,都是用白话写的。比方,,,都是白话的。因为白话不但描写方便,而且述说道理也方便。宋朝学者的语录,是用白话写的。僧侣的语录也是用白话写的,都是写哲学学理上的意见的。这些语录,小说的普及,一般的影响了新文学运动,替新文学预备了道路。在文学革命以前,也有若干的例外,但是普通一般学校私塾,都实行文言的教育。政令军令都是用文言的。教科书、信函都是用文言的。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作文总是用文言的。每星期交一篇论文。题目如《富国强兵论》等,这些题目,由专门人才写起来。可以用两三年,甚至于十年的工夫,但是我们中学生都说得很容易,就是用滥调套语堆砌起来就行。比如用“呜呼,人生于世”
起头,底下就凑下去。很容易的就写成一篇“言中无物”,“不着边际”的空空洞洞的,文句很通顺很美丽的文章。近百年来,中国受外国的压迫,一天比一天厉害,爱国有志之士,都在想着对策。大家认为中国人民,识字的太少,教育不普及,科学无从输入,这样绝不能抵抗外国的“坚船利炮”,所以最重要的是寻求比较简单的文字工具,来普及教育。努力从事于此的,有河北的王照,他作了八十六个注音字母。因为汉字太多,一字一字的记起来非常的困难,若是用音标文字来记发音,就比较容易的读。但因为各地方言不同,只用音标,还是容易混淆,民国元年蔡元培当教育总长的时候,发起读音统一会。发表了统一中国的发音计划,作了三十九个字母。
民国十七年大学院又分布国语罗马字。但有了音标文字以后,三十多年,还没有多大成就。因为当时全国的人民分为两大部分。就是士大夫(知识阶级)和民众(农民工人和没受过教育的妇女)。知识阶级的人读汉字,民众读音标文字。各阶级读他自己的文字,思想上没有交通,而且用音标文字写的,除了读本之外,还没有产生什么好的文学。到了民国八年,所谓五四运动,五四文化运动就发生了。西洋人常说在政治运动以前,必有文艺运动。
五四运动的前奏:
第一在千年以前,就有了很多白话文学,如宋朝的学者和僧侣的语录,宋词,元曲,和明清的小说,已经替新文学立下了根基。第二是在千年以后,中国就有大同小异的国语。——从东北的东三省起,到西南的桂林,从西北的河套,到西南的云南,从东南的丹阳——江苏省——到西南的四川,就是说,除了长江的下游和福建广东以外,这一片大地方,大体全用的是一种语言,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形成了一种标准的国语。第三是废止八股文。八股文废止之后,文人没有什么可作的。所以就用白话写文章。这样废止八股文,就等于消灭“文妖”。第四是打倒帝制。孟子所说的“独夫”被打倒了,那些谄谀的文学,也随之消灭。集成这四个因子,作成了一个新文学运动的好舞台。这时胡适先生陈独秀先生出来,登高一呼,新文学运动很快就发展了。在一年之中,全国的学生们都用白话写文章了。各界所出版的刊物,都是用白话。这是很大的进步。白话文一天一天的展开,从那时以后的诗歌,小说,戏曲,都是用白话写的。现在的青年若有用文言写文章的,都被人讥笑。
在日本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中国旧文学的书,比新文学的多的多,这也并不奇怪,每一时代都有它的文学,唐朝的人用唐代的话来写好的文学,宋朝的人也用宋朝的话来写好的文学,在旧文学里有许多许多好的文学。旧文学最先要看的是,屈原之《楚辞》,昭明太子之《文选》,《经史》,《百家杂抄》,这里骈体文也很多。如曹植之《洛神赋》,江淹之《别赋》,都是很美的。诗里有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宋朝有苏东坡。他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不但诗文好,书画也好。李清照,她是女诗人,我并不是特提女作家,只按着她的成功而推举的。词里有柳永,辛稼轩。
柳永的词,只要是有井的地方的人,没有一个不唱他的词。元曲里有,这是必读的。内容曲折,修辞也很美丽。
还有,《梧桐雨》。从明到清,,,小说有,,,,。这的好处,是完全用北平话写的。还有《醒世姻缘》,是写的蒲留仙写的,很好玩儿。清末有,,,都可以看。这些都是用白话写的。不过在思想上跟“五四”以后的文章不同。新文学的特性今天我要讲的是新文学的特性,上回我已经说过,新文学是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活的文学之下,是文学用具的革命。人的文学之下,是文学内容的革新。这两个集合到一块儿,形成极简单的革命的目标。新文学的作家并不是不会写旧文学的。而且是大部分,都会写旧文学的。不过为了时代的关系,旧文学已经有了很多很好的作品。现代的人要写得比古人更好,是非常的困难。如宋人词里所谓:
“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写的不如古人,不如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新文学的特性,第一是用白话写的。白话的白,是“土白”的白。就是俗话的意思。而且又是“清白”的白,也是“黑白”的白。就是能够表示得更精确而明了。有了白话文学,就产生了一种标准的国语,也有人说,先有了标准国语,然后才有白话文学。其实是完全相反的,必须先有了白话文学,这文学被人人所念诵,就形成了标准的国语。如长江以南的福建,广东,不能说标准语的,也从看白话小说,慢慢的会说了标准国语。像我的母亲,她是福建人,是不会说标准语的。从南方到北方来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她到北平头一天问佣人,我在哪里。佣人说“姑娘坐在门槛上”,“姑娘”就是北平话的“小姐”,门槛两字也是南方所没有的,可是我母亲就懂得佣人的话,我父亲觉得奇怪。母亲说是看看的。新文学的工具里,还有一个重要的,是采用西洋的标点符号。中国的古文里,有很深的内容,又不用标点符号,很不容易了解,思想模糊,意义也不清楚。但在古文里,加上符号,意义就明白的多。比方: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三畏底下填个“:”
“天命”,“大人”底下填个“,”,“圣人之言”底下填个“。”,这样意义就很明白。若没有标点符号,上下句就会读混了,这样可笑的事常有的。又如: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这样引用文上填“‘’”符号意思很明白。
“答,何好?客,何能?”填个“,”和“?”没有人会错解的。现在中国的中学大学入学考试,都叫学生填标点符号,或者文言改白话,白话改文言。就是要练习这个方法。
新文学第二特点是方法。新文学的方法与旧文学的不同。
尤其是搜集文章材料的方法不同。古人材料的范围非常狭窄,他们认为有的材料可以入诗,可有的不可以入诗。在新文学的观点,只要有涌溢的情感,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入诗。
这完全在乎个人新颖独到的观察和经验。比方读一般旧小说,戏曲,读完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作者没有个人的经验,而只套用古人的思想。所以写出来的人物,一点个性也没有。我在大学交的毕业论文是《元曲的研究》,所以读了四百多本元曲,比方,《墙头马上》,《倩女离魂》等等。的中心人物,男的是张生,女的是莺莺。
《墙头马上》的中心男女人物,也跟张生莺莺完全一样,一点也没有个性。对于人物的个性,比方里的武松、鲁智深他们都是粗暴的人物。同是行者,但两个人的人格完全不同,所以描写这种人物,最好自己心里有个对象,注意观察而描写出来。
单单套用别人的描写,是不会给读者以新颖的印象的。在里不但黛玉和薛宝钗的个性完全不同。就是比较相似的黛玉和晴雯的个性也是不同。因为每一个人,各有个性,所以才有分别。
底下就是搜集选择材料的方法不同。中国古来没有短篇小说的作法。在新文学里,短篇小说是模仿西洋方法,要采取一段事实的最精彩的部分。
新文学的内容和材料受“欧化”最大的影响,这点跟旧文学大不相同。新文学的文法,根本就学西洋的文法。名词也与旧文学不同。比方说“打倒旧文学,建设新文学”这“打倒”,“建设”都是新的名词,从前所没有的。新文学的体裁也跟旧文学不同,在诗中也采用了英国的“十四行诗”,日本的俳句等,这都是从前所没有的。
还有新文学创作的目的也与旧文学不同。在这儿讲到人的文学。周作人先生说,人是动物进化的。他说的“动物”,指的是肉体方面,“进化”却是灵魂方面的。人的文学,包括肉和灵两方面。新文学的目的,是打倒反人性的所有的制度。
创作还有正面和侧面。从正面发挥我们的理想,主张人性应有的意义,从侧面就暴露描写残害人性的一切东西。比方亲子之爱,在新文学中的描写就跟旧文学不同。旧文学谈“孝”。从前有《二十四孝》,其中真正可取的只有一两个,此外都是沽名钓誉,不近人情。比方《郭巨埋儿》,为了饥馑,想省出他母亲的粮食,就把自己的幼儿活埋了,但在掘地的时候,发现土里有许多黄金。这完全是不合人情的。孝顺父母要作父母所喜欢的事情,郭巨的母亲,决不肯让他活埋他的儿子。还有《王祥卧冰》等等,都是只表现出愚蠢,而不近人情。新文学中描写亲子之爱,就舍弃这种材料和写法。凡是这些奖励不自然的行为的文章,都是“非人”,“吃人”的文章。
男女之爱,新文学的描写也跟旧文学的不同。男女之爱,最重要的是恋爱结婚,没有恋爱的结婚是不道德的。因为那并不是为自己而结婚,而是为家庭为父母而结婚。同时男女之地位是平等的。贞操的问题也是平等的,所以表彰贞妇烈女的文章也是片面的。中国妇女运动有过标语“打倒贤妻良母”。我们并不是不要贤妻良母,可是同时也要贤夫良父。贤和良不应该只是一方面的义务。
新文学的欧化和翻译的盛行有关,各国的留学生,都翻他所到国家的作品。当时留日的学生翻日本小说的很多,所以我们当学生时代已经读到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夏目漱石,德富芦花等人的作品。其余英法德等国的作品,当然也更多。总起来说,中国新文学开始才有三十多年,真正伟大的作品还没有发现,好多作者现在还在用功,摸索着将来要走的路。但比较满意的还有。可读的如:
胡适先生的《胡适文存》,《尝试集》。西洋人说胡适先生是中国文艺复兴的父亲。他的著作最好都看一看。尤其是《尝试集》,是中国新诗的最初产品,胡适先生是个学者,所以他的诗是学者之诗,而不是诗人的诗。比方: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这样诗很受了语录之影响。
还有鲁迅先生,他的思想是最进步的,文笔也极敏锐,他的全集是值得一看。
小说的作家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丁玲,郭沫若,他们的作品都应该阅看。尤其是女作家丁玲,她的作品极有力量。女作家还有雪林,丁玲是“力”的,雪林是“美”的。
新文学作品里要注意“方言化”。比方巴金是四川人,茅盾是浙江人,老舍是北平人,沈从文,丁玲是湖南人。他们作品里都常用本省的方言。新文学作品里的方言,常能特别表现出地方的特性。
此外还有诗。诗是新文学作品里,效果最小的,进步最慢的。这也是因为诗是难写的,诗的元素太复杂了。新诗里音韵也好,内容也好的并不算多。徐志摩,闻一多两个人,比较好些。同时中国抗战十年间,文学作品最成功的是戏曲。作者最初有郭沫若,田汉(他们俩都是日本留学生)。郭沫若的戏剧,如同胡适先生学者的诗一样,他是诗人的戏曲。写剧最成功的是曹禺。抗战以前有,《雷雨》,抗战后有,《北京人》等。还有袁俊的《万世师表》;茅盾的《清明前后》;老舍的《桃李春风》等等,都是可赞的。
这次本人能在这东京大学讲演,觉得非常荣幸。我对于旧文学本来没有什么研究,对于新文学也没有什么好的创作,只因在现状之下,好的文学家,还不能前来日本,所以本人只好来担负这演讲中国文学的责任。但是借了这个机会,能够提起诸位对中国新文学的兴趣,那我就觉得非常的高兴。
谢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