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阳两绝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北极苍狼 本章:第四章 阴阳两绝

    “皇帝,上路了,走好!”匍匐在地的李斯向着灵柩高喊。本应该是扶苏高喊这一句可是扶苏已经……扶苏不在了有胡亥在胡亥应该高喊这一句可是胡亥……李斯怆然而涕下他的那一声啊,就已经夹带着哭腔,喊完,他失声痛哭,他的肩剧烈地颤抖着,他放起悲声。

    “皇帝,上路了,走好!”群臣高呼,一片悲声。

    皇宫的乐队将悲壮的乐曲高扬。

    皇宫的优人哭丧,薛冲引领:“皇帝啊,皇帝啊,你是英明的皇帝啊,你是黎民百姓的福星啊,有了你,才有了今天的大秦啊!你就这样离去了,你就这样离去了啊!皇帝啊,皇帝啊……”薛冲引领,其他的优人一声声皇帝啊皇帝啊做了他的声音的背景声。

    应该有嬴政全部的子女在此哭丧,可是一个都不在,连二世皇帝胡亥都不在!哪一个臣子没有这想法?这想法叫他们为嬴政感觉到悲,为大秦感觉到悲!如果嬴政真的有灵魂在,他会怆然!焉能不怆然!

    嬴政的棺被抬起,放进了铜椁之中,那下面,垫了黄绸,又一块黄绸覆盖了上去。

    “王贲,快把王翦王老将军献与皇帝的笔放进!”指挥着的章邯喊。这一个环节李斯跟章邯交代的时候说:“王家与先皇情深,还是由王贲将军亲自呈献吧。”

    王贲从群臣的队列中站出,捧着黄绸包裹着的木匣,木匣中放着父亲制的那管毛笔,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一边喊着:“皇帝啊,皇帝啊,家父想你啊,家父想送你啊,家父想让你为大秦、为大秦的黎民百姓写下最美的华章啊,可是你竟然去了,就这么去了,你叫我等如何啊?如何啊?”王贲顿足扬首向着苍天喊。

    “王将军,节哀吧。”卫尉子凡上前扶他并劝慰。子凡真的希望能够和王家近距离着,他知道这王家现在可是大秦的中流砥柱。他知道,他在秦廷中是孤单的,因为,就是丞相都不能命令他,因为,他像皇帝的心思一样叵测着,他的叵测就是皇帝的叵测!卫尉的使命使然,使命使然!

    王贲锐利的目光忽然望向了卫尉大人,盯向了卫尉大人,卫尉大人忽然觉得被刺了下,很疼的一下,卫尉大人立即避开了那目光他知道那目光中流露的是仇恨一向城府着的王贲在这悲怆的时刻终于没有能够克制住自己让满腔的仇恨满腔的怒火流露了出来。但是,王贲终究是王贲,他移开他的冰冷而尖锐的目光,望向了前方,前方被黄绸覆盖的棺中安睡着千古第一位皇帝,与王家亲近着的皇帝,父亲的岳父大人!从此,不会再有信任,有的只是猜忌。李信走了,我王贲也要走的啊!“皇帝啊,皇帝啊……”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踉踉跄跄地奔到了近前把捧着的木匣黄绸包裹的木匣递向了章邯。

    章邯没有去接,他忧伤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把眼中的泪水挤了出来,他说:“王将军,亲自放到棺椁之中吧,这可是令尊大人的一片赤诚之心啊!”

    王贲在章邯的目光中读到了最深切的劝慰,最深切的劝慰。他痴呆呆地哦了一声,痴呆呆地走向棺椁,就在他要想棺椁伏身的刹那,章邯的胳膊挡在了他的面前:“王将军,莫叫泪水落进,先皇会不高兴的。”王贲哦了一声,挥起胳膊用衣袖揩去了泪水,而后,把木匣黄绸包裹的木匣放了进去,放在了棺中嬴政左手应该在的那个位置。“皇帝啊,你走好啊!”他说。

    一件皇袍覆盖了上去,铜椁的盖盖了上去。铜椁的上面是一个大大的秦字,李由的笔迹,皇帝身后屏风上的那个秦字铸在了嬴政的棺椁之上!李家的荣耀。可是这李家的荣耀就要随嬴政而去了吗?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也不容他想下去。“起灵!”他高喊,凄厉地喊。

    随着嘿呦的一声,章邯从工地选来的二十壮汉抬起了棺椁。在那棺椁之上缠绕了四道黑布,在棺椁之上打了个结之后便引出了八条挽绋。

    李斯再一次高喊:“皇帝啊,走好!”上前便将一条挽绋牵在了手中。

    上前的另七人是三公中的太尉、御史大夫和九卿中的四位,再加上一个——王贲。王贲没有推辞,他觉得他不仅仅代表的是自己对嬴政的那份感情,更代表着父亲对嬴政的那份感情。其实,牵着挽绋导引着棺椁前行的本应该是年轻人,死者的晚辈。但是对诸公子谁敢解禁?如此置二世皇帝胡亥于何地!当然他们更希望二世皇帝在他们的行列之中,让天下人看一看他们的皇帝是如何地与先皇深情着。

    哀乐尖锐地高扬着,要钻入苍天,让苍天知道,大秦是多么地哀悼着他们的这一位皇帝。哀乐尖锐地刺向四面八方,要刺痛每一个大秦子民的心,让他们为嬴政的离去而伤痛。

    右丞相冯去疾持幡走在头里。

    棺椁出了咸阳宫。素色的灯笼惨淡着,被微的风摇曳着,似有阴魂的影。夜空阴霾着,神秘着。

    棺椁之后是哭丧的优人,他们声声呼唤着:“皇帝啊,皇帝啊……”

    随后是皇宫乐队。

    随后是卫尉子凡统辖的将士。皇宫中的侍卫,仍然各司其职,他们没有参与送丧。

    路途遥远,所以选择了辰时起灵。

    出了皇宫,王贲就面对了他所统辖的将士,从皇宫前一直排列到陵墓的将士。面对了他所统辖的将士他的精神陡然一振,他圆睁双目喊道:“皇帝啊,听贲再一次为你唱《无衣》,听大秦的将士再一次为你唱《无衣》!”说罢,他便引领着唱了起来。这时的王贲,才是了当初的王贲!他的歌喉粗犷而嘹亮。

    他的将士随着他唱起来。

    歌声覆盖了咸阳城。

    歌声东去,东去的歌声飘进了阿房宫,扰醒了睡梦中的二世皇帝,他谛听着那雄壮的歌声,大秦将士的歌声,却嘟囔:“搞什么呀?”

    还在睡梦中的那个娇小的女子把手搭在了他的胸上,朦胧地说了声:“皇帝。”一个娇娘模样的小女子,成为了娇娘的替代。征服着这一个小女子的时候,二世皇帝将她想象成了当初的那个娇娘。在这早晨的时候,他颇有些亢奋,但是,耳中灌着那歌声,嘹亮而粗犷的歌声,他犹豫着。

    “皇帝,先皇的灵柩已经在路上了!”门外,赵高喊。

    二世皇帝知道赵高一定已经在了门外。那一道门今晨对他挺畏惧,今晨出了那道门他就得去表演万般悲痛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可是我胡亥心中很平静。平静也得去表演!必须表演!怎么对父皇就没有那一份深刻的情感呢?怎么父皇对于我总是一个很遥远的人呢?甚至,像是一位不太相干的人。儿时,父皇根本就不搭理他的儿女们。只听说跟华阳公主亲近着。后来在赵高的谋划之下总算凑到了父皇的身边和他一同出巡,可是父皇仍然远着。父皇在他的那辆大车中神秘着。在离宫中父皇也是独自。不独自也是和他的臣子在一起。我只能乖乖地在一边儿凉快着。而且,就是这皇位,也是老赵和老李帮着我偷来的,可不是父皇给的。父皇,你怎么总像似和我不太相干呢?我怎么就不能培养出对你的深刻情怀呢?本来没有,可是我干吗要非得去表演呢?表演的时候,我是那么地不像皇帝,是那么地狼狈着。就像招魂的时候。我干吗要再狼狈一次呢?我狼狈着,那些个大臣才会觉得我和他们亲。听他们摆布的皇帝他们才会觉得跟他们亲!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晨曦微弱的光究竟还是穿透了阴霾,将充溢着一股子湿气的世界呈现出来。风有些加大,把那头里的幡拂动。那幡在冯去疾的手中已经显得太沉重,豆粒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地滴落。王贲看在了眼中,叫道:“冯大人,到这儿来,我来持幡。”两个人就做了交换。

    天空只是阴霾,风只是吹着湿润,就是没有雪花飘落。

    天空忽然有雷声滚落,而且还有并不强烈的闪电,那闪电只是云层之中照亮着云的翻滚,如同硝烟般的云层在翻滚着。莫非,要下雨?还是寒冷的冬季,莫非要下一场雨来?难道说苍天在哀悼着嬴政的离去?

    二世皇帝晃晃悠悠地从寝宫走出,他觉得他的脑袋很沉很沉,他觉得四肢无力,浑身软绵绵的。

    赵高赶忙迎了上去,说:“先皇的灵柩刚刚过了西月桥,皇帝还不用急。”每大约一刻的时间,就会有快马飞奔而来,向赵高报告灵柩的行程情况。其实赵高说不用急,心里头可是急着呢。先皇入土为安之大事,二世皇帝岂可仓促而应!其他重尘都在那一头,这一头出了纰漏一切的帐都得他赵高兜着。就是这个二世皇帝都得把责任往他的头上算。他说不用急,无非是让二世皇帝别慌张。

    二世皇帝哦了一声,就瘫了下去,而后做挣扎欲爬起状。

    赵高吃了一惊,吓了一大跳,扑上去搀扶二世皇帝,说:“皇帝啊,你可要挺住!”

    二世皇帝扬起头来,眼中有泪水溢出,他哽咽地说:“朕要去送先皇!”他再次做挣扎状,他在赵高和也扑上来的六指的搀扶中再一次瘫了下去。

    赵高果断地向六指说:“快把皇帝背回去。”就把皇帝往六指的背上送。

    别的阉人也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皇帝往六指的背上送。

    六指背了皇帝把皇帝又送回了那张大床。跟着进去的是侍医和赵高。

    这侍医可是随时都得在皇帝的身边的,背着药囊,随时都得在皇上的身边。就是皇帝上朝了,都和群臣一同上朝。所以才有了荆轲刺杀嬴政的危急时刻夏无且掷药囊救秦王的事。特别是皇帝要为先皇送丧,这侍医就得更当回事了。果然。

    侍医拿过皇帝的手腕便要把脉。

    二世皇帝拨拉开侍医的手,说:“你们出去,朕要独处,朕只是心里头难受,朕要独处。”

    赵高扑通跪在了二世皇帝的大床前,哽咽地说:“皇帝节哀啊,皇帝节哀!高就代皇帝去给先皇送行。皇帝与先皇情深,先皇一定会在冥冥之中佑护皇帝的!”他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出。

    侍医跟了出来。

    “皇帝究竟如何?”赵高问侍医。

    侍医想着皇帝拨拉他的手时是那么地有力,侍医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郎中令大人安心地去送先皇吧。”

    赵高的目光锥子一样地刺向侍医。

    侍医的目光移向皇帝安歇着的寝宫的门。

    赵高就觉得侍医有些诡异了,就对二世皇帝的瘫倒有些怀疑了,就觉得自己刚才的冲动体现的是愚蠢,竟然是如此地不了解皇帝。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怆然地离去。

    灵柩抵达骊山脚下,赵高失魂落魄地候在那里。他奔向前去扑倒在灵柩的面前声泪俱下地哭喊:“皇帝啊,你的儿子悲伤过度竟至于昏厥,高带着他的无限悲伤无限深情来送你来了!”赵高叩首不已。

    没有看到二世皇帝出现在这里,人们是很有些惊讶的。现在,赵高做了解释。二世皇帝竟至于昏厥?

    李斯拉起赵高将挽绋放到他的手中,无限伤感地说:“赵大人,就代着皇帝送一送先皇吧。”

    赵高哦了声,牵了挽绋。他的手碰着了李斯的掌心,他感觉到了那掌心的湿润和温热。他定定地望了会儿李斯片刻,以目光传递他对李斯的感激。是的,李斯在靠近着他。其实他也在想着靠近李斯。他感觉到了孤立,孤立无援。

    哀乐、哭号声中,灵柩临近着墓穴的入口。

    寝宫,二世皇帝睁开了眼睛,望向了一边儿立着的那个小女子,惊恐着的小女子。

    二世皇帝被背进来的时候着实把她吓坏了,但是,她除了惊慌,可没她上前的份儿。看到二世皇帝睁开了眼睛她惊喜地凑到了近前,说:“啊,皇帝,妾吓得可是心儿怦怦直跳啊!”她想扑到二世皇帝的身上去,可是她抑制了冲动,没敢啊。

    二世皇帝笑了笑。现在,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哀乐、哭号,这皇宫沉静着,特别是,这寝宫沉静着。只他和这个小女子,跟年轻时候的娇娘一样的小女子。“脱了,给朕暖身子。”二世皇帝说。

    小女子趴在了二世皇帝的身上了,搂抱着他。

    二世皇帝又是一笑,看着小女子又是一笑,小眼睛色迷迷的,说:“给朕也脱。”

    灵柩抵达墓穴入口,章邯摆手道:“停下。我们就此与皇帝永诀吧!”

    灵柩停了下来。

    优人的哭号嘹亮起来。

    哀乐盘旋着向阴沉沉的天空钻去。

    李斯赵高等人手中的挽绋被拿了去。李斯等人面对了灵柩。李斯声音高扬:“千古第一帝,彪炳万万世!皇帝啊,你走好啊!”人已老,但是他的声音超越了哭号超越了那哀乐在人们的耳畔嗡嗡响。他率先跪了下去,群臣跪了下去,声震天地的呼声:“皇帝啊,你走好啊!你走好啊!”他们的头一次次地磕下去。

    章邯爬起,高喊:“皇帝啊,你一路平安!”

    章邯所统领的军队,章邯所统领的那些刑徒和服徭役的人,他们排列在陵墓之前,黑压压地铺展着,他们一次一次地高喊:“一路平安!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墓穴的入口,似一张巨口,吞咽了那棺椁。

    李斯和赵高堂而皇之地在皇帝处理公务的那间屋子处理起了公务。发完丧从墓地一回来二人就赶紧去探望二世皇帝。二世皇帝躺在他的大床上好像挺吃力地欠了欠身子,说:“两位大人请起。”两个人就站到了大床前。“朕觉得,天塌了。”二世皇帝说。神情还很黯然。目光呢,还不看你,就越发地显出了一种迷惘。赵高心里头当时就想了,这哪里是皇帝啊,简直就是优人,比优人还优人!“大秦的天是不会塌的,有皇帝在,有臣子在,大秦的天是不会塌的!”李斯说,还握住了二世皇帝的手使劲握了握,传递了对二世皇帝的关爱和他李斯的信心。那一刻李斯觉得自己的肩被压得沉甸甸的压出了他对自己的沉甸甸的分量感来。“朝政的事,就有劳你们二位大人了。”二世皇帝有气无力地说。他的目光,看着屋子的天棚。“辅佐皇帝,是臣子的本分。”李斯说。“那些积压的奏本,二位大人就抓紧处置吧。”二世皇帝说。李斯望向赵高赵高的目光同时也在望向李斯二人都明白大秦的权柄在他们的手中了!但是赵高更觉得在李斯的手中,他说:“大事可再向皇帝禀告。”二世皇帝摆了摆手,说:“朕信任你们,朕信任。”这意外的情形令李斯幸福、兴奋泪当时就下来了泪流满面,他扑通跪了下去,赵高当然就得随着,李斯叩首不已,赵高当然就也得随着,李斯说:“为皇帝,为大秦,臣可呕心沥血,可肝脑涂地!”“高也是如此啊!”赵高喊。但是,现在,坐在李斯的旁边审核着李斯的批阅,他的心里却是酸酸的。别看二世皇帝曾经那么地侮弄过李斯,但是关键时刻还是李斯当着大任。虽然赵高装模作样地审核,但是,他知道好歹,最后总是微笑着以朱笔写下:准。赵高代皇帝笔。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每道奏本上最后写下这么几个字。

    赵高忽然看到了李由的奏本。人家的奏本多喜欢竹简,可是李由的是木简,那字遒劲中倒透出许多的柔和来。也许只有用木简才有这效果,也许只有用木简才能够体现出这效果来。赵高笑了,说:“李由的奏本倒是和别人的不一样的啊。”哼,你李斯把自己的子女可是都安排得不错的,总不能好处你李家都占了吧!

    “由总还是柔和的性情啊。”李斯撇了嘴。“字如其人。”

    “字不似先前。跟随王翦时书写的那个秦字,真是经典啊!”赵高说。

    “战火已远,由便也有些性情回返了。”李斯说,一边说着一边可还在忙着手中的活。

    “在王翦的身边自然要受到那老家伙的熏陶了,想不也难啊。”赵高说。

    李斯笑了,说:“是啊是啊!”他总算从那堆奏本中抬起了头,望了望不太忙的赵高。

    “晚膳到!”外边吆喝。

    一边站立的六指询问的目光望向李斯。看李斯批阅完一本奏折,他会将其送到赵高的面前。

    赵高注意到了,六指询问的目光望向李斯。不等李斯作答,他说:“送进来送进来。”

    六指就吆喝:“送膳!”

    年糕两盘,五谷熬制的粥两碗,素菜,都是双份的。特别为李斯和赵高而送。六指呢,什么时候李斯和赵高干完活了,走人了,才可吃上晚饭。先皇刚刚安葬,只能是素饭素菜。饭菜摆放在了另一张案几上。

    “两位大人,用膳吧。”六指说,眼睛还是瞅着李斯。

    “丞相,歇一歇吧。”赵高也说。他当然注意到六指的目光瞅着李斯。妈的,你觉得我赵高也是侍候李斯的人了吗?

    “好的,好的。”李斯搁下了笔,绝非随便搁下,而是很有模样地放置在了案几,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体现着李斯书家的风采。而后李斯抻了个懒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先皇没有能够用上王翦制的那笔。”

    赵高被李斯逗乐了,说:“丞相真是爱笔成癖啊!”

    “是啊是啊。就是看着皇帝拿着好笔斯也是手痒啊。”

    “高能理解,能理解。”

    李斯讪笑。

    二人相对着坐在了那张摆满了食物的案几前。

    李斯上来就端起了粥,吸溜吸溜地喝,发出的声响很叫人不舒服。

    赵高忍着不叫笑溢出。这老家伙应该是口渴了。可是口渴了你应该拿勺去喝呀,也不能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就喝,弄出那么个怪动静。吃相不好。先前还没有注意,这李斯吃相是如此地不好。真是一只老鼠。真是老鼠的做派。人家赵高,拿筷子夹了块粘糕,小小地咬了口,咀嚼,一点声响也没有。要是先皇在,李斯的这种吃相先皇非得皱眉头。不过,要是在先皇面前这老家伙也不至于如此。现在这个时候人家是老大啊,老大就不必克制自己什么啦。做老大就是好啊。要不怎么都想着做老大呢!

    李斯放下了碗,拿起了一块粘糕,哦,他居然直接就用手拿起了块粘糕,而且上去就是一大口,一下子就把那块粘糕的大半吞进了口中。口中鼓鼓囊囊地咀嚼着,还点头还含混不清地说:“嗯,好吃,好吃。”一边说着还一边指着盘中的粘糕向着赵高做推荐状。

    赵高点头,附和:“嗯,好吃,有筋头。”

    李斯吃得快,赵高就也只好快。而且喝粥的时候也不用勺端起碗来就喝,而且也弄出些吸溜吸溜喝的声响来。他瞟了李斯一眼,心说:这老家伙把精神头儿都用在权力上了!别的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当二人重新处置奏本的时候,门外的阉人喊道:“皇帝到!”

    二人慌忙避席匍匐在地。

    二世皇帝就溜达了进来。

    “臣叩见皇帝。”二人齐声。

    “哦,二位大人辛苦了。”二世皇帝说。

    “为君分忧臣之本分。”李斯朗声。

    “丞相所言,也是高之心迹。”赵高高声。

    “朕真是欣慰,非常欣慰。”二世皇帝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李斯、赵高调整了身体,好能对着皇帝的方位。

    “两位就各归其位吧。”二世皇帝说。

    赵高征询地问:“处置完的奏本皇帝可过目?”

    二世皇帝摆着手说:“免啦免啦,朕相信二位大人。如果你们二位朕都不能相信,朕还能相信谁呢?朕只是想起先皇来,想要叮嘱一下关于先皇的陵寝之事。告诉章邯,一定要造好,一定要恢弘!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可草率!否则朕怎么能够安心啊!”话语有点儿掷地有声的味道。

    “皇帝孝心苍天可鉴!可令中车府令拟诏达于章邯。”李斯说。

    “还是丞相拟吧,必铿锵有力。”赵高道。

    “好吧。”李斯就开始琢磨词儿了。

    “那朕就放心了,你们忙吧。”二世皇帝就站了起来,好似弱不禁风的样子晃晃悠悠地出了去。

    二世皇帝要出来溜达溜达。不叫李斯陪,不叫赵高陪,他说二位大人可集中精力处理国事。六指陪,优人笑面虎陪,咸阳令阎乐陪。他说要看看咸阳,他还从没有好好地看看咸阳,虽然那么多年他就在咸阳。

    站在城头,咸阳宫和阿房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咸阳宫素朴着,即使往日已有的光彩随着光阴的流逝,现在已经显得黯然。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土。而东去的阿房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金碧辉煌着,很新鲜地金碧辉煌着。太阳挂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是个白的圆。阴不阴晴不晴的气象。惟独阿房宫难掩地金碧辉煌着。那是朕的所在了,那里金碧辉煌着。祥瑞万千。

    可是二世皇帝隐隐地听见哭号之声。不,那哭号之声不应该发自阿房宫,本来那个娇娘是住在那里的,当他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她便也被打发回咸阳宫了。哭号应该在咸阳宫。可是,咸阳宫看起来很平静。麻雀在屋脊上活跃着,点缀着那里的生机。没有任何骚动的迹象。可是那哭号之声就是在耳际。那些个被先皇宠幸过而且还没有子女的人,今天,她们要被带到先皇的陵寝殉葬。赵高会直接就告诉她们是殉葬吗?应该不会那么残酷,可以跟她们说去向先皇最后一别,不管怎么着她们是先皇的人啊。可是那个娇娘会明白,会明白这一去可就是有去无回啊!可是她会告诉别的女人吗?她应该不会。你绝没有想到她居然是一个倔强的女子。由燕王而先皇,可是到了朕这人家却不买账了。不买账当然就得这个下场了。说不定别的那些女人是被她牵连的。如果不是她的缘故还真不知道朕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呢。对于朕,只能是这个规矩:顺朕者生,逆朕者亡!但是二世皇帝快乐不起来。就是快乐不起来。快乐不起来的二世皇帝忽然听到了鸟儿的鸣啭,那么地悦耳啊,分明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可是近旁并没有树木,难道是在天空中?可是灰茫茫的天空没有鸟的影子。二世皇帝就踅摸,踅摸来踅摸去,踅摸到了优人薛冲的嘴上,薛冲两手捂着他的嘴看着皇帝笑,二世皇帝就知道是薛冲玩嘴上功夫呢。“你还真把朕给蒙住了。”二世皇帝咧嘴笑了,说。

    “冲看皇帝不开心啊。”薛冲停止了口技,说。

    “有这老爷子在皇帝身边,皇帝一定会开心的。”六指说。

    “是啊是啊。”二世皇帝说。瞬间的工夫,二世皇帝真的有些开心了。他跟咸阳令说:“这咸阳城确有些陈旧了,甚至显出破败来。这哪里是我大秦的气象啊!不吉祥!不吉祥!”

    “是得修一修了。”阎乐说。

    “可是,为先皇造墓的事是压倒一切的。还有,阿房宫也得继续完善。你这咸阳城再怎么重要还能比为先皇造墓重要?比造阿房宫重要?”二世皇帝说。

    “那是,那是。”阎乐陪着小心。

    “不过,也有简便的方法,可叫这咸阳城焕然一新。”二世皇帝说。

    “还请皇帝明示,阎乐一定办好。”

    “什么阎乐阎乐的,你是朕的臣!”

    “是,是,阎乐是皇帝的臣。阎乐位卑,先前不太敢称臣。”

    “切!”

    “臣记住了。”

    “你可以把这咸阳城都用漆漆上一遍,这咸阳城不就立即是一座崭新的咸阳城了吗?”

    阎乐不多想,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皇帝想的是馊主意,但是他连忙点头说:“皇帝英明,臣一定办好。”

    优人薛冲开口了:“那多好啊,这城墙啊,漆得光亮亮,有敌人来了,往上一爬,哧溜溜,保准滑下去!”

    二世皇帝笑了一半,觉得这笑话有点异味,不笑了,盯向了薛冲。

    六指斜了笑面虎一眼,说:“瞎说!”

    阎乐可是一惊,心说这优人真是胆大。

    薛冲低眉垂眼地说:“皇帝早已经答应了,薛冲的嘴有罪也赦。”

    二世皇帝扑哧笑了,说:“朕赦你的嘴无罪,你要说什么啊?你究竟要说什么啊?”

    “皇帝你想啊,要把这咸阳城都给它漆上一遍,那得多大的开销啊?而且,要是再陈旧了,可现在要更加难看了。而且风吹雨淋的,应该很快就陈旧。这是多么不值当的事儿啊!”薛冲一脸的诚恳。

    “哦。”二世沉思。

    阎乐看看皇帝,看看薛冲,不知道说啥。

    二世皇帝释然地笑了,说:“那就不漆啦。朕可是连优人的意见都听着呢!”

    “皇帝兼听,一代明君啊!”阎乐说。

    “放我出去!”有的声嘶力竭。

    “皇帝啊,你在哪里啊?我们来找你来了啊!来找你来了啊,你在哪里啊?”有的唱歌一般。

    有的嘤嘤啜泣。

    有的呆呆,目光深刻地忧伤着。

    ……

    没错,是跟她们说让她们和先皇最后一别。考虑到她们和先皇的特殊感情,安排她们和先皇最后一别。天还浓重地黑着的时候她们就被塞上了马车,就出发。有森严的骑兵跟随。说不清楚是护卫还是押送。在马车的急驰中她们缄默着,其实恐惧在心中隐隐的。她们知道嬴政不在了她们就是了羔羊,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是了羔羊,可任人宰割的羔羊。心如明镜的是娇娘,她抱着她的那张琴,那张琴被二世皇帝踢断了一根弦,已经换了一根。她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一去再不会回来。嬴政,娇娘来见你了!娇娘是你的人啊!娇娘甘心做你的人啊!这一张琴,嬴政远着她的时候,她会弹拨,轻抚心中的哀伤,倾诉绵绵的思念;嬴政近着她的时候,她会弹拨,愉悦着嬴政,缠绵着自己。甚至,有无数次,嬴政批阅奏本的时候,她在一旁弹拨,而嬴政在她的琴声之中专心地批阅。有时嬴政还会怪模该样地跟她说:“轻一点,轻一点。”像是在哄小孩子。娇娘就知道琴音有些尖锐了,割划了嬴政的思绪了。她就会让琴音似涓涓的小溪,汩汩的,流淌。嬴政啊,就是有来生,娇娘仍然愿意做你的女人!愿意,被你征服着!征服敌国的时候,你金戈铁马;征服娇娘的时候,你是幅怪模样,如同孩子一样,好可爱的怪模样。

    “你们是先皇的女人,你们怎么能够愿意和先皇永诀呢?你们就和先皇永远地在一起吧!”她们被带到了墓穴之中,她们心惊肉跳地走过了漫长的墓道,前方,或者是一道石门一道坚闭的石门,就在她们惊疑的时候后面就闪出了赵高,阴险地笑着的赵高,说完了那一番话还没等女人们反应过来,赵高掉头就往回走,就又一道石门轰然阻隔了女人们,在那道石门落下的那一刹那女人们发出尖叫。

    在那一通声嘶力竭弱了下去之后,娇娘忽然轻抚琴弦,并且轻声哼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晰。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在她的哼唱中,所谓伊人是了嬴政。虽然嬴政是那么的不缠绵,但是,在她的哼唱中是了伊人。他那远去的灵魂啊,应该是缠绵的,缠绵于他一手创建的大秦帝国,也许,缠绵于他的女人,也许缠绵于他的娇娘。魂兮,我娇娘愿随你而去!随你而去!

    雪花飞扬,一人乘马来到将军府,那人翻身下马,却是一个老者,精神矍铄的老者,眉毛上挑着雪花,沧桑的面容,有着平和、刚毅,那双眼睛黑亮黑亮地润泽着。“通报王离将军,故人来见。”他对侍卫说。

    “那么老先生尊姓?”

    “你只管说故人来见。”

    侍卫虽然不满着老者的固执,但是既然人家自称是王离将军的故人,也不好坚持地问下去,为首的就去通报。片刻回来,向老者说:“随我来。”

    老者就站在了王离的面前。室内的炭火通红通红的,光那色彩就传递着温暖。王离的目光从书简上抬起,看着被披风包裹着的老者,却是疑惑的神情。见将军是这种神情带老者进来的侍卫当时就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老者淡然一笑,朗声道:“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

    王离的目光锐利地刺过来,他说:“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

    老者哈哈大笑,说:“老夫深感欣慰,欣慰至极。”

    王离慌忙站起,说:“莫非前辈是……”

    老者摆手让王离不再说下去,看了眼侍卫,说:“我们二人单独叙谈吧。”

    侍卫望向王离,王离挥手,令其出去。

    侍卫一出去,王离深深一揖,说:“离仰慕前辈久矣,为不得一睹前辈治军之风采而遗憾。”

    “老夫是根本没有什么风采的,只不过当初秦王身旁一陪衬而已。老夫虽然身为大秦太尉,实在不如直接统帅军队的将领风光。比如令尊,比如令尊的令尊,比如蒙氏父子。”前太尉一边说着一边解着披风,王离拿过披风抖掉上边的雪花,搁在一边,就礼让尉缭坐在了他的案几前。

    “看茶!”王离吆喝了一声。

    “听着了。”旁边的屋子传来了应声。

    “前辈出现在这边陲之地,出现在离的面前,离颇觉得蹊跷。在大秦处于颠峰之时先生悄然而去,留下令人难解之谜团。但是先生之书,留给了大秦。离不识先生其人,然,熟读先生之书。”王离出于对尉缭的尊敬,不能让望向对方的目光锐利,他让目光温和着。

    “长城危矣!”前太尉的目光倒是锐利着,但是,不乏和蔼,一个老者的和蔼。

    茶端了上来,摆上了案几,侍者为来客斟了一杯,为将军斟了一杯,而后侍立一边。

    王离不耐烦地摆手,令侍者出去。

    “落雪飘飘,将军可听到长城崩塌的声音?”尉缭说。

    王离真的出现了倾听的神情,他真的在落雪的宁静之中听到了崩塌的声音,那声音又在眼前幻现着崩塌的场面。他早已经有了勉强撑持的感觉,常常在睡梦中惊醒,面对黑暗。面对黑暗的包裹。他觉得他是那么地孤单。孤单无助。是的,在落雪的宁静中他分明听到了长城坍塌的声音。长城在悄然地坍塌。大秦的院墙在悄然地坍塌。“我知道,这杀戒一开,这长城便不再坚固了。”他说,还凄然地一笑。

    “将军也险矣。不过时间的问题而已。”

    王离并没有吃惊,只是询问地望着尉缭。

    “扶苏去了,其子子婴却留在了将军的身边。此,祸患之源!”

    “离想到这层。但是,离怎么能够弃之!”

    “就这么将其留在身边,早早晚晚大祸临头,岂不是在害子婴?”

    “前辈有何见教?”

    “我已经去咸阳看过,扶苏公子的府邸并没有查封。”

    “前辈是说令子婴回咸阳?”

    “是的,或可躲过杀身之祸。老夫非关爱将军,老夫不忍眼看着大秦倾覆。老夫已经见过扶苏公子的夫人,已经晓以厉害,他们很快就将动身。老夫也见过了子婴,很刚毅的一个孩子。还有什么地方比坟墓更安全呢?”

    前太尉的最后一句令王离的心中一紧。在前太尉的眼中,咸阳已经是了坟墓!王离垂泪,说:“前辈如此心系大秦,离很是感动。”

    “扶苏公子夫人及子婴的动向,须禀过朝廷。可由扶苏公子的夫人禀告。万里雪飘,悲我大秦呼?”前太尉怅然。

    二世皇帝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大床上,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小女子,当然有那个长相像娇娘的女子。二世皇帝喜欢娇小的女子,娇小的女子娇滴滴着,让你的心酥酥的,软软的,浑身麻痒地好受着。而且,还给他选中的最得意着的两个小女子起了名字:大娇、小娇。那个颇像娇娘的小女子做了大娇。现在他搂着的就是大娇和小娇。“来人啊。”二世皇帝唤。

    侍寝的阉人就进了来。

    “叫薛冲。叫那个笑面虎。”哦,二世皇帝也知道薛冲的绰号了。

    笑面虎很快就颠儿颠儿地进来了。现在笑面虎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得随时准备着皇帝的召唤。老家伙也不像原先那样一幅颓唐的样子,那张老脸也润泽啦,眼珠也更黑亮啦。衣衫呢,也丝绸啦,白色的丝绸,使得老家伙还显现出那么一种神仙的风骨呢。

    “娘的,朕要是每晚不听一段儿你的口技还没法儿安歇呢。开始吧。”

    笑面虎就退到一侧的屏风后面去了。

    遥闻深巷中犬吠。

    二世皇帝微笑,说:“切!老一套!”

    一妇人惊醒,哈欠连连。忽然有人大呼:“着火啦!着火啦!”妇人摇酣睡丈夫,告诉:“着火啦!着火啦!”两儿齐哭。全巷沸腾,成百成千人在呼喊,成百成千的小儿在啼哭,成百成千条狗在吠叫。火焰呼呼作响,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响,房屋崩塌,惨烈的呼救,交杂在一起。水泼在烈焰,救人救物的声音,其情景惊你的心、动你的魄!

    两个小女子惊恐地抱着二世皇帝的胳膊,死死地抱着二世皇帝的胳膊,就是二世皇帝也恍惚间觉得这寝宫是了火海,甚至差一点要甩开抱着他的胳膊的两位小女子跑出,就在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口技的时候大喊:“够啦!够来!”

    屏风后静了下来,笑面虎出了来,满脸堆笑地说:“请皇帝吩咐。”

    二世皇帝知道笑面虎在装傻,知道笑面虎是在和他开玩笑,他心说这家伙也真是胆大,竟敢和朕开这种玩笑。“你要吓死朕不成?”他说。

    “哪能呢。皇帝龙威,冲的这点儿小伎俩无非博个一乐而已。”

    二世皇帝乐了,说:“你老小子好像生着一千张嘴似的。”

    笑面虎嘿嘿地一笑,说:“皇帝,那俺就再来?”

    “再来。”二世皇帝故意绷着脸。

    笑面虎就又躲进了屏风之后。丈夫出门归来,孩子与父亲亲昵,妇人欢天喜地。丈夫哄孩子出,妇人忸怩,丈夫急切求欢,妇人由呻吟而大叫,丈夫又喘着粗气而吼叫如兽,肉体和肉体相撞,滑润的抽送……

    二世皇帝看着自己的裆部,已经将被子顶了起来,他的胸膛起伏着,他的呼吸急促着,抱着他的胳膊的两个小女子也呼吸急促着,脸上飞着红霞……

    而在那本应皇帝处理公务的处所,李斯、赵高有滋有味地处置着小山一样的奏本。李斯那笔拿得啊,绝对最最标准的姿势,那字写得呀,绝对地一丝不苟。是啊,在大秦,要说习字,那得拿李斯的字做范本。看着丞相的批复,同时还可欣赏到丞相的字,真是一举两得。赵高要做的,就是写上一个准字,再写上赵高代笔。他的字也是不赖的,但是,在李斯的字面前,那就相形见绌了。因此,赵高纵然想卖弄,也是打不起精神头的。因此,赵高的字就写得有点机械了。在他那儿,一道程序,程序活。

    李斯忽然一伸懒腰,说:“朕想啊,……”

    赵高吓了一跳,李斯自称朕,只有皇帝才能称朕,李斯自称朕!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听差了,可是他还是叫准了,李斯确实自称了朕!他的目光凌厉地刺向李斯!

    其实李斯也吓了一跳,赵高的目光还没向着他凌厉的时候他就已经吓了一跳:自己真的说了那个朕吗?自己怎么能自称朕呢?嬴政不在了你李斯就胆肥了?就放肆了?当看到赵高那凌厉的目光他确认确实是自称了朕。但李斯是何人!并没有惊慌,接着说:“斯常常如同听到先皇的声音。斯时时觉得先皇就在身边,哦,就坐在那个位置,在看着斯,在跟斯说着他的想法。”

    “哦,高也有此种感觉。”赵高点头,赶紧不再叫目光凌厉。他也有点儿拿不准李斯是不是口误说出了那个朕字了。如果是,他挺佩服这老家伙的沉着。很沉着地就化解了,甚至都没有痕迹。

    “你们是修建大秦始皇帝陵墓的功臣啊!”章邯面对着那数百名工匠喊出了嗡嗡作响的第一句。现在,那些工匠在森严的秦军队列中间,而且个个长矛在手。“朝夕相处,我章邯还真和你们生出了感情来。今天,我们去狩猎无皇家的苑囿狩猎。这是皇帝的恩准。是皇帝对你们的奖赏!今天,军人们只围而不攻。今天你们能够狩猎多少猎物,全部用来犒赏你们!犒赏修建始皇帝陵墓的工匠们!”章邯的目光落在矬子李的身上,一张大弩立在他的身边,身旁还站着两个助手呢。战场上,这矬子都混到被称做李将军了。但是,现在,他跟那些工匠们在一起。甚至,都为自己就要用自己发明的大弩去对付猛兽而自豪呢。甚至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结局。王贲曾经跟章邯交代:“父亲曾嘱咐在下,那个李矬子是个不可重用之人,阴毒。要不是念着他发明的大弩,贲恐怕早就锄掉了这个人。结果,现在你又要用上他了。只可用,不可重用。”望着矬子李,章邯的嘴角挑上了轻蔑的笑。矬子,王贲留下了你的狗命,现在章邯送你上路。“司马长史,你来指挥吧。”章邯向身旁的司马欣说。

    司马欣一愣。如此浩大的行动,突然,就把指挥权交给了自己。司马欣还稿不清楚章邯是不是要离开。如果不离开,那不就是看自己的指挥能力吗?是检验他的手下。如此,就没什么奇怪了。“遵命!”司马欣响亮地应。

    可是章邯上了马,离开了点兵台。数十名卫士紧紧跟随。

    司马欣又是一愣。没想到少府还真是离开。少府显然有着心事。很重的心事。他会去那个本来预备埋藏始皇帝棺椁的洞穴,他会望着多年前他和嬴政对弈的棋局,耳畔响着当初嬴政的笑声。像许多人一样,尽管内心中不同意着嬴政的许多做法,但是,绝对怀念着嬴政,大手笔规划天下的嬴政。站在将士的面前,他司马欣是有些单薄的。形象都单薄。身材倒是高着,可是木杆一样,在风中就更显得没有力量啦。而且也不像章邯浓眉阔脸,瘦长的脸上嵌着一对小小的眼睛。其实就应该是个幕后出谋划策的人物。可是章邯现在把他推到了将士的面前。将士们目送了章邯的离去,现在将士们的目光在了长史的身上。“向飞虎岭进发!”长史声嘶力竭。

    飞虎岭,群山搂抱着一块谷地。在那里秦军摆下了八卦阵势,在那个神秘的洞穴,章邯想出了这个八卦阵。如果是敌军陷入了这种阵势之中那可就很难出去了。但是,六国已灭,而且你章邯还是少府,你干的事是征收山海池泽之税,因为你的本事,额外地负责着大秦始皇帝陵墓的修建。结果,这额外的差使倒成了主业。税收有大秦的严刑峻法在,谁也是不敢怠慢的。八个方面的阵容,按照八卦图的形制陈列着阵容。在激越的鼓声中那阵容向前推进着,越是推进那阵容越是紧密。走兽们越来越被挤到中间的地带。已经可以听到猛虎的咆哮。但是,最先出现在工匠们面前的却是一头狗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了来,看到面前又是堵截的人群它显得很生气十分地生气,它竟然立了起来似乎要看一看这人群的厚度,但是就在它站起来的一刹那,矬子李的大弩发射了,六支长长的弩箭发射了出去,四支射进了狗熊的身体,弩箭的冲击力甚至使狗熊后退了几步,它的眼神中现出了悲凉,扑通,它倒了下去,那沉重的身躯在枯草中砸起了灰尘。

    本来章邯以为二世皇帝也许会对狩猎感兴趣的。如果是始皇帝在,如此的举动很有可能参与。虽然后来始皇帝忙着猎取天下,忙着获取长生不老的机缘。但是如果少府去跟他说在狩猎的时候还要借机演练八卦之阵,会吸引他的。可是在忙活着女人的二世皇帝对别的好像都不感兴趣。李斯和赵高是很给了少府面子的,安排少府直接向二世皇帝禀报。二世皇帝也是很给少府面子的,在寝宫召见了章邯。他都懒得去他平时应该在的办公处所。现在,那处所被李斯、赵高盘踞着。居然被丞相和中车府令盘踞着。什么鸟事啊!二世皇帝就坐在那张大床上,甚至衣饰都不整。少府说,皇家苑囿已经多年没有狩猎,走兽繁衍过多,经常出现走兽伤害人和家畜的事情。少府说,借此次狩猎还将演练八卦阵。“朕知道,狩猎是训练士兵的一个方法。朕知道。”二世皇帝说。可是少府不知道,二世皇帝想的是:朕可不能也去,朕在那些将士们的面前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就什么都不是,朕可不去出丑。“这事朕准了。”二世皇帝说。少府说:“参与的工匠,都是参与机密工程的人,之后,他们就要被殉葬了。”“是,是得殉葬。”二世皇帝说。“此次狩猎,也算是对他们的奖赏。”少府说。二世皇帝瞅着少府,跪在面前说话的少府,冒出了一句:“皇恩浩荡。”章邯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可在说:“驴唇不对马嘴!那话说也不应该出自你的口!”现在,在那个洞穴之中,章邯望着先前和嬴政对弈的棋局,谈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看不到大秦从今而后的棋局!

    首先的猎物就是一只硕大的狗熊,而且来得是那么容易。人们围了上去,打量着狗熊,狗熊小小的黑眼睛浑浊着,狗熊的皮毛虽然有点儿脏,粘着些灰尘、草叶、树叶,但是那毛还是润泽的。经过了处理,那毛会更润泽。可惜,那毛皮被穿了好些孔,被那强劲的弩箭穿了好些个孔。好壮硕的狗熊,可在那强劲的弩箭下却显得那么地不堪一击。惊叹的目光就落到了矬子李的身上。

    “看来,有你就够了。”铁锤说。现在铁锤是这拨人的队长,矬子李抢了风头,这是令他不舒服的。

    “我们就看热闹好了。有了这玩意,什么走兽也不在话下了。”大力士嘟囔。

    有人好试着去抬那狗熊,狗熊沉甸甸地粘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两只老虎溜达了过来,看到又是一群人堵截着它们,它们望望后面,望望前面,大着转儿。

    “老虎!”有人大叫。

    “矬子快放弩!”铁锤大叫。

    矬子李正陶醉在得意之中呢,听到喊声,看到人们的慌乱,就也看到了老虎,而且是两只老虎。矬子李恼火:矬子也是你叫的吗?打仗的时候我可是李将军的!慌乱的人们退缩着,一下子就把矬子李闪在了前面,矬子李没空愤怒,向着给它拿箭的助手大叫:“快点拿箭来!”他打开机关,一支一支地往里放着箭,在前边擎着弩的那助手不断地后退着,矬子李就也只好后退,一边后退着一边装着箭。

    一只老虎大概是看明白了这边正准备着对它们的攻击呢,咆哮了声,向着被闪在了前面的矬子李等咆哮了一声,是对同伴的招呼,那意思是:咱们先发制人吧!就率先奔了过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那擎着大弩的人妈呀地叫了声,撇下了大弩就往后跑,那拿箭的人就也妈呀地叫了声,就也跟着往后跑,矬子李骂了声你们他妈的找死呀,也撇了大弩往后跑,前头的老虎一个前跃扑向矬子李,说来也巧,正赶上矬子李摔了一个跟头,大概是没有注意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结果那老虎扑了个空,那老虎跃得很高,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砸在了矬子李的前方,地上腾起了烟尘。在烟尘中矬子李看到了那只老虎的臀部,看到了那扬起的尾巴落下,脖子就传来了剧痛和骨骼碎裂的声响,后面的那只老虎奔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脖子晃动着,鲜血喷溅,喷溅到了草地,喷溅到了老虎的脸上,好像也喷溅到了老虎的眼睛中老虎眯着眼睛晃动着,矬子李在老虎的口中像一团破布被晃动着。跃到了前面的老虎转身看着同伴,看着那个矬子终于成了它们的猎物。哦,不刺激,猎物是个矬子,一个小块头。它转过身去,那群持矛的人密集着,一堵不知道有多厚的人墙。它畏惧了,而且意识到处境的不妙,它向着同伴低吼了一声,说我们快逃吧。

    “还不赶快把那两只虎围住!”大力士喊。对付老虎,人家可说是权威呢,而且身上就穿着件虎皮坎肩呢。

    铁锤的目光凌厉地刺了大力士一下,铁锤是这拨子人的头。铁锤的脸上在发热,知道自己没有组织好,自己也显得慌乱。“妈的,把它们给我围住!”

    队伍就分散开,远远地兜向了老虎的后路。等到密实了,包围圈便缩小着,缩小着。

    我们快逃吧,那一只老虎再一次招呼同伴。那同伴一直把矬子李的脑袋撕了下来,甩到了一边,才抬起了头来,看到了同伴悲哀的眼神,同伴说,我们完了。是的,四围全是人墙,包围圈在缩小,缩小。前排的人将长长的矛平端着,向前逼近着。两只老虎慌张地转着圈儿,都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它们绝望了,它们发出了最令人胆战心寒的咆哮,风,霎时都冷了,天,霎时都暗了,你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不就是两只老虎嘛。”大力士嘟囔。他注意到了刚才铁锤望向他的凌厉的目光。他当然也注意到了更先前铁锤对得意着的矬子李的态度。大力士现在偏要刺激铁锤,大步向前,凸在了队列的前面。身上的虎皮坎肩在老虎的眼中当然是格外抢眼的。老虎看着他很生气,非常生气。突然一只向他奔了来既然没有逃路就跟你拼了吧!就在临近大力士的时候老虎纵身跃起,哦,又是一道美丽的弧线,大力士一蹲,长矛就刺进了老虎的肚子之中,而后借着老虎的惯力将老虎挑高那长矛的柄也变成了弧形,老虎普通跌到了大力士的身后,身后的无数长矛同时刺进了那只老虎的身躯。剩下的这只老虎眼睛都蓝啦,奔向大力士,奔到大力士近前的时候它才跃起就在那一刹那大力士的长矛刺进了它的胸膛并且将其顶得形成了站立的姿势大力士看老虎的脸是个花脸满是矬子李的鲜血大力士嗨地大叫一声,将老虎挑于一旁。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可都是踊跃着的,立即无数支长矛戳进了老虎的身体。

    山岭上,司马欣俯瞰着山谷中壮观的阵容,那搏杀场面尽收眼中。八卦阵越收越紧,大大小小的走兽在中间东逃西窜。工匠们也不再拘谨,四处追杀。一切,在激越的鼓声中进行。要是皇帝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该多好!让皇帝看到如此的场面应该也是少府的心愿。可是皇帝居然没有感兴趣。要是始皇帝在一定会在的!甚至,在猎杀的人群之中。少府的离开,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皇帝在此。本该皇帝在的却没在。长史为少府悲哀。悲哀袭过心头。

    李斯看到由王离转呈的扶苏夫人给二世皇帝的信函,吃了一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本来还没想起你们来呢,你们却往上撞。应该是,王离的意思,担心被猜忌。不失明智。也许是没有别的选择的明智。如同我李斯在沙丘的选择。无奈的选择。你自己的小命都没了你还怎么效忠于大秦啊?他向六指摆手,说:“把这信函拿给赵大人过目。”

    赵高看了也是心里咯噔一下:倒是没把子婴忘了,做事不能做急了,得小刀一点一点地片。可是,人家要送上门来了!“识时务啊,王家识时务啊。也许是王贲也许是王翦给王离那小子提的醒!其实,我可是一直在注意王家对待子婴的态度呢!”后一句,赵高说得恶狠狠。

    “子婴不可杀。”李斯摇头。“你想啊,王家要是看到子婴被杀,我们杀人杀得肆无忌惮,他们还睡得着觉吗?他们睡不着觉我们又怎么能够睡得安稳啊!此事,需要皇帝定夺。不过,你我还是劝皇帝把子婴留下吧。这个尺度,你我得掌握。”李斯说得很果断。

    赵高有些愣。“丞相的意思是众怒难犯?”

    “是啊。”李斯长长地叹了口气。

    寝宫,二世皇帝正在吃老虎肉呢。而且是烤的。工匠们的猎物中,拿出了一只老虎进献给了皇帝。二世皇帝很高兴,说:“朕也要享受一下野味的吃法,就烤了吧。”于是,御厨就来了个烤全虎。二世皇帝捧着个老虎腿啃得不亦乐乎。同吃的,有大娇、小娇、笑面虎,还有特别恩准的六指。满屋的肉香。当然,一个人一张案几,有阉人将肉分割给他们。

    “关于皇家的苑囿,薛冲还给先皇讲过一个笑话呢。”六指说。

    “哦。”二世皇帝刚从虎腿上撕下了一块肉,口中塞得满满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但是,他期待地望向了薛冲。

    薛冲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将还没有咀嚼烂的肉一使劲咽了下去,说:“哪里是什么笑话,冲信口开河而已,先皇仁慈,不怪罪而已。”

    “说一说。”二世皇帝含混不清地说。

    薛冲瞥了眼六指,心中不满意:整什么事啊,这不耽误吃肉吗?但是,他赶紧收回了目光,望向了皇帝,说:“有那么一回,冲随先皇狩猎,先皇高兴了,说,要再扩大皇家的苑囿,要东到函谷关,西到雍、陈仓。群臣直点头,冲就知道他们其实心里是不赞同的,可他们直点头。你想啊,这么大的地界要都是了皇家的苑囿,那这里的老百姓可怎么办呢?冲就说,好啊,要是敌人来了,可以让麋鹿去顶他们,让老虎去咬他们!皇帝哈哈大笑,就再也没提扩大皇家苑囿的事。冲想啊,哪里是先皇想扩大什么苑囿,不过是看群臣敢不敢劝谏他。”

    二世皇帝点头。

    你能真明白那时嬴政的意思吗?薛冲狐疑。

    不过,二世皇帝立即就不让薛冲狐疑了,二世皇帝轻蔑多说:“切!这也不是什么笑话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是,其实不是什么笑话。”薛冲说,赔着笑脸。本来就不是笑话。薛冲悲哀。先皇的风采不再。

    正在这个时候,阉人通报:“丞相、郎中令求见皇帝。”

    “赶紧让他们进来,吃肉。”二世皇帝说。他们那几个人怎么可能吃了一头老虎!正好来了两个帮忙的。李斯在前,赵高在后,捧着一卷儿竹简,一进来便要跪拜,二世皇帝晃动着手中的虎腿说:“免啦免啦,吃肉,吃肉。”

    二位的腰深深地一低,齐声:“谢皇帝。”

    阉人赶紧摆上来了两张案几,当然不是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了,最近的位置已经被先前的人占据了。二人落了座,香喷喷的虎肉就摆到了他们的案上。

    “臣有事禀报皇帝。”李斯说。

    “吃肉,吃肉,吃完了再说。”含混不清地说完,二世皇帝一使劲,将口中咀嚼得并不彻底的肉咽了下去,咽得很不舒服。因为要说话,口中有东西,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他就本能地将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他有些生气:吃东西的时候干吗总要打扰朕呢?朕连吃东西都不能好好地吃吗?可惜了这美味!“什么事?”就在李斯刚刚拿起一根连带着肉的老虎肋条骨刚刚送到嘴边的时候,二世皇帝问。李斯赶紧把送到嘴边的肉放下,二世笑了:你不让朕好好地吃肉,你也别顺当。

    李斯起身要去赵高的案上拿那信札,但也就是刚呈现了姿势而已,他坐了下去,说:“赵大人,有劳。”

    其实在李斯做出要亲自呈送那信札的时候,赵高真的瞬间反感。赵高也可以让侍候着的阉人呈送,但是他没有,他要亲自。来到二世皇帝的面前,他说:“这是王离将军转呈的扶苏夫人给皇帝的信札。”

    “败兴!”二世皇帝心中说。脸上,也变了颜色。虎肉的香味立即遥远。

    赵高弯着腰,捧着信札。

    “什么意思?”二世皇帝的目光从信札上移到了赵高的脸,锥子一样的目光。

    李斯慌忙起身,站到了赵高的一边,说:“扶苏夫人要携子婴回咸阳的府邸居住。皇帝可恩准。”

    “切!想往老虎的口里钻啊!”二世皇帝轻蔑。

    “是的,是了老虎口中的食物,随时都可以吞咽下去,皇帝不就可以更安心了嘛。只是,这老虎可千万别真的吞了他,就把他含在口中。”李斯急迫地说。

    “丞相所言极是。”赵高说,硬挤出的话。

    二世皇帝瞅瞅李斯,瞅瞅赵高,茫然地说:“朕糊涂,朕被你们搞得很糊涂。”

    李斯看了看一旁的女人、阉人,一咬牙,说:“留下子婴,以安王家之心。”

    二世皇帝有点明白,可忽然恨恨道:“朕是老虎,可朕的案上你们的案上可摆着的是老虎肉啊!”

    室内的人都差一点笑了出来李斯赶紧说:“打比方嘛,总有不恰当的地方。”

    “二位回席吧,就按你们的意思办。不过,得把子婴给我看住了!只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就……”

    “高明白。”

    “斯明白。”

    李斯、赵高回席。

    二世皇帝看了看自己案上的虎肉,说:“只是别有一天你们把朕当老虎肉吃了就行了。”

    在火把中那些工匠冷峻着脸。在火把中四围的士兵冷峻着脸。在火把中望着他们的章邯和司马欣冷峻着脸。

    “你们出发吧!”司马欣望着那黑洞洞的墓穴洞口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但是,火把把墓地照得通亮。外边的通亮倒越发使得那墓穴的洞口看起来令人心生恐惧。昨日猎杀了五只老虎,今天就面对了这比老虎的口更加可怖的墓穴入口。仿佛一种不知的怪售的口,正等待着吞噬它们。你没有选择,你必须走进。

    章邯阴郁的目光望着工匠们,望着铁锤。四围的将士可都是严阵以待。

    “怎么,你们要抗命?”司马欣喊,便抽出了明晃晃的宝剑。他的目光也已经如明晃晃的宝剑抵在了铁锤的咽喉。

    铁锤的喉结动了动,将手中的火把向前一擎举,吼出了一声:“走!”其实是悲哀的一声绝望的一声现在他们手中可没有长矛。

    工匠的队伍就移动了。他们是参与着墓穴核心机密的工匠,都是最优秀的工匠。现在,他们的队伍缓缓移动。他们的步履是沉重的。空气湿润润的,有一种要下雨的感觉。你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味道。这墓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在春天,会封顶。封顶之后的陵墓会很巍峨地矗立在这块大地,上面会栽植松柏,会有野花开放。这是出自我们手中的伟大工程!了不起的工程!但是,火把的映照下,有人的脸上有晶莹的东西流淌,有人在默默地流泪。但是那队伍由缓慢地移动而加快了速度。终于,那入口吞噬了那一支队伍吞噬了那一支近千人的队伍。

    司马欣现出了狞笑。

    章邯皱眉望着那入口,那入口火把的光在弱下去。六国一统,便都是了秦人,我章邯的剑别在有一天挥向了秦人!他忽然冷笑。我章邯本来是个收税的,却想着这沉重的事。而且还苦读着兵法,还弄出了个什么八卦阵。那他娘的是我的事嘛!

    众人举着火把正在前进。在怪兽的胃肠中行进。突然之间他们亲手建造的这墓穴就在感觉中如同了怪兽。可是没有肠胃的温热,有的是一种冰冷。每一个人都觉得头发立了起来极度绷紧的头皮使得头发都立了起来。为什么没有别的人跟随?没有士兵,没有章邯、司马欣,为什么?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震得耳中嗡嗡的。众人同时止住了脚步,回首望去。火光中,是一张张惊恐的脸。

    “我们被殉葬了!”铁锤大叫叫声中充溢着愤怒、绝望,平时在章邯面前在司马欣面前温顺遮掩下的铁锤最本色的东西终于爆发了出来铁锤终于是了一个铮铮的汉子!这最先的一声叫喊再一次显现着此人今后在这群人中的地位。

    其实在他们步入这墓穴的时候人人都心中明白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虽然那司马欣说得甜言蜜语说是众工匠为建造皇陵立下汗马功劳使得始皇帝得以在陵中安寝因此要在始皇帝的灵柩前举行辞别始皇帝大礼。当时一张张脸就苍白了,没有人相信这鬼话!但是没有人敢言语,有的只是交换着内心中无限忧虑无限凄苦的眼神,而且他们都已经注意到四围增加了无数的士兵杀气笼罩。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们被殉葬了!”袁师傅带着哭腔说,他那苦瓜脸现在你看着都觉得苦了。他的话音刚落,又传来更加沉闷的轰声这是又一道石门落下。耳中再一次嗡嗡响,而且那声音还拐着弯儿呢。拐着弯儿刺你。进入墓穴之前司马欣说让他们前往始皇帝灵前等待,等待宫中来人举行仪式,功劳大的工匠还将得到犒赏。所以,袁师傅还心存一丝丝希望甚至幻想如果不是殉葬自己就一定会得到犒赏。之后也许就可以让他回家了。回到家里就可以把女儿的婚事办了。媳妇和女儿都坚持,等着他回去办婚事。一晃,就三年过去了。但是现在,他知道,已经再没有任何幻想。“章邯,我操你祖宗!”他声嘶力竭地大骂,蹲下身去捧住脸失声痛哭。他这一哭,也在众人的眼中牵引出泪水来但那是一张张铁汉的脸。又是一声很遥远的沉闷的巨响。这位袁师傅,章邯的得力助手,据说跟那位大名鼎鼎的公输般的徒弟学过徒。这始皇陵,许多智慧,特别是一道道机关也包括身后刚刚落下的几道石门均出自于他的设计。“这石门封上之后要想再打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曾指着图跟章邯说。他知道他的设计的分量。所以人们能够理解老袁的心情。

    铁锤在冷笑,睥睨地瞧着袁师傅冷笑。“不是让我们到始皇帝的灵柩前吗?我们为什么不到那里?!”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生时是始皇帝的奴役,死,看来做鬼也得是他的臣民!”大力士说。

    “走,看看始皇帝去!”

    “走!”

    许多人杂乱地嚷着就往前涌去。

    “不能去!”袁师傅边嚷边蓦地站起。他可是知道的,那石门的关闭,说明着这墓穴中的机关已经启动!而且越是临近着放置灵柩的正室越是险恶。

    铁锤铁钳一样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就在的手正比画的时候铁锤铁钳一样的手凌空钳住了他的手腕,钳得很疼很疼,他当时就住了口不再喊下去,诧异地望向铁锤,被皱纹网住的那张长脸全是疑问,但是随即,那张脸转换成了谛听的神情。

    人群在他俩的面前向前涌去,他们要去向始皇帝报到。报到之后干什么?他们还没有想好,但他们现在想的就是去。也许因为始皇帝生时难得一见龙颜死了不妨看看有什么不凡有什么了不起。袁师傅谛听着嘈杂,脸色愈来愈凝重后来他哀鸣:“快趴下!”

    快趴下是不可能的因为往前去的人群密密麻麻如果趴下无数只脚将从他们的身上踏过,也就能伏下身而已。刚刚伏下身前方便传末了惨嚎声随后人群便往回涌,就有人被伏下身子的这两人绊倒于是更多的人倒在一起,绊倒的人们中有人被火把燃着他们喊叫着扑打着随着最后一个人扑灭身上的火灾墓道中静下来。

    在绊倒的那堆人中最后站起的是铁锤和袁师傅。二人往前走去,便看到了尸体,身上插着弩箭的尸体。特别到了那个拐角处,尸体密密麻麻。有呻吟声。自己的生死都是问题还有谁去管这呻吟声。两壁和顶棚布满密密麻麻的小洞,弩箭便是从那中间射出。

    铁锤炯炯的目光就落在了袁师傅的脸上。那张褶褶巴巴的脸上有泪水、汗水和灰尘。

    老袁避开铁锤盯视他的那目光,他十分明晓那目光中的含意。这一个个的机关可都是你老袁的智慧,你老袁他娘的真了不起!我设计的机关。刚才身后往外的第一道石门一落,这道机关便启动了。这道机关一使用,那么下一道机关便被牵动等待着深入墓穴的人。许多人虽然知道这墓穴之中机关密布也知道它们出于袁师傅的设计,但平常他们在墓穴中进进出出已经把这事儿淡薄了,加上情绪剧烈波动也就没人把这事儿过多在意。

    许多跟铁锤同样的目光盯向袁师傅。只有那尸体间的呻吟声和燃烧火把的声音。

    袁师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站着,站着。

    “你得叫我们出去!”不知谁嚷了这一声。

    “对,你得叫我们出去!叫我们出去!”立即一片喊叫。

    一片喊叫停止之后有人说:“这些机关是你搞的你应该知道怎样破解怎样叫我们出去!”

    袁师傅缓缓地抬起了头,沙哑地喊道:“出不去出不去根本就出不去!”随即他现出冷笑。“再说即使出去你们以为就活得了命活得了命吗?活不了活不了的!”他嘲讽地说。他走向一侧的石壁,抚摸着石面,抚向原来藏有弩箭的圆洞的边缘说:“这原来就是我们的墓呀,我们的墓!”

    “这是始皇帝的墓!”铁锤用纠错的语气说。

    老袁就停住了抚摸望向铁锤众人也都望向铁锤。

    铁锤那方阔的大脸可比老袁的有分量多了。粗重的眉毛,大眼珠子,大鼻头,大嘴,哪都大。这人在工匠中的手艺也是拔尖儿。铁匠,干活的时候一把大铁锤抡起来带着一阵阵风声而且能够长时间不懈劲儿。休息的时候在工棚他还给大伙表演过撇双锤。两把铁锤一把撇向空中不待落下这一把又撇出,接过第一把再撇出,接过第二把再撇出循循环环那可是干活用的大铁锤呀!他还能用大铁锤打靶子,隔上五六十步远弄个什么东西戳在那儿他一把铁锤丢过保准儿!于是人们叫他铁锤至于真名叫啥没几个人知道。

    有一天傍晚工匠们正端着碗东一堆西一堆地吃晚饭,远处落了一群麻雀,嘁嘁喳喳。当时夕阳正光辉灿烂地沉落。那群麻雀兴高采烈,它们一边嘁嘁喳喳一边不时地拿黑亮的小眼珠向工匠们望来。铁锤感觉那些麻雀分明在嘲笑工匠们嘲笑他们被军队看管着如同囚徒,嘲笑他没白没夜地拼老命干着却仍然被如同对待狗马一样对待。铁锤撂下饭碗缓缓地抓起了一把铁锤蹲姿缓缓地变成了猫腰的姿态。突然嗖地一声,铁锤掷了出去掷向麻雀们麻雀们发现飞来的铁锤正欲飞逃锤已到了跟前,打死了四、五只麻雀有工匠欢呼着去拣说是可以烤吃了。铁锤呢,没动弹地方,端起了碗,继续吃那碗中的粗饭。但是,突然围上了一群士兵,有人一脚踢飞了铁锤手中的饭碗。“给我带走!”长史司马欣命令士兵,于是他被带走,押在了大牢。

    “你的锤技倒是不错呀,满有准头的!说,跟什么人学的!”

    “俺自个儿练的,没什么师傅。”

    “嘴硬,给我打!”

    铁锤在大牢中饱受折磨。半年后走出监牢,回到工地,这时他才知道抓他的原因。始皇帝到东方巡游,在一个叫做博浪沙的地方,一只大铁锤突然自远处飞来,砸中了队伍中那辆最华丽的车子,车中人当即死亡。当然,不是始皇帝,多疑的始皇帝呆在另一辆外瞅不起眼内中豪华舒适的车中。卫士们正要追捕杀手但随行的丞相李斯大喝:“不得妄动护卫皇上离开此地!”于是车队急行。但是脱险的始皇帝咬牙切齿地诏令捉拿杀手这事儿工匠们不知道但军官们知道,所以铁锤打麻雀的那个精彩动作引起了注意。但是,始皇帝被袭击的时候铁锤确确实实在工作在为始皇帝造墓呢除非去的是他的魂!铁锤是幸免了,但是他哪知道家乡的一批石匠被坑杀。始皇帝也像对待麻雀一样对待了铁锤家乡的石匠。铁锤因为他高超的手艺得以活下来。遍体鳞伤的他,不再表演锤技,一双大眼珠子常常凝望某处。后来他还成为了工匠们的头。他默默地干着,只带领工匠们默默地干着活,话语不多。但是今天,铁锤重新引起工匠们的瞩目,他的话给人们沉甸甸的分量。

    “你能叫我们到死皇帝那儿吗?”铁锤一字一字地盯着袁师傅说,特别是那个“死”字咬得很重。

    “差不多。”袁师傅打了个寒战回答。他感觉铁锤手里仿佛提着把铁锤如果犯了他的怒没准儿那锤就会轻飘飘地砸得他脑浆迸裂。

    “那你就带我们走!”铁锤说。

    袁师傅就踩着尸体往前走。脚底下突然发出一声呻吟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腿?“救救我!”抓住他的人微弱地向他说。他吓得一下子瘫倒,一边嚷着:“别,别!”一边连滚带爬地过了那堆死伤的人体。他站起,转身看到了伫立望他的人群。他惭愧地避开人们的目光。

    人群就向前移动,不顾脚下的呻吟。过了那个转弯,可以看到前方的另一个转弯处有光亮泄出。

    “到了那边儿就用不着火把了。”袁师傅咽了口唾液嘶哑地说。

    没人应他,人们知道他是没话找话。

    铁锤、老袁在前,人群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进。

    临近拐弯的时候老袁忽然叫道:“停!”人群就当即停住。老袁就伏着身子看地面就有人拿火把给他照亮。都是大理石的面,旁人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老袁指着一块石板说:“从这儿开始只能一次走过一个人否则我们就过不去。那么我们就得死在这儿哪也去不了!”老袁多了些沉静。

    铁锤瞧了瞧老袁,又回首望向身后的人群,发现许多目光盯向他,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迈步向前走去。腿有些软,但是他知道,许多目光望着他,他做出坚定的样子往前走走到转弯处他停住缓缓地迎向光明的那一个方向,他的面容更加沉静,甚至现出一些陶醉的神情。两壁的灯全都温柔地燃着,燃给人们一个光明的世界原来坟墓中竟有这神奇这美好。

    “我过去!”一个大胖子拨开人群挤到前边儿便要往前闯。

    “别,别,还是叫别人先过,你最后一个过。”老袁伸胳膊挡住胖子,而后赶紧走了过去。

    一个一个小小心心地走过。

    “我得过去!”胖子嚷着,就要迈步,但被挡住挡了多次。但是当胖子回头看还剩下不多的几十个人时他再也不干了,用力甩开阻挡他的人吼道我要过!就大踏步往前闯去拽他的人被他一拽拽得收不住脚往前趔趄胖子忽然觉出他的脚下有些异样就迈不动脚整个人立在那儿呆呆立在那儿给人看他惊骇的脸,立时顶棚掉下一些灰就听得轰地一声一块巨石落下正好将胖子和他身后的两人罩在当中。巨石正好将墓道塞住,严严实实。光明的那一面,人们看到巨石下渗出了鲜血。

    惊愕中,有人说“活该!这家伙没少吃大伙的饭!”

    那个胖子,原来是给工匠们做饭的厨子。

    “我们过不去了。”前方的老袁说。因为前方又是一个弩箭阵。上下左右全是密密麻麻的洞,里边睡着弩箭。“要是那块石头不落下,我们就可安全地经过这里。”老袁说。

    “这他娘的都是你做的好事!”有人骂道。

    “没你们光我自己,有这手艺也是白搭!而且,设置这弩箭还有矬子的份儿呢!”老袁反驳道。

    想一想,也对。有人竟还现出了笑意。

    老袁就又忍不住溜到了一边儿,摩挲着壁上一个洞孔的边儿说:“这墓我们造得真好,真好!我绝对敢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墓了,没有!绝对没有!”老袁的声调愈说愈高愈说愈激动。“活儿干得真好你几乎找不出任何毛病,这墓要是不葬我们自己真是可惜,其实我们是劳有所得劳有所值!”老袁又带上了哭腔。“有多少人连棺木都享受不到享受不到呀!想一想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人吧,想一想那些修造长城的人吧,我们……挺好的!”老袁热泪滚滚。

    铁锤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有两粒大大的泪滴滚落。

    多少去修造长城的人没有了任何音信。提到长城,众人眼前就浮现一位弱女子的形象。她千里迢迢去寻那筑长城的丈夫。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她消息。她面向长城嚎哭不已,哭得天降倾盆大雨,哭得长城坍崩,现出了累累白骨。据说那修建长城累死的人病死的人他们的尸体就埋在了长城之中!因此,有人说那长城远远望去有着很重很重的阴气!据说始皇帝惊异那女子哭坍了长城之事,把那名女子弄进了宫中。这是当时的传闻。当然,在后来全天下骂着秦始皇帝的时候,老百姓们的故事,就改变了模样。

    “谁造的墓谁享用!”有人慢条斯理地说。

    “拣好听的说!”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将来的史书上会这样写:始皇帝造骊山墓!”这说法新鲜,众人就望向说话人:一个老者,灰白胡须的老者,看上去颇有些仙风仙骨。他一脸嘲讽、轻蔑的神情。

    铁锤瞥了眼老者,说:“哑巴开口,真是难得!”

    老人嘲讽、轻蔑的神情更加浓重。“鄙人能够有幸有今天可是仗着闭嘴无言!”他说。

    “你今儿个开口那我们该怎么着才好你就说说你的高见吧。”铁锤不屑地说。

    “你的主意没有错。”平常被唤做哑巴的老人向铁锤说,神情稍稍多了些正经。先前管制着自己的嘴巴的这一位儒者现在他知道他的嘴巴已经获得自由最充分的自由。

    “可我们如何过得了这一关?”铁锤吼道。

    没有人回答。

    “反正也是死我们往前走就是了!”人群之中有人嚷。

    铁锤回首喊道:“好样的那你就出来往前走吧!”

    没有人出来。人都有这样一个毛病,要么一块儿好要么一块儿不好。我不好光你好那不行。

    后来就有人坐了下去。随后,便只剩下了少数几个人立着,当然,其中有铁锤、袁师傅。

    “这墓我们造得真好!”老袁不时地嘟囔着这么一句。

    终于把铁锤嘟囔得不耐烦了大叫:“你他娘的能不能不再说这话!”

    老袁一哆嗦,垂下了头。

    铁锤瞪了瞪老袁,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老袁忽然发现只他一个立着慌忙凑到铁锤的旁边儿坐下坐时见铁锤望向他他就挤出几丝笑还向铁锤点点头:“这墓真……真……”他说到真字儿便磕巴了就请罪般望着铁锤。

    铁锤叹了口气,没说话。

    墓道中死一样地静。灯烛仍旧温柔地燃着漠然着这群人的命运。

    “你们说人有灵魂吗?”有人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没有人回答这问题。

    “要是有灵魂那始皇帝还是皇帝吗?”那人又是颤巍巍的一句。

    有人就哈哈地大笑,说:“反正有没有灵魂你都不会有什么了不得!”

    人们没有注意到,铁锤这时脸上凝聚着的是轻蔑的神情。谁决定生前是皇帝死了还做皇帝谁决定的?

    “你们说始皇帝要的是带躯壳儿的我们还是仅仅要的是我们的灵魂?假如我们有灵魂的话?”还是那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就有人觉得这人挺好笑,说:“始皇帝如果还是我们的始皇帝,我觉得,他不管要的是怎样的我们,反正他一定要求我们到他那儿去,到他那儿去,做他的臣民。”

    就有人接过话头:“对,没准还能封你做宰相呢!”

    “不见得,不见得,倒有可能把我的卵子割下让我做太监呢!”那颤巍巍的声音说说到这儿上气不接下气他笑了起来引起人群一阵活跃。

    “那时候你这小淫嘴的嘴上功夫可有用武之地了。”有人说人群中出现笑声。

    “小淫嘴,给我们来一段儿。”有人说。

    “对,来一段儿。”

    小淫嘴儿就现出有些自得的神情。以往那艰苦的时日中,小淫嘴儿的埋汰嗑儿曾经使许多人忘记了辛劳、痛苦,带来欢笑。小淫嘴成了他的绰号但人们叫他小淫嘴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昵称的味道。旁的嗑儿不敢扯就扯男女间的那两件看家本钱吧。小淫嘴的淫嗑儿肆无忌惮,逗引得跟前的士兵都抻长耳朵跟着听跟着乐。还有那监工。他们要是有了好心情自然工匠们就会好受些毛病就找得少些。没有女人没有欢乐没有自由的日子还能需要什么呢?在工棚的暗夜中,听着小淫嘴的淫嗑儿,有的工匠被逗引得欲火燃烧,他们一边儿偷偷自慰着自己一边心中咒骂着小淫嘴。你娘的小淫嘴,我真想去干你那张嘴叫你别再讲什么淫嗑儿!但是,他们被小淫嘴儿的那张嘴折腾得痛苦地快意着,或者说快意地痛苦着。

    “小淫嘴讲吧,也许往后我们再也没机会听了。”有人颓唐地说了这一句。

    当时气氛就凝重。

    小淫嘴也感觉似乎有什么神圣使命交给他似的,他敛起原来那下流的神情。但他那副尊容正经也正经不起来。瘦瘦的脸,骨头有棱有角,下巴颏儿往前突出,眼神儿咋瞅咋邪。但他意识到此刻他在人群中的分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瞩望。他清了清喉咙,开讲:“有一个太后,嗯,就别说谁了,咱就说有一个太后,有一天把一个木匠叫到面前,她说你手艺怎么样啊?木匠说俺手艺还行,要不谁敢让俺来给太后干活儿。太后说别说大话,你知道我要让你做什么吗?木匠就问做啥。俺要做一个长长的滑溜溜的还能出水的东西你能做吗?木匠说你说那东西是啥东西呀?太后说看来你这木匠纯粹冒牌货得砍头!长长的滑溜溜的还能出水是啥都不知道还能做啥!木匠恍然大悟扑通跪下给太后梆梆梆磕头不已边磕边说不用做小的有现成的给太后用,不不不,只能借给太后用。太后大喜说借用更好那就赶快拿出!”小淫嘴戛然而止。

    墓道中轰然大笑。

    小淫嘴忽然敛起脸上的淫笑说:“你们猜这太后是谁?”

    “始皇帝他妈!”有人回答。

    笑声更高。

    “再来一个!”有人嚷。

    “来你娘个腿!”铁锤吼道,声若洪钟,笑声顿时没了踪影。

    肃静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流出的鲜血渗湿了一大片。他捂着伤口处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坐着的人惊愕地望着他给他让路。“你们去见我们的始皇帝吧,你们去不了我能让你们去我能让!”他边说边悲壮地向前走去人们在他的身后纷纷站起。

    当他临近弩阵的时候有人叫:“小心!”人们就向后涌去。

    那人悲壮地前行,突然,前方、左右、脚下、头上,无数的弩箭嗖嗖地射出,那前方的箭矢没有被他阻住的就向人群飞来。人们向后涌着但也有许多人回头瞧见了刺猬一样的那人在立着晃悠,人群惊慌地向后涌突然大力士大叫一声抓起了一个人抡舞着迎向飞来的箭矢,有的箭矢被打落,有的就射在被抡舞着的那人身上不用说,那人当时就归西。没挡住的箭射死了几个人,有多人被射伤。大力士被惯性所驱使仍然抡舞了会儿手中的尸首才定住脚步放下尸首。他的手滴着鲜血,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这时那勇敢前行的人才倒下,已经变成了刺猬的他人们居然都没有听见他哼一声,就悄然地倒下。

    铁锤瞪视着大力士目光输送着话语:“大力士你他娘的也太毒了!”

    大力士冷笑了两声,说:“谁叫他得罪了俺!”

    这事儿大伙都知道。死的那人叫马屁精。咋叫马屁精呢?看谁能管着他就打谁的溜须,为的是别叫人找他的岔子,或是干点儿巧活儿,轻巧一点儿的活儿。监工要是在他身边儿走动,他的弦儿当时就绷紧。要是停止了走动在他身边立住哪怕稍远一点儿他都会立即捧起一块石头边往前凑去边吹去上边的尘土到了跟前把石头撂下,说:“您坐,嘿嘿,您坐。”不管额头上有没有汗他都会揩抹两下转身回到原地干活儿。要是休息和工头儿唠闲嗑的保准有他。所以一有好活儿了,他殷殷地向工头望去工头儿虽然总是稍犹豫一下然后却也总是带上他。他有什么绝活儿吗?没听说。

    有一天,这马屁精正在雕琢一块石头,大力士捧着一块巨石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踩着了他伸出的脚脖子踩得他当时就丢了手中的锤和钎啊啊大叫,大力士趔趄了一下硬是踩着马屁精的脚脖子走了过去而且连头都没回一下。马屁精想跳起来咒骂大力士但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就只好坐着骂。大力士撂下手里的石头回来又搬,经过马屁精跟前的时候朝马屁精笑了笑就又干自己的活儿。别的工匠们也都开心地笑。马屁精就骂,还不太敢骂得太刻毒。惹恼了大力士,没准儿会像拎小鸡儿一样把自己拎起再撇到一边儿去,或者,像踩蚂蚁一样把自己碾死。被大力士踩了竟惹得那么多人乐,似乎乐得很开心很解恨儿他娘的我碍着你们什么了!马屁精开始恨所有的人当然,还是特恨大力士于是大力士有一天突然被抓走。

    大牢里,先是皮鞭。

    “你竟敢说皇上的坏话真是狗胆包天!”

    大力士一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啊,我胆再大也不敢说皇上坏话啊!”

    两人轮番毒打,大力士死不招认。他昏死了过去。执鞭的两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望望大力士,又彼此交接交换眼神儿,那意思是运用什么招儿治这家伙?后来其中一个就说了:“我有招儿了。”啥招儿?损透了的招儿!他出去找木匠做了个橛儿,他回来的时候另一个打手直瞅这橛儿狐疑。

    “整个这玩意儿干什么?”

    “反正有用。”

    大力士被从柱子上放下来,反剪双手的大力士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两打手就又昏死了过去。想出损招的这一个就解开了大力士的裤子就露出了大力士的屁股来那家伙拿起橛就奋力插进了大力士的肛门,大力士大叫一声醒转过来眼睛瞪得像牛眼睛。“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他大叫。两个打手就嘿嘿地笑。随后给大力士的伙食绝好还有人专门喂。大力士明白啥意思,开始哪敢吃就饿着。但是他终于禁不住诱惑,由开始吃一点点到后来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吃完有点儿害怕就再忍着不吃不吃。但再一次没有抵住诱惑再一次饱餐这一次反应随后到来腹部开始胀胀得要死他开始呻吟呻吟:啊,哪怕要是能放个屁都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儿!手脚被捆绑着的他试图把橛儿蹭掉,但橛儿一触动撕心裂肺地疼!身体一阵阵抽搐好像把橛儿吸得更深吸到肠胃中去!大力士紧咬牙关,但流下滚滚热泪。

    “还是招了吧!”朦胧中听见打手跟他说。

    “我没有说皇上的坏话!”大力士一字一字地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打手跟他说:“你知道是谁检举你的吗?”

    “不知道。”大力士眼都不睁地回答他已经被折腾得脸都浮肿了。他一直就那么躺在地上的一堆烂草中,头没什么垫着。

    “那你就看看检举你的人吧!”打手喝道。

    一听这话大力士就奋力地把头抬起奋力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马屁精。

    马屁精的腿哆嗦了。

    “我操你妈!”大力士骂道。

    “他是怎么说皇上坏话的?”打手问马屁精。

    “他……他……他做梦时骂……骂皇上。”

    打手开始望着马屁精狐疑。“他——怎——么——骂——的?”一个打手拖着长腔问。

    “我也不……不知道。”马屁精这一句刚出口立即被一脚踹倒皮鞭加身。

    腚上带着橛儿的大力士和遍体鳞伤的马屁精被士兵架回了工棚。那肛门中的撅儿是他自己拔出的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嚎惨嚎,但是一拔出便是幸福无比的喷射!

    出现在工地的马屁精少了许多话语。有工头儿或是军官在跟前儿立足,他仍旧是捧起一块平整的石头吹去上边的尘土放到人家的跟前儿说:“您坐。”就回去干活儿。休息的时候,他却不再到工头儿跟前跟他们唠嗑了,咋的?工头儿知道跟他在一起就跟他一同沐浴在鄙夷的目光中了,所以工头儿就首先拿鄙夷的目光冷他叫他打了个哆嗦走远。至于被大力士的目光逮着,马屁精更是赶紧缩小自己。大力士呢,就总是向他点点头,然后才走开。

    现在,马屁精终于丧生在大力士的手中。

    “活该!”有人说。

    “还是赶紧到始皇帝那里吧。马屁精的魂灵要是先到了始皇帝那儿有人可要倒霉了,倒大霉!”有人整出了这么一句。

    大力士厌恶地踹了马屁精一脚,鼻中掉出个“哼”字。现在,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在他的心头卸了去。

    “我们走!”铁锤嘹亮地喊了一声。

    人群随铁锤向前走去。

    大力士很有分量地跟在铁锤的身后。一口恶气已出。他感觉身板儿坚挺。

    只有杂沓的脚步声。

    哑巴儒者清了清喉咙,仍旧哑巴。

    上边有的箭矢射到了下边的洞孔中,下边洞口中有的箭矢射到了上边的洞孔中,左右的洞孔也是如此。有个家伙去拽射到上边洞孔中的一支箭矢结果一拽动嗖地从里边发出了一支箭吓得那人妈呀一声跳开那箭射到石上迸出火花来。有的向后涌去有的不敢妄动。

    纹丝未动的铁锤回首望向想要后退而又望着他不好意思的袁师傅,铁锤嘲弄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这也是你的设计?”

    “这,这可不是我的设计这可能是下边的射到上边把那支给……给卡住了。”袁师傅有些结巴。

    大力士一直坚定地立在铁锤的身边儿。

    铁锤就向前走。大力士、袁师傅紧紧跟随。退后的人群便又跟了上来,再没人去碰嵌在洞孔中的箭尾。

    人群中的哑巴儒者既不往前抢,也不退缩,一副怎么着都行的从容神态。

    “这墓活儿真好!”老袁总想打破沉闷。

    “那是因为始皇帝不急着来这里。”铁锤讥讽地说。

    “所以,我们才有时间把它造得这么好!”哑巴儒者说。

    一想起始皇帝首次视察工地的事儿工匠们都是心有惊悸。那时赢政不叫始皇帝叫秦王。燕国太子丹派来的使者荆轲把督亢地图铺展到最后现出一把匕首荆轲一手抓起匕首一手就去抓秦王抓住了衣袖。秦王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扯断了衣袖就去抽佩带的剑结果那剑太长就是不能够从鞘中抽出来。荆轲追赶秦王绕着殿上的大柱奔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群臣惊愕。秦国法律,群臣在这大殿连一尺长的兵器都不准携带。侍卫拿着兵器都站在殿外没有秦王的命令不能上殿可现在秦王正忙着逃命哪有空儿下令。很快,大臣们在惊悸中猛醒,有的就探身抓住了荆轲衣服荆轲奋力一拽拽倒了好几个继续追秦王,这时御医夏无且突然手碰到了身上带的药囊就慌忙摘下奋力向荆轲掷去正迎向荆轲的面门。荆轲不能不闪身躲去就这样赢得了至为宝贵的瞬间,秦王把剑负在了背上奋力抽出了长剑咆哮着向荆轲挥去砍断了荆轲的一条腿荆轲将匕首投向秦王秦王闪身躲过,荆轲已是手无寸铁,恼怒的秦王向他连刺了几剑方才住手秦王气喘吁吁地瞪视着荆轲,荆轲已变成血人儿他奋力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倚在柱子上他现出笑意跟秦王说:“我只是想挟持了你,逼你立下归还我燕国土地的契约报答太子。”他那意思很明显,无非是说要真的想宰秦王秦王不一定还喘气了!秦王顿足大叫给我把他剁成肉酱!犹犹豫豫进了大殿的侍卫就涌了上来。荆轲的尸体被清理走,秦王发了好一会儿傻。后来他说:“看来寡人的生命真是朝不保夕。寡人得关心关心死后的事儿了。”于是就来到了工地。他的脸阴沉得可怕。他面对着的是一处裸露着的墓穴通道。如果他愿意,从那个地方钻进去,就是去将来他所要安身的处所。但是那时那个地方也只是一个空间而已。“这里就是寡人的归宿吗?寡人的归宿就是这个样子吗?寡人是秦王大秦的王,归宿就是这个样吗?”整个工地一片肃静只有秦王的咆哮。咆哮的秦王脸上分明挂上了泪滴。“给我换工匠,给我换工匠!这些人,给我统统埋了!埋了!”这几句喊叫葬送了几百名工匠的性命。活埋了工匠之后的秦王回到王宫,才想起犒赏御医夏无且等。才想起咬牙切齿消灭燕国。后来,虽然他很少操心墓的事儿但墓的事儿被大臣们认真,被工匠们认真。反正也不赶日期,反正造得规模越大越细致越好,而且轻易别结束一结束就可以挑毛病挑出毛病谁知道谁摊事儿?

    墓道中走在前头的铁锤突然大叫一声稍微有些趔趄地一纵身,退了回来。这时,就听忽地一声凉气扑面,一块巨大的石板翻了个个儿。前方的地面仍旧严丝合缝但可以清晰地看到翻过来的那块石板因为潮湿而颜色加深。石板翻得太快谁也没注意到石板之下是什么反正被扣到那底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铁锤锐利的目光刺向老袁。

    老袁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接受审视。“我……我把这道关忘……忘了。”他说。

    “你想害我?”铁锤说。

    “没……没这意思我可是紧跟在你的身边儿呀!”老袁辩解他脸上汗珠子一串一串地落下。

    “还行,不算太宽,可以跳过去。”有人说。

    “不……不行!紧挨的那一块也……是活的!”老袁赶紧阻止。

    大力士一把揪住老袁把他往那活动的石板上投,老袁脚虽挨着石板但大力士强有力的胳膊擎举着他,所以,石板没有被触动。

    “给我放中间儿,放中间儿!”老袁叫喊。

    大力士就把他放在了中间儿而且松了手。石板没动。面向众人的老袁小小心心地转过身去直直地向前一步一步走去走过了两块巨石板。之后他松了口气用衣袖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转过身来,说:“就这么走,走正中间。”

    铁锤瞥眼大力士,大力士便要举步。铁锤摆手止住了他,说:“我来。”他便像走独木桥般地往前走。他也往下滴着大粒大粒的汗珠子。眼珠子比任何时候都瞪得大。他一脚踏上安全地带后让心平稳些转过身去面对瞩望他的人。

    大力士当先举步。走到中间的时候他突然不耐烦地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安全地带。第二块巨石板忽地也翻了个个儿,这回铁锤瞥见底下黑乎乎的。刚刚踏上第一块石板的那位一惊,脚步放歪,巨石板忽地翻过,整个人儿没了惊得个个目瞪口呆。

    见没人再敢举步,哑巴儒者悄然晃到前边,找准中间的位置,目视前方飘然前去飘然过了那两块巨石板。

    这边儿的人群才稍稍松口气,一个一个陆陆续续往前边走。

    过去了十来个人之后铁锤领人继续前行。不时,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这些人,也处置了吧!”章邯将案上的简册往前推了下,说。

    “也殉葬于墓穴?”长史问。

    章邯摇了摇头。他已经开始顾虑将那些最聪明的工匠活着殉葬于那墓穴。那可是些最优秀的工匠,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那墓穴之中有什么作为,会不会在墓穴之中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知道如何处置他们了。”长史说。

    章邯点头。他相信这个长史的智慧。

    长史抱着简册离开的时候,章邯觉得他在向下沉去沉去急剧地向下沉去沉向了黑暗的深渊。

    工地,就有军官到处点名,说是点到名的工匠要到新的工地去。

    他们出发。又是近千人的队伍。两旁是骑兵,工匠们被裹挟着前行。

    工匠们发觉他们在离开始皇陵!离开了始皇陵墓要让他们干什么去呢?他们就忐忑了,队伍中嘁嘁喳喳。殉葬宫中女人的事已经传闻。一些工匠不见了踪影已经有令人心惊的揣测。

    “我们这是到哪儿呀?”有人扬声问。

    “让你到哪儿你就到哪儿!”有军官凶狠。

    “干什么去呀?”有工匠问。

    “对,告诉我们干什么去?”队伍中立即一片附和。

    司马欣乘马殿后,他当然立即就注意到了队伍中的骚动而且身边的军官也已经望向了他。“告诉他们给二世皇帝造墓!”司马欣冷冷地说。

    以目光询问他的一位军官愣了下神,便拍马向前向队伍喊道:“我们给二世皇帝造墓去!”

    给二世皇帝造墓?二世皇帝可是刚刚才成为二世皇帝。但这也没啥奇怪,始皇帝十三岁登基做秦王的时候,不是随后就有人为他操心造那个骊山墓吗?二世皇帝咋的?二世皇帝没准儿想要让他的陵墓比他老爸的还气派还好!这样一想,工匠们的情绪便稳定了下来。始皇帝的陵址选得可谓风水宝地,那么,二世皇帝的陵址看上了哪块儿呢?有的工匠就开始关心这个问题。

    “干吧,反正咱们就是个造墓的命!”有人这样叹息。

    “始皇帝墓造得太好了,这二世皇帝的墓可就不好造了!”一位这样结论。

    “慢慢造吧,反正二世皇帝的身子骨还结实着呢!”一位说。

    “结不结实谁知道。”一位嘟囔道。

    他身边的人立即慌张地张望,还好没被士兵听到。

    但是,这慌张的张望倒引起了士兵的注意。

    “什么事?”士兵喝问。

    都低下头只瞅脚前的路。

    士兵们狐疑地望了会儿那块儿的人,算没了事。

    队伍走进一个峡谷突然有军官喊叫停下。两侧的骑兵向坡上驰去他们没有给工匠们留下任何话语就将他们撇在了谷中!

    已经可以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太阳西斜,但骤然间工匠们感觉到的冷意要比寒冬冷百倍!不祥的预感盘踞了心头。骑兵跃上了两侧的坡顶,突然从坡后出现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工匠们刚一惊慌,箭如雨下,前后左右,工匠门被包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手无寸铁他们在箭雨中惨嚎。

    当峡谷中静了下去,又涌上持锹的士兵,他们挖土向坡下扬去。

    尸体中突然有个人动了一下,并微吟了几声。这时他看到一张血葫芦一样的脸,但眼睛睁着,而且望着他。他一阵心酸,往外滴泪。“我们……还不如……殉葬了,我们……造的那墓……真好!”满脸是血的那人说。

    土埋向他们。烟尘笼罩了沟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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