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就不要杀了吧。”胡亥拿着蒙恬送给他的那两支狼毫毛笔,一时心中感动,涌出了泪水,说。要不是得让扶苏死,从胡亥这,真的没觉得蒙氏兄弟有什么不善的地方。父皇诸公子所用的毛笔,都是来自于蒙恬的精制。但是,如果不够分配了,是一定保证着胡亥的。可以是认为占了借了赵高的光,谁让他是自己的师傅啊?但是,在胡亥这,真的不能不感受着来自蒙恬的温暖,令人心里头热乎的那份情感。至于蒙毅,胡亥很喜欢听他主持祭祀时的声音,洪亮、威严,更有一种温热的东西,一种对皇家的真切的情感。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主持,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胡亥钦慕。甚至心里头嘀咕:父皇怎么不叫蒙毅做自己的师傅啊?“先德煌煌,垂临后世。风云震荡,四海统一。驰道八达,文字同体。疆域万里,我祖佑之。我祖佑之,大秦永继!”胡亥觉得空气中都有蒙毅那声音的味道。呼吸中,那声音进入了自己的体内,成为了自己的血液。他觉得在天地之间,蒙毅的声音在徜徉。蒙毅,胡亥心目中崇拜着你的呢亲近着你呢!赵高的字写得是不赖,胡亥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明显地感觉到当初赵高是很想参与做统一各国文字的那件事的。要是李斯请他参与他能很高兴。但是李斯就是没有邀请他参与。胡亥能明显地感觉得到赵高也是觉得自己的文章很棒的呢。有一天指着在屋檐上聒噪着的幼小的麻雀,让胡亥为文,写幼小麻雀对出外觅食的父母的渴盼。胡亥当然写得一塌糊涂。可是赵高修改了之后让胡亥找机会诵与父皇,说父皇会对胡亥刮目相看的。而且,胡亥不是想和父皇一起出去溜达吗?没准儿父皇就能答应。效果还真如赵高所说。但是,搞不清楚是赵高自己要跟随父皇出巡,还是让这个学生能够凑到父皇跟前去。总之,在赵高心目中绝对没把那些个大臣放在眼中。别看他表面对谁都谦恭着。那是假的。在赵高那里,胡亥看到过蒙毅的奏本,看到过蒙毅的为文,蒙毅的字,文字如其人,敦厚而不失风骨。有一天胡亥出溜到了蒙毅的办公处所,看到他的蒙毅显现了一点惊讶。胡亥不自然地笑了笑。“公子何事?”蒙毅敦厚地问。“想就教于蒙大人。”胡亥不知道话语如何拐弯,索性直言。“哦。”蒙毅咧嘴笑了。“我写了一篇《麻雀》的文,请蒙大人指教。”“哦。”蒙毅望着胡亥,那意思是:文章呢?“胡亥诵给蒙大人。”胡亥就背,背得有些拘谨。蒙毅在胡亥的身前身后转,听得认真。听完之后他点了点头。“哦。”蒙毅嫣然一笑。真的得用嫣然那一词形容他的那一笑才恰当呢。“扶苏公子仁心宽厚,赵大人则严厉苛猛,公子受教于赵大人,将来可于扶苏公子相得益彰,可皆为大秦之脊梁。”蒙毅殷切地望着胡亥说。他没有评论文章,胡亥当时脸就滚烫了,知道人家蒙大人一听就揣测是出自赵高的手笔胡亥甚至当时对赵高产生了一种痛恨:你叫我出丑!“胡亥也希望得到蒙大人的指教。”他说,他知道要是赵高知道了得气死。“赵大人的学识还是蛮够用的,而且奉着皇帝的诏命。公子切不可令父皇失望。”蒙毅目光殷切。那一次从蒙毅处离开,胡亥悻悻的。但是,每一次和蒙毅相遇,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和善,父亲一样的目光。
赵高吓了一跳。“蒙毅就不要杀了吧。”胡亥带着哭腔说出了这么一句。是带着哭腔说出了这么一句。现在人家可是要做皇帝的!如果做了皇帝,如果留下了蒙毅,如果真的和蒙毅亲近起来,还能有赵高的粥喝吗?在蒙毅那貌似敦厚的外表之下,可是有着一种刚毅的,一种凛然。骨子里,他可没把你赵高当回事。“蒙大人,赵高每每想着城乡当初送李由到王翦门下之事。跟随了王翦王老将军,李由便沾染了许多王翦王老将军的道行。赵某无子,只有一女婿,赵某视其如子,也想学着丞相托子于贵人。蒙大人品德、才学俱堪称道,如果能收留阎乐,就让他在蒙大人身边,学一学蒙大人的风骨吧。”那一天,赵高出溜到了蒙毅那里,做出一种很不外道的样子,提出了请求。其实是请求人家,但是,做出的样子却是请求得很随便,以此显现自己和蒙大人的亲近。可是,蒙毅立即就皱紧了眉头。沉吟片刻,说:“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蒙毅岂敢望王翦王老将军的项背!丞相所托,其人可托!蒙毅何德何能,可堪赵大人所托?”“高没有非分之想,阎乐做个跑腿的就可以了,总比在家窝着好。”赵高心里骂着蒙毅,可是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实在不愿意无果而终。“令婿窝在毅处,毅脸上也是难堪啊。”蒙毅叹了口气,但是,话中的意思可是很果断的。“其实,高也是希望阎乐能够为皇帝做点事。也是希望能给蒙大人做个心腹。”“我们在皇帝身边做事,尚且不敢把自己看做皇帝的心腹,又岂敢使人为己之心腹?在皇帝身边做事,你我都当如履薄冰啊!皇帝如知晓此事,毅不知道皇帝对赵大人对毅做何想。”蒙毅盯视着赵高赵高当时汗就下来了,羞愧难当。事情不但没办成还叫人家一番羞辱!从此,赵高的那个女婿就一直在家窝着。想着蒙毅的那些话,虽然痛恨着蒙毅,但是也不能不在内心里承认,要是那么办了要是让皇帝知道了,还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对他赵高有想法呢。一边心里骂着蒙毅,一边安慰着自己:也算是蒙毅给自己提醒了,在皇帝眼皮底下还真得小心点啊。但是,现在,他眼前浮现的是蒙毅轻蔑着他赵高的神情。赵高直视着胡亥。胡亥望着手中的那两支毛笔泪水涟涟。赵高此时很痛恨那两支狼毫毛笔,痛恨子凡将这两支毛笔交给胡亥。卫尉大人,你究竟什么意思啊?“蒙毅得杀!”赵高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得杀?非得杀?”胡亥望向赵高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他张开的口中唇上有黏稠的东西游丝一样地垂落。
“蒙毅绝不会接受陛下承继皇位这个事实的,他曾经与搞说起:‘扶苏众望所归,勿令少子生非分之想。’而且,蒙毅在众大臣中很有影响力。当然,这和皇帝对他的宠信有关。如果他生起事端来,恐怕就是祸端!如是祸根,就要早除!就要果断!因为陛下羽翼未丰,难以承受变故,哪怕是很小的变故,都可能动摇了根基!李大人,子凡大人,是不是如此啊?”赵高求助地望向李斯、子凡。
子凡盯视着地面。不杀蒙毅,蒙毅也属实难于接受此种局面。至于赵高所说的蒙毅之言,可能是真有其事,也可能压根没有。但是,那绝对是蒙毅有的想法。
“还是得杀!”李斯说,殷切地望着胡亥。杀蒙恬、扶苏,蒙毅不会认为和他这个丞相没有干系的。怎么可能没有干系?甚至就会认为有矫诏的可能!甚至李斯就感觉得到蒙毅的目光已经在了眼前,阴冷的目光盯视过来。
“那就杀!杀!”胡亥拿笔的两手砸着案几喊,黏稠的东西连着他的上唇和下唇。
等他的声音在屋内飘落,落稳当了,李斯说:“可令宗猛去。我们应该准备公布皇帝崩殂的消息了。群臣早已经在生疑。而后要宣读皇帝的遗诏,陛下可在新落成的阿房宫大殿登基,为大秦二世皇帝!如有疑忌者,不可迁就,立即捕杀,免生祸端!”
“丞相所言极是。”赵高附和。一边附和着还一边点着头。
胡亥将手中的笔向案几上摔去,愤然站起,喊道:“杀!杀!杀!”鼻子筋出了一堆褶,表情滑稽。那两支笔出溜到了地上,出溜到了赵高的面前。
稍微犹豫了下,李斯低下了头去,说:“陛下果断!”
赵高赶紧效仿:“陛下果断!”
子凡犹豫了下,低下头去,说:“臣听从陛下旨意。”
宗猛只是把头低下去,他的身份还轮不着他表什么态。
“如果蒙毅诏令在,蒙毅必不服。陛下、二位大人当心中有数。子凡回去处置事务,并等待使命。如无吩咐,子凡退下。”子凡说。
站立着的胡亥望向李斯、赵高。
“子凡退下了。”子凡走出。
李斯向宗猛说:“宗将军可于子凡大人处等候。”
剩下的这三人面面相觑。都明白,子凡在暗示他们伪造皇帝的遗诏。很明确的暗示。那么子凡难道就不能想到关于胡亥承继皇帝之位的遗诏是伪造?
“一切都要快!”李斯说。
“要快!”赵高说。
“那就快。”胡亥嘟囔。
李斯提起了沉甸甸的笔。
赵高准备着加盖玺印。
胡亥老实地在案几前坐下。
赵高十万火急地回府邸。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他十万火急地回府邸。自从回了咸阳,这是他第一次回府邸。他哪敢离开啊!但是,在大秦朝廷新的局面铺展开之前他的鼻子灵敏地捕捉到了赵家的一个机遇。他要紧紧抓住。蒙毅在,就不会有这个机遇。可是给蒙毅送毒酒的人已经上路,这个机会就在了眼前而且很简单。蒙毅,你是我赵家的仇人啊!那是他刚刚做了嬴政少子胡亥的师傅,正深沉地得意着的时候,一天,一个阉人告诉他,宫门处有一位女人要见他。他心里咯噔一下。但是他也想说不定是弟妹呢。赶到宫门,他看到了她。粗布的衣裳,一身的风尘。当初那娇好的身材,如今胖得没有了一丝风韵的影子。曾经是赵国公子嘉夫人的她,和丈夫的门客有了私情。每一次的幽会,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她压抑着自己的呻吟,她的指尖死死地抠着他的背,总要留下深深的指痕。就是那指痕使得私情泄露。那一次随公子嘉出城狩猎,一阵阵风不时掀开自己的衣裳,他忽然发现公子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后腰,赵高知道那里也有着那一个女人留下的指痕,深深的指痕。赵高虽然努力若无其事着,但是他知道公子嘉在想着那一个女人在同自己的丈夫交合时的情形,那可不是压抑的呻吟,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指甲肆无忌惮地抠在丈夫的后背。当时他就打了个激灵,落在自己的后背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啊。就在那一天的夜晚,他被公子嘉唤进了一间密室,一进去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嘉在冷笑。“高跟我说了,要去王宫服侍大王,今天,我就满足他的愿望。而且,我可是从王宫中请来了职业操刀的!把他给我阉了!”嘉说。高就被按倒,就在地上,他被压住,被扒去了下衣,两腿被分开,阉割的人就上了前,一阵凉爽,其实还没感觉到疼的时候他就大叫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的本钱已经离他而去,随后他才因为疼痛而呻吟。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最先的那一声叫喊。他被锁在那间密室。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他被拖了出去,扔在了街上。他没有爬回家中。他不能把耻辱带回家中。天明的时候,他找了根木棍拄着,走一走,爬一爬,出了邯郸城。从此,告别了邯郸城。他没有向人探听过他的家人,更没有探听过她的消息。突然,她出现在了面前。她望着他,她认出了他,但是,眼中没有惊喜。她的手中牵着个女孩,女孩望过来的眼神同样空洞。赵高艰难地上前,让嘴角挑出了一丝笑意,说:“你……可好?”妇人咧嘴笑了笑,笑出了泪花,盯视着他的眼睛说:“她是你的女儿你信吗?”我有个女儿?赵高惊骇地望向女孩,女孩盯视着他。是的,那抿着的嘴唇,就是将许多话语抿在口中,那杏核眼中,就是透着冷静,冷静地打量你,那鼻子,观察着你的时候有点儿往上筋,流露的是一种高傲,都有着自己的影子,要是男孩可就是活脱脱一个小赵高啊!赵高的泪立时涌了出来,泪眼昏花中他笑了,说:“哦,我还有女儿呢!”他把女儿搂在怀中,不断地说着:“哦,我的女儿!哦,我的女儿!……”他把母女安排住了下来。住处,先租,后买。买的很普通人住的房屋。如果皇帝觉着你可以在外居住了,皇帝会赐宅。没赐宅,就是你还不能在外居住,虽然你是中车府令。可是细想想,这中车府令是管理皇帝车舆和玺印的,是只有阉人才适合担任的职务,所以,你哪里敢想出外居住的事?只能照料着母女,却不能在外住上一夜。而且就是见上一面,也只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但是,当时做着御史大夫的蒙毅得到了消息,忽然把赵高抓了起来,罪名:身为大秦臣子,收留前代王的女人和孩子,有通敌之嫌!赵高的身份,当然得御史大人亲自审问,而且也心中明白也是得到皇帝的恩准才拿人的!赵高只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起往事,辛酸的往事,耻辱的往事。蒙毅没有表情地听。赵高申辩完了,蒙毅木无表情地看了赵高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说:“把前代王的女眷带上来!”戴着枷锁的母女就被带了上来。蒙毅特别端详了女孩,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赵高,还是把你的故事讲给皇帝听吧。皇帝喜欢听王翦王老将军的故事,现在,要听你赵高的故事,你好大的面子啊!”蒙毅盯视着赵高说。蒙毅离开,陪同皇帝回了来。皇帝坐在了蒙毅的位置,皱眉望着赵高。虽然也打量了母女,但是,目光锥子一样地停留在赵高身上。“赵高,讲吧。”蒙毅说。赵高不喜欢那强调,那强调中绝对有轻蔑的意思。很轻蔑的意思。赵高就再一次地讲起辛酸的往事,耻辱的往事。讲完,皇帝的目光在了女孩的身上。皇帝在端详女儿,在看那嘴那鼻子那眼睛是如何地像着赵高。皇帝笑了,裂着大嘴笑了,嘴唇湿润润的。皇帝一开心就现出傻笑的样子,总是要流出口水的样子。皇帝呀,你看好了俺的女儿吧。赵高心甘情愿将女儿献给你啊!皇帝站了起来,绕着赵高转了一圈,绕着母女转了一圈,站在了赵高面前,低头看着赵高。赵高头低着地,但是,他知道皇帝正低着头看着他。决定命运的时候到来了。“嘉,朕尚且不杀,何况其家眷!而且,朕也搞明白了,你与嘉是血海深仇啊!想不到在我大秦还没有消灭赵国的时候,你就干了嘉的女人!胆子不小啊!也算是与我大秦里应外合了!得赏!得赏啊!”皇帝说,皇帝乐得不得了地说。“赵高,朕要赐宅与你居住!”皇帝说。说完,皇帝扬长而去。哦,那件事似乎应该感谢蒙毅。从此之后就堂而皇之地在外有了府邸,皇帝赐予的府邸。但是,那腔调难以忘怀。那腔调绝对体现着对你的轻蔑。甚至,都怀疑是蒙毅故意和皇帝弄出了这么一出戏,让自己丢丑的一出戏。多恶毒!明明皇帝能仁心而待,却偏要弄出了这么一出戏!可是,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蒙毅没有要把自己怎么样的意思。所以为了让蒙毅觉得自己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中,才要把女婿送到蒙毅的身边,就是想着自己和他蒙毅近啊!可是,人家没给面子!就是没给面子!弄得自己再不敢想着把女婿安插在谁的身边!女婿就一直在家窝着!蒙毅,你有今天也是报应!报应!想着这些,马车中的赵高直冷笑,直咬着牙点头。回到咸阳,这可是他第一次回府邸。每天,赵府的马车都要在皇宫前等他等到午夜。
府邸的大门吱嘎嘎地洞开,就有人欢天喜地地喊:“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赵高眯着眼睛,在车上坐了会儿,才下车,就看到了女婿奔到了车前。“哦,父亲回来了!”女婿说。就看到女儿迎了出来,夫人迎了出来。弟弟赵成迎了出来。赵高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斗,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不应该有工夫哭。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培养那感慨万端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婿身上,慈爱落在女婿的身上,对女婿能够第一个站在面前感到满意,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乐,我们书房说话。”刚迈了一步,他想到了还有个弟弟,转首说:“成,去歇着吧,我必须睡上一会。”
“哦。”赵成点头。
女儿要跟进书房,母亲拽住了女儿的衣襟,悄声说:“别惹父亲烦。男人的事女人别参乎。”
女儿哦了声,乖乖地走开。
赵高在案几前坐下,头脑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才向站在面前的女婿说:“乐,你该去为朝廷做事了。”
女婿等这句话等了许久许久了。曾经有那么一回,说是要把他安排到蒙毅的身边去,可是,回来的岳父脸色很是不好,只是很简短地说:“那事儿不行了。”再没别的解释。女婿就只能等待。这一等待,等得好苦啊!漫长的等待啊!等待得几乎绝望!
“我去朝廷的时候你就随着。我要睡一会,就睡一炷香的时间。你给我看着,到时候就唤我。必须把我叫醒。”
赵高就起身,去了夫人的房间,让夫人去女儿那里去,他和衣就躺到了床上,被子一盖,他感受到了夫人热乎乎的体温,很快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女婿怔怔地望了会沉睡着的岳父,去燃了一炷香。府邸,供奉着一个牌位,只四个字:赵氏先祖。而后,阎乐站在了岳父大人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岳父,一阵感动,热泪扑簌簌而下。岳父大人的发丝先前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但是,此时,有些零乱。而且那发丝中白发赫然地多了,已经多过了黑发。脸色蜡黄。那一双杏核眼仍然漂亮着。岳父大人、他的女儿、他的弟弟,都有着这么一双杏核眼。而岳父大人的睫毛甚至比女儿的还漂亮呢,湿润润地打着卷儿。那鼻翼翕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使你觉得此时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宁静。岳父大人安详着,这个世界安详着。虽然是女婿,可是岳父大人视己如子。甚至比对待他的兄弟还亲!关于职位,他可是先想到的是女婿啊!全仗着岳父大人,荫庇着这一大家子啊!多年前,一个流浪儿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想到了在一片庄稼地的边上,看到了一个窝棚。他的怀中藏着他偷来的一只鸡,为了怕那只鸡叫唤把自己窃贼的身份暴露,他扭断了那只鸡的脖子。在那个窝棚,在秋夜的星空下,他可以把那只鸡烤了,只自己一个人美美地享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口水都流了下来。到了那个窝棚,他还向里望了望,黑洞洞的,他相信不会有人。他还坐在窝棚跟前望了会儿夜空,让自己稳当了,才划拉了些玉米秸,点燃,这才想起应该找个棍,好挑着鸡。匆忙地找了根木棍,从鸡屁股插了进去,挑在火上烤。呼啦一下,鸡毛着了起来。应该把鸡毛拔了烤,太心急了。就那么烤吧。鸡毛着成了一团火,包裹了鸡的身躯。“喝!喝!”他惊叹着,快速地旋转着木棍。还腾出了一只手,把窝棚上的玉米秸往火里填。木棍要被烧断,他要把鸡赶紧挑出,可是,鸡掉进了火堆,一只大手伸进了火堆抓出了鸡并撇到了一边流浪儿这才发现身边蹲着一个人啊地大叫着连忙跳开。那人呲着牙冲他笑。“你、你是谁?”他惊恐地问。那人没回答,去把那个黑糊糊的鸡拣了起来,鸡屁股上的那截木棍还在冒烟呢,那人剥掉了鸡身上的炭灰,又把刚才烧短了的木棍从鸡屁股捅了进去,在火上继续烤着,显然比流浪儿会烤,人家不光旋转木棍,还来回地摆动,从从容容,那鸡呲啦呲啦地响,油汪汪的。流浪儿蹲在一边看,直舔嘴唇。烤熟了,那人把鸡往流浪儿眼前一递。流浪儿的目光这才离开那鸡,望向了那人,那时看到的就应该是年轻时候岳父大人的形象。“我们一家一半!”流浪儿说,接过了鸡,扯下了一条腿,递给那人。那人笑笑,接过鸡腿。少年一边捧着鸡啃,一边不时地瞄着那人手里的鸡腿,预备着人家要是啃完了就再给扯一块去。可是人家吃得很慢,细嚼慢咽。这也不像是讨饭的呀?少年就奇了怪,问:“你是做什么的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这是去咸阳。”“咸阳?去那做什么?”“去找我的哥哥。”“哦。可你怎么不住客栈?没钱了吗?”“我已经和你一样了,身无分文。”“那你就得讨饭了。”“我不会讨,只好到菜地里拣些东西。”“哦。你也不算笨。我才不去城里讨饭呢,城里的人坏,不给你的。我净到村庄里去。还经常能吃到鸡呢。”那人扑哧笑了,被少年逗得笑了。“我跟你去咸阳你愿意吗?我给你做伴。”那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好啊,你可以去咸阳开开眼界。而且,苟富贵,勿相忘!”“我才不会富贵呢,我只是瞎逛,这全天下呀,都是我的家!”“可是,也许我会富贵呢!”“哦,那你能不忘了我吗?”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鸡腿,说:“我会记住这一个鸡腿的!”那一路上,少年不时地就能从村庄里偷出一只鸡。有一次还偷出了一只鹅呢。少年行动的时候,那人会在野地的某一处等候。在野地里,享用着美味。之后,躺在篝火旁睡觉。漫天的星斗,盖着他们。终于,那人带着他到了咸阳,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少年惊异不已地跟着那人走进了一座府邸,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那人跟大秦中车府令说,那少年是他收留的干儿子。当时,中车府令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点了点头。少年眼里含着泪,差点哭出声来,他知道他再也不用去讨饭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千金死盯着房顶上嘁嘁喳喳的麻雀看,乐就也去看,看到一块房瓦的下面露出了小麻雀褐色的小脑袋,就知道小姐的目光所在了。“我去给你抓一只。”他说。就猴子一样地爬上了屋檐前的那株高大的杨树,从横杈垂到了屋顶,大麻雀们惊飞了,小麻雀缩了回去。他把手一伸进去,喝,窝里边热乎乎的,一窝的小麻雀。他掏出了两只,冲小姐喊:“要几只?”小姐跳着脚喊:“两只,两只就行!”当他把小麻雀放到小姐手里的时候,小姐高兴得居然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真行!”那一口啊,差一点把乐儿亲得坐在了地上,虽然没坐在地上,也是头晕眼花,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他给小姐又用柳条编了笼子,小姐就成天喂养那两只麻雀。在那两只麻雀已经长大的时候,他给小姐抓了两只喜鹊,小姐就把麻雀放飞了,就开始养喜鹊。乐跟随赵成跑,小姐跟乐跑,成天跑。后来,乐就成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女婿。倒插门的女婿。在中车府令大人宴请宾朋的时候,乐望着那些高官显贵,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在他们的群体之中。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可是,蒙毅没有给岳父大人的面子。蒙毅没有给面子!使得阎乐只能继续等待下去等待得几乎绝望!现在,在夜的静谧中,他离开岳父大人的床前,来到屋外,仰首望向漫天的星斗,他觉得那是满天的眼睛在看着他。天啊,你终于开眼了,看到了我阎乐!他来到了虎笼子面前,那只老虎听到声响起了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睛水汪汪的。无聊的时候,阎乐经常和赵成出城狩猎。带着几个下人出城狩猎。中车府令大人不许赵府蓄养门客,他说赵府越是不被人注意越好,所以赵府只有下人没有门客。那一次突然发现了两只虎崽,正撒着欢儿在一块儿嬉戏的两只虎崽。“抓活的,回去养。”阎乐说。就和下人去抓,抓住了一只,赵成喊:“老虎不会离得太远,快走!”话音还没落地呢就听见老虎的咆哮,两只老虎狂奔而来,他们就上马狂奔而去。这一只小老虎就陪伴着赵府中的人。寂寞的虎啊,会发出长啸。怔怔地望着那虎,阎乐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囚笼中的一只虎!那虎的郁闷,其实也他的郁闷!现在,虎啊,我不能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了,我啊,就要冲出囚笼了!哦,说不定,我也会让你走出囚笼的。说不定。那虎张大了嘴似乎要发出一声长啸,阎乐赶紧摆手轻声喊:“别叫,别叫,别搅扰了大人的休息!”结果那虎尽管把嘴张得老大,可是终于没有发出那一声长啸,而是——打了一个哈欠。
中车府令走的时候,上马车的时候,是牵着女婿的手上的。岳父大人的手啊,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啊,细腻、温暖。
赵成赶出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府邸。但是,他还是走出了大门,目送着哥哥的马车在清冷的街道远去。他感觉,哥哥在皇帝眼中的位置应该又发生变化了。看那劲头,像是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成了皇帝离不开的人了。
而此时,李斯在嬴政处理公文的那间密室,坐在案几前低着头睡得酣然。还打着鼾声呢,均匀的鼾声。只他一个人守候在这里。他和赵高和胡亥已经商量了,决定这一个夜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那下一步的事儿可在天亮之后开始进行。第一件事便是:布告群臣,布告天下,皇帝崩殂!还得把心思绷得紧紧的,洞悉细微。除去了扶苏,嬴政还有十几个公子呢。十几个公子。
子凡得到消息:中车府令赵高带女婿阎乐入宫。他皱起了眉。何必如此心急啊!
赵高站在了李斯的面前,看着李斯的睡相。老家伙,一把年纪了,在如此的沉睡中腰板还是挺直的。赵高撇了撇嘴。老家伙就是不放心啊,死活不离这个地方。当初在蒙毅身上没好使的事,现在,我要你给做了。我就不信你能不给我面子!你我现在可是一根绳拴的两个蚂蚱!远处的宫墙之外传来了鸡鸣,走进的时候已经觉得外边的夜色淡了。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一天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一天。隔天咸阳城就将陷于震颤之中!赵高弯下他那颀长的身躯,正要轻唤,李斯却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他吓了一跳:“哦,丞相。”
“哦,我们该忙了。”李斯说。
“是啊。我们该忙了。而且,虽然是一日之差,也不能提前走漏消息。”
李斯点头。
“丞相需要心腹之人在身边,我把拙婿带了来,可以供丞相大人差遣。怎么使用,都可以。”
李斯一愣,只是瞬间的一愣,说:“哦,哦。”
“拙婿在外等候,丞相可见一见。如果丞相看不好,高可叫他回去。”
“哪里会,哪里会。”
“我在想,可否令其与陛下一同招魂?如此,进日可令其与陛下一同演练。如果只陛下一人招魂,会显得孤单了。”
李斯瞅着赵高。你的胃口不小,一下子就要把女婿推到最前台。“倒是可以这样想。还是看看你的女婿吧。此等大事,你我都是不可造次的。”
“当然。当然。”
赵高麾下的阉人快马出宫,通知群臣:“今夜子时上朝。”
子时,也就是夜半时分。
赵高来到那间密室,只李斯在那里,胡亥正在接受秘密训练呢,接受李斯选定的人进行秘密的培训,好在群臣面前、在诸公子面前、在诸公主面前亮相,因此,现在这里只李斯在坚守。“我想最后再一次和丞相大人商定一下,是否让诸公子、诸公主上朝。”赵高说。
李斯就明白,赵高的意思是不想让诸公子、诸公主来的。“焉能不唤?不唤,反倒易引猜疑!”李斯说得很坚定。
“好吧,按照丞相的意思办。”赵高说,透露出无奈。但是,他补充:“据高了解,郎中令李信与公子高素善。”
李斯一怔。
“二人都喜欢名剑。公子高曾经找到李信,让李信带路,找到了荆轲的埋尸出,挖出了荆轲刺杀先皇时使用的那把匕首。”
李斯眉头索紧,盯着赵高的目光锥子一样。那意思,你怎么没有早说?
“高位卑,自觉那样资格对先皇的家人说三道四。但是,目前的情形,郎中令的身份却不可不提防,人家可是掌握着侍卫皇宫的人马啊!”
李斯点头。
“诸公子不可不防!”
李斯再一次点头。“我们戒备就是了。”他说。但是,脸色立即就蜡黄。
“也许,皇帝崩殂的消息布告之后我们就要解决郎中令的问题,否则我们寝食难安啊!”
李斯点头。
阉人的快马驰出了皇宫,通知住在宫外的诸公子。到了成人年龄的公子就可以出宫拥有自己的府邸。诸公主和未及成人年龄的公子都在宫中居住。而公主若有成年的兄、弟在外,则可以随同在外居住。
嬴政的密室中,李斯一个人呆坐。最后的一道关口就要到了。不管怎么样,要挺过去!
子时,宫门打开,人流涌向咸阳宫。居住在皇宫之内的公子、公主在他们的母亲陪伴下从宫内的门进入。咸阳宫前,白色的灯笼赫然让你心惊。而迎面更是矗立着一高高的巨幡,在夜风中拂动,上书二字,白森森的两个字:“祖龙。”这是嬴政在世的时候有人送给他的一个称谓,意思是他是神龙在世上的现形。同时也有大秦皇室子孙万代相继嬴政为祖的意思。人流中暴发一声惨痛的号啕:“天啊,何如此薄于我大秦?”那是公子高,他张开双手向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出了那一声令整个皇宫都震颤的号啕,而后跪了下去,匍匐在地,捶打着地面,“天啊,天啊……”地号啕。“父皇!父皇!……”公子、公主们声声凄厉,他们扑倒在地,想前爬行着。“皇帝啊!皇帝啊!……”臣子们也发出哀号,他们的队伍也唰地矮了下去他们以头撞击着地面一边哀号着一边向前爬行。大殿前的台阶上,站着李斯、子凡、赵高、李信,他们的前面、台阶之下是森严的宫廷卫士,岂止他们的前面,周围全是。当哭号着的人流涌到面前,卫士的戈两两交叉相撞,威严地阻你在此。
当哀号由歇斯底里转为平缓,赵高高喊:“皇帝有遗诏,丞相宣读!”
哭号当即止住,每一位都抻长了耳朵。
李斯威严地扫视了下台阶之下的广场,现在,那里只有压抑着的啜泣声,还有,就是谛听的耳朵。他故意延长这种扫视,那是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中搁置上他的威严,他这一个大丞相的威严。他的嘴撇着,他的目光阴冷着,他以他的神情在跟你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要宣读的可是先皇的遗诏,是不容许你们有任何异议的!”
啜泣声更加低了下去,每一个额头都紧贴着地面。
其实,李斯鼻子中掉出一个谁也听不见的“哼”字,他抖开诏书,让自己的声音洪亮在广场的上空:“诸臣子、诸公子:公子胡亥,聪慧而好学,随朕左右,政事多闻,兼亲近贤臣,故朕如若千古,令其承继皇帝之位!此诏布告天下,如有不服从者,以谋反论处!”
李斯的目光再次扫向台阶之下那片头颅和脊背,号啕仍然被压抑着,都在思量着那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是胡亥而不是扶苏承继着皇位。
“魂兮,归来!”大殿屋脊之上忽然传来长长的颤音,台阶之下的人抬头望去,屋脊之上紧东首站立着二人,往西而来,盘膝而坐着一溜儿的人,胡亥的那一声音还没落,他们便吹起了如泣如诉的萧声。冰冷的萧声,融入了夜风之中,夜风便更冷了。屋脊之上所有招魂的人,都按照礼仪的要求朝服的装扮。夜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特别使得东端站立的那二人更挺拔出了苍凉、悲壮的气氛。最东的持幡人那瘦削、颀长的身躯,那长长的脑茬,那一高音就有些沙哑的声音,告诉你此人是胡亥!承继皇帝之位的胡亥!
幡指苍天,胡亥向着苍天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去那浩淼的苍天啊,豺狼虎豹守着重重的关卡,捕杀着下界的人类。还有那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九首,他施展蛮力可以把漫山遍野的树木拔除得干干净净。有凶兽盯视着你,它们来来往往是那么的众多啊!它们会把你悬挂起来戏耍你,因为它们的腹中已经胀鼓!而后它们会将你投入深渊!只有天帝得到消息,只有得到天帝的安抚,你才能够开始平安。归来归来,前往那里是多么的危险啊!”
随着胡亥的呼喊,挨着胡亥的那人与胡亥一同把双臂张向同一个方向,只是,不能把双臂张得高高,因为,他的臂上搭着死者的衣裳。此人便是——阎乐。但是这个时候的群臣、公子、公主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都以为除了胡亥,那些招魂的人都是蒙毅麾下的那拨子人。在胡亥的呼号中,哭声再一次爆发,有节制地爆发,因为,不能淹没招魂的呼号啊!
胡亥俯身向下,看到了下面那黑压压的一片,升起着哀号的人群,他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大到那幽都去啊,那里的王啊,长着九条尾巴,身躯像牛,皮厚肉实,他的头啊,像猛虎,但却更生着角啊,犀利地峥嵘着,他的爪啊,正在滴着人类的鲜血!他可以飞快地追逐人类,那三只眼睛只要瞄向了你,任你插翅难逃!远离这些凶类吧,归来归来!”胡亥从没有站到这么高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想下方倾斜,他是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是稳当的,才开始呼号的。但是,因为对高处的恐惧是的呼号中多了颤音,多了颤颤的音。
阎乐望着下面的黑压压的一片,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转瞬,自己就可以在这些人的面前挺拔!转瞬,就站到了即将成为大秦皇帝的人的身边!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胡亥一声一声地弱了下去。后来就变成了叨念。而那些吹萧的人就闪在了两侧,待胡亥走过,从西侧下了去,就也跟着在屋脊上消失。
胡亥站在了嬴政的那辆马车上,站在车的前方中间,紧右侧,站着阎乐。李斯、赵高坐在车内。这一切的总指挥当然得坐在车内。卫尉子凡、郎中令李信各自统帅着护卫的人马,当然,骑在高头大马上。其余的人步行跟随在车的后面,无论长幼,步行跟随在后。当然,那辆马车被卫队包裹着。当然,紧跟在马车后面的是那些吹萧的人,他们得把那苍凉、哀伤的乐声丢撒在咸阳的夜空。阎乐不时抬起搭着嬴政的衣裳的双臂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而胡亥想到了扶苏。后面的乐队本应该演奏死者生前最喜爱的乐曲,而父皇最喜爱的乐曲难道不就是那一曲《扶苏》吗?因为对这一首歌曲的喜爱,才用这一首歌曲的名称做了自己长子的名字。那一次扶苏从北边回来,弟弟、妹妹们都去看他,看他们觉得了不起的这一位长兄,扶苏给自己的母亲就弹了一曲《扶苏》,他的母亲儿子给予的无限幸福中哼唱着歌词:“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那歌声充溢着母性的温暖。后来,扶苏还把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在怀中搂了搂,长兄的温暖给了每一位弟弟、妹妹。就因为自己要继承皇位,长兄就得死,就必须得死!胡亥的泪水扑簌簌流下,他最想呼号的是:“天啊,为什么要如此地残酷啊?”
李斯怆然地想起嬴政的求取长生。想长生而不得长生啊!后来一次一次远途的奔波,其实都是想着寻觅仙人踪迹,寻觅那长生不老之药。徐福的寻访仙药而不归,成了他心中的隐痛。其实是使得他陷于一种绝望之中,只不过他就是不跟你说就是了。还有,那个说宠幸童男童女的老东西,在一次出巡归来人家已经在咸阳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不能不想到他被戏弄了。不能不想到。但是他在心中隐痛。他甚至都没有一丝地对臣子的责备。谁敢对皇帝拿了主意的事说不?谁敢?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行!如果我去劝谏,那么我今天就一定不能坐在这辆马车上!大秦的朝政恐怕早就和我李斯没有了关系!但是,其实他是希望站在车上呼号的是扶苏。只要自己能够坐在这里,他绝对希望向着嬴政亡魂呼号的是扶苏。如果是扶苏,他身边站着的就绝不是赵高的女婿!自己身旁坐的也绝不是赵高!李斯闭上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天啊,我李斯都做了什么啊?
在城东的郊野,胡亥看到东方的天空湍急着黑暗的旋涡,父亲多次前往那一个寻访仙人、寻访长生不老之药的东方,湍急着黑暗的旋涡,也许父皇的灵魂现在正在那旋涡之中苦苦挣扎。父亲的亡魂在那黑暗的旋涡中就如羽毛一样。大秦的始皇帝啊,他的亡魂就如羽毛一样被黑暗吞噬着。不管他生前是多么地尊贵,都要有这么一刻吗?
李斯、赵高下车,率先跪了下去,除了侍卫,跟随而来的人就也都跪了下去,李斯向着胡亥说:“陛下,发出你至诚的呼唤吧!”
胡亥幡指东方呼号:“魂兮,归来!东方不是你滞留的地方啊,那里有高大如山峰的巨人,只管捕食着人类的亡魂!而且那里有十个太阳交替出现,即使是金、石都会被消融的啊!那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可是父皇您啊,在那里是会被融化掉的啊!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好像在等待远方的回应。“哦,就让我们去南方寻找父皇的亡魂吧。”胡亥说。
南方的天空呈现异象:在那满天的乌云中,而在南方,却现出窄窄的一条天的底色,而且,只挂着一颗晦暗的星。这异象令所有的人心中惊异。莫非那一颗星便是嬴政的亡魂?他在向他的臣民留恋地投过来最后的一瞥?
悲从中来,胡亥呼号:“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前往啊,那里的人在额头画着诡异的图案,现出的牙齿漆黑漆黑。他们会用陌生人的肉来祭祀,用人骨去做酱啊!那里还有大蛇密布,其中还有那么一种更加巨大的,竟然长着九个脑袋,来来往往的速度,就像风一样迅疾啊!它那圆鼓鼓的肚腹,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类啊!那里还有硕大的狐狸,它们的队伍绵延而去,可达千里!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那颗星那颗晦暗的星被乌云遮掩已经再没踪影,那一条天空的低色也在乌云的弥合中消失,不过,还能看到一点点的痕迹。“哦。父皇的亡灵没有在南方,我们就去西方寻!”胡亥喊,歇斯底里的声音。
西方的夜空居然比东方的夜空亮一些,呈现出灰白的色调,但是在那灰白的边缘有类似硫磺般的云丝在翻动,让你感到在那平静中其实是不平静的,甚至是一种惨烈是一种挣扎。
胡亥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不要去往那西方的世界啊,流沙千里,风暴会将你旋入深渊,那里雷火闪烁,会将你击烂,变成碎片的你向着那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就算你不被风旋入深渊,也会陷于千里旷野啊!红蚁如巨象,黑蜂如苍鹰,五谷不生,荒芜中只有那少见着的野草可以果腹啊!肌肤接触那里的泥土便会溃烂,想喝一口水啊,万般寻找也是枉然啊!渺渺茫茫,无所依靠,归来吧,只有归来才能够平安!归来吧,归来吧!”
西方静静的,那硫磺般的云丝在向下翻滚,那平静着的灰白在被吞噬。
“魂兮,归来!归来!”嬴政的子女中忽然暴出了这一声,压抑了许久,终于暴出了这么一声。
这一声把胡亥吓了一跳,更把李斯赵高吓了一跳。胡亥、李斯、赵高等回头望去。
“归来吧,大秦不能没有你啊!大秦需要你啊!”是公子高!他在撕心裂肺地呼喊,涕泪交流地呼喊。他张着双臂向着西方的天空呼喊,而后,头一次次地撞击着地面。
李斯站起,来到胡亥的近旁,对呆愣着的胡亥说:“陛下,先皇的亡魂看来没有在西方,我们就去北方吧。”
“哦,我们就去北方。”胡亥说。
车轮碾压着积雪咯吱咯吱响,行人的脚步已经很沉重,有的甚至摇摇晃晃,但是得咬牙坚持着。谁敢不坚持?不管是臣子,还是公子、公主。本来也并不寒冷,空气湿漉漉的,甚至好像都能拧出水来。有的甚至已经汗流浃背。脸上,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了。李斯、赵高很明白那些步行之人的状况,但是,你能因为恻隐之心而破坏了规矩吗?而且是为大秦的始皇帝招魂啊!步行,正是为了体现着虔敬!只能不去想步行之人的艰难。只能不去想。而且,就差一个北方了。
北方,黑暗深不可测。胡亥也已经站得喊得没有了多少气力。他现在想的是最好能立即躺在温暖的大床上。他拼着最后的气力向着北方呼喊:“魂兮,归来!”那沙哑的声音一喊出,一棵树上发出了“噶——”的一声叫,一只乌鸦飞起,飞向北方,很快,融入黑漆漆的夜空。所有的人都被那一声吓了一跳,胡亥怔在那里。
其实无非是这些人惊扰了乌鸦而已。而已而已。但是每一个人都觉得那只乌鸦的出现有些诡异。
跪在地上的李斯只好站了起来,可是他觉得腿软软的,他真的被那只乌鸦吓着了,他努力镇静地走到胡亥的近前,说:“陛下,发出你那最后的至诚的呼唤吧!”
“魂兮,归来!归来!”胡亥的声音颤颤的。“冰雪的覆盖,使得北方的山峰更加巍峨,拔地接天!千里飞雪,冷彻骨髓啊!那里也不是您可以停留的地方啊,归来!归来!苍狼的长嚎,不寒也栗!乌鸦乱空,不悲也哀啊!形单影只,归来!归来吧!归来做大秦永远的皇帝啊!归来!归来吧!”
北方的夜空静静的,静静的。忽然,“噶——”,一声乌鸦的叫声叫得人们的心头又是一紧。甚至,面面相觑。忽然,天空中飘舞起了细碎的雪花,撞到脸上就是一小滴水珠。
李斯缓缓站起,面向了诸公子、公主,面向了群臣,高声说:“皇帝决然地去了,把他一手缔造的大秦留给了我们,留给了少公子陛下。那么,就布告天下吧,为先皇举丧!尊从先皇的遗诏,明日的辰时,在阿房宫大殿,我们就举行少公子的登基大典,而后新的皇帝将为先皇举行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葬礼!以此来寄托我们对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的崇敬和哀思!”
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辰时,百余位函使持幡驰出皇宫,他们不断地喊着:“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奔往各个方向,但是,只要是经过有人的地方,他们就要高喊:“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驰骋在驰道上,即使不是有人的地方,他们也发出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悲情的喊声。
诸公子的府邸,被森严的士兵包围。王贲的人马。但是,现在这些人马由宗猛直接掌控。而且就在王贲办公的地方办公。“如果人手不足,可再增拨人马与你。”王贲说。非同寻常的情势,已经是的他不再敢在家中装病了。王家,现在更应该是大秦的中流砥柱!儿子王离在北方掌控着三十万的人马,而他的老爹,在此掌控着保卫都城的二十万精锐!王家绝对可以举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这令他想起父亲率领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情形,父亲一次一次地向秦王讨赏,以消除秦王的猜忌。那么,现在,他宁愿有宗猛这个人在,有宗猛这么个人在前台,而他,宁愿就躲在幕后。王家还差什么吗?
公子高听到兵围府邸的消息,当然不相信保护之说,他觉出了不祥之兆。而且,他想到了大哥扶苏。本来毫无争议地都认为大哥扶苏会继承皇位。但是,却是胡亥。那么大哥会怎么样呢?李斯、赵高、胡亥会让大哥在北边安然着吗?绝不会!如果那样他们就不会安然了!大哥现在一定是凶多吉少!甚至完全有可能已经被杀害!高冷到了心里头。那一次扶苏从北边回来,带了弟弟还有几个妹妹出城打猎。高跟扶苏说:“大哥,有一天你要是做了皇帝,你就把我派到北边去,让我接替你!”奔驰着的扶苏慢了下来,望向高,说:“北边很苦啊!”高说:“那没什么,总不能在花丛中做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啊!你做贤明的君主,我就做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扶苏就拍了拍高的肩,给了你一个笑,继续纵马而前。那么大哥究竟有着怎样的消息呢?李信应该知晓。身为郎中令的李信是应该知晓的。高上马便要出府,但是,被士兵拦阻。“怎么,我难道失去自由了不成?”他厉声说。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如果公子有什么行动,也要等我们禀告了宗将军。”
宗将军?高不知道哪里又出来个宗将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一个宗将军便是丞相李斯的管家。先前的管家。他想说:“我要去见郎中令李信李大人。”但是,他知道,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出这些来,只能是株连,株连!大秦的法度,讲的就是株连!“告诉你们的什么宗将军,我要去为先皇守丧!守丧!”高咆哮。
“公子可在府中等待消息。”
凭感觉,高知道不会等到什么消息。既然已经派兵守着你的府邸,又怎么会让你出去呢?而且,凭感觉,他相信不会让他以及其他的公子参加少子胡亥的登基大典。为什么继承皇位的是胡亥?为什么?人心所向的扶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府邸,成为了囚笼。
阿房宫与咸阳宫相连接,壮观地东去,楼宇或高或低或密或疏,即使是渭水也未能阻断其连接,有阁道相连。渡过渭水,就是朝见群臣的大殿了。还是在黎明前的黑暗的时候,拉载着胡亥的羊车便自咸阳宫出发了。赵高另乘一辆羊车跟随。每辆羊车有四只羊,一驾辕,三只在前。羊车奔驰在阁道。很静地奔驰在阁道。而提着灯笼和贴身服务的阉人跟随着羊车小跑着。那灯笼可不是白色的了,而是红色。新君登基,焉能提白色灯笼?虽然赵高官职并不在有多大,甚至不在九卿之列,但是,是内臣,是皇帝身边离不了的人,是皇帝的嘴巴,是皇帝的手脚,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在皇帝的身边。阁道之内的两侧,排列着森严的卫士。那是郎中令李信的属下。赵高心中念叨着:“这些卫兵可是郎中令的属下!”
李斯的马车与群臣的马车一同奔驰在阿房宫南侧的道路上。李斯知道,胡亥和赵高的羊车奔驰在阿房宫内的阁道上。如果赵高提出动议,那么,他李斯此时就和他们一同奔驰在阿房宫内的阁道上了。但是,人家赵高没提,那么,别看你是丞相,你也是外边的人,也得与群臣一同。李斯恨赵高,恨得都不愿意去看那刚刚换上了红色灯笼的连绵而去的阿房宫。不管怎么着,我是大秦的丞相!你赵高不过是一个内臣!一个阉人!你还能蹦跶到哪去!
前日临近黎明的时候,招魂临近结束的时候,飘起了一场小雪,在那积雪的上边渡上了新鲜的白。在百日,它们会显得酥软。而在这又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它们则在车轮之下咯吱咯吱地响着,脆脆地响着,传递着一种坚硬的寒冷。李斯就想啊,此时的赵高一定戴着猫耳。这个家伙总是很仔细地照料着他自己。当初王翦出征,嬴政不知道怎么关怀王老爷子了,就看到了赵高扣在耳朵上的猫耳,就给要了去,送给了王翦。结果,王翦送给了李信。李信做了郎中令的时候,冬日里经常戴着那个猫耳,他知道那是皇帝送给王翦的,也许他是想让皇帝知道皇帝爱护着王翦王老将军,可王老将军爱属下。他李信虽然击楚让大秦丧失二十万精锐,可是,后来他得到了王老将军的爱护啊!这一份恩情是难以忘怀的啊!李斯注意到,赵高一看见李信耳朵上的猫耳,就总是不时地瞟上一眼。想到此事,李斯现出了笑意。这个赵高啊,有的时候蛮可爱的。
大殿前的广场,群臣在集结。大殿之内已经奏响了六乐,也就是六代之乐:黄帝时代的《云门大卷》、唐尧时代的《大咸》、虞舜时代的《大韶》、夏启时代的《大夏》、商汤时代的《大濩》和周代的《大武》。这是只有在朝廷才能听到的乐章。而且只有在最盛大的庆典才演奏。那钟磬之音,如清凉的玉手碰着你的心。任何焦躁的心都会幸福地铺展。尚未黎明的天空,笼罩着安宁。安谧。哦,现在正演奏到了《大韶》。先前鲁国的那个孔丘曾说,他听了《大韶》的乐章,三个月不知道肉的味道,长久地沉醉在那美好的音乐之中。
忽然,不远初的鼓楼传来激越的鼓声。
“辰时。”
“辰时。”
“辰时。”
……
阉人把这个时刻的到来传遍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的咸阳城,那里也传来激越的鼓声,在鼓声中城门将洞开,那里的百姓在每一天从这个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城门了。而此前,只有得到卫尉子凡大人的命令城门才可以开启。刚才群臣便是。
李斯从大殿走出,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扫视了一下群臣,郎声喊道:“大秦新的一天自此开始!秦德昭昭,连绵不绝,垂临万世!臣子们,我的同僚们,步入大殿吧,迎接大秦新的一代君主!”
“恭迎新君!恭迎新君!恭迎新君!……”群臣呼喊着,碎步奔跑着,涌向大殿。
群臣匍匐在大殿。
皇帝的那个位置,现在还空着,但是,在那案几之上放置着冕,在明晃晃的烛火中那冕闪烁着光芒。在那案几之后,是一面巨大的屏风,那屏风之上是一个大大的秦字,出自丞相李斯之子李由之手的秦字。那字遒劲而又内敛。望其字,如见始皇帝,威严地望着你。皇帝的区域是高出一块的,在那台阶之下,在群臣之前,是乐队,是皇宫乐队,他们面向皇帝的方向,个个专注地演奏着。
“殷殷而期,新君临朝!朝阳东升,普照天地!”李斯喊,面向站在一侧的赵高喊。
赵高向着那一面巨大的屏风之后喊:“朝阳东升,普照天地!”
胡亥身著金黄色皇袍,那皇袍之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飞龙,左右各紧随着两名阉人,他们从屏风之后的门走进。胡亥以悠然的步履转过了屏风,出现在了群臣的面前。
“朝阳东升,普照天地!”群臣张臂高呼,而后,匍匐。
黑压压的群臣壮观地铺满了大殿之中,忽然胡亥就觉得在那片黑色的土壤之中升腾起了什么,令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脚步。李斯在期待着胡亥走到案几前,稳稳地坐下,再威严地扫视群臣,而后,李斯将为他加冕。可是,胡亥望着群臣停止了脚步,整个的人僵在了那里。乐声依然悠扬着。赵高本来觉得胡亥的停留只是先让群臣感觉一下自己的威严,那是一种君主的城府,可是,赵高觉得这停留也有点太长了,有点儿异样了。就在这时候,赵高发现胡亥的嘴唇动了动,接着发现胡亥的眼神在向他望过来,于是,他听到了胡亥再一次发出的声音:“赵高,过来搀着我!”赵高赶紧奔向前去,搀住了胡亥的胳臂,搀着胡亥走到了那个案几前。“从此之后,陛下要说朕了。”赵高悄声地叮嘱。赵高搞不清楚是胡亥挪不了步了,还是胡亥就是要这么一种威严:让中车府令大人亲自搀扶着他。要是后一种,你得说少公子显得很成熟呢!而且,也是对中车府令大人的一种亲近呢。在那个案几前,胡亥扫视了一眼群臣,坐下了,威严地面对着群臣坐下了。
“和风习习,万物蓬勃!”匍匐着的群臣欢呼。
“为新君加冕!”赵高喊。
李斯捧起了那顶皇冠,捧起了那顶为大秦二世皇帝紧急特制的皇冠,首先转过来,面对了群臣,只有乐声依然,群臣大气儿都不敢出啊,等待着。李斯面对了胡亥,他看到了胡亥眼中的茫然,这个时候他居然在胡亥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茫然,这令他心中一惊。“陛下,大秦的号令将从陛下而出!”李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差一点哭了出来,眼角已经湿润。他把皇冠端正地放到了胡亥的头上,他和胡亥之间立即就晃动着一层隔膜,他退后一步,和赵高一同匍匐于皇帝的面前。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欢呼。
钟声被撞响了,嗡嗡的钟声回响在大殿。在大殿的上端,两侧各置一口洪钟。钟声的撞响,宣告加冕仪式的结束。
东方并没有一轮朝阳升起。湿漉漉的阴云,晦暗了天地之间。在灰蒙蒙的亮色中,数百名函使从阿房宫快马出发,他们持着一面印有“诏”字的旗帜,经过人群的地方便要高喊:“新君嗣位,普天同庆!新君嗣位,普天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