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忍上忍太史守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焕亭 本章:第三十四章 忍上忍太史守志

    元封五年,皇上下诏,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曾经在卫青军中任过多年长史的任安,被派往益州履职。

    临行前,司马迁在外城的亭子里摆酒为任安饯行。两人相约,要尽其所能,为朝廷荐才选能。可现在他这个样子,怎么还可能实现这个约定呢?

    任安没错,他的埋怨也不是没有道理;何况,益州距离京城,遥遥千里,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如此大辱吧。

    司马迁本不想再撕开的伤口,却被这预料之外的书札刺得隐隐作痛。

    看来,今夜他又要与凉夜孤灯相伴了。

    司马迁唤来书童,要他闭门谢客,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从何处着笔呢?唉!还是从他对自己的埋怨写起吧。司马迁掸了掸笔尖,先写下了任安的文字。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仆非敢如此也。

    依照司马迁的性格,每次写信,在写下对方的名字后,总要停笔静思片刻,以便寻找恰当的措辞。可是今天刚刚写下“少卿足下”,那沉寂不久的心事就如决堤的大水,倾泻而下了。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司马迁渐次弥合的伤口就这样被重新撕开,渗出点点鲜血。

    在那个把耻辱刻进灵魂的日子里,司马迁第一次感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几个膀大腰圆的牢役死死地按住他,一柄锋利的刀刃伸向他的下身。一声惨叫,他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折磨他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人们从此将用异样的目光去注视他。

    他随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陵家被族灭。他果断地要前来探监的书童星夜赶回夏阳,让司马家的人改姓氏,以表明他从此与夏阳没有任何关系。

    司马迁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可他却需要苟活于世的勇气,不为别的,就为完成父亲的夙愿。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的确,他曾多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洗刷加在祖先身上的耻辱,可父亲临终前的声音总在耳边徘徊,那是比泰山还重的嘱托。

    相比完成一部旷古迄今的史书,这样轻率地死去该是多么糊涂。现在,李陵降了,苏武流落异邦,也只有远在蜀地的任安能理解他的心迹了。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愤然擦去眼角的泪水,尽情地描绘自己孜孜以求的宏图。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司马迁用笔舔着伤口,用笔书写着人生悲愤,用悲愤激励活下去的勇气,用勇气支撑自己完成父亲的未竟之业。这一切,都化为对任安的诉说,铺满了洁白的绢帛。

    他不知道府令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笔,捧起信札时,才看见府令仓皇的眼神。

    “出什么事了?”

    “包公公来了。”

    “哦!包公公来了。”司马迁迅速调整思绪,出了房门。

    来到前厅,包桑见到司马迁,站起来道:“皇上传大人进宫问话呢!”

    “公公知道是何事么?”

    “大概还是李陵的事,东方朔大人从匈奴回来了。”

    司马迁的眉毛紧蹙了一下:“李陵一家尽遭诛杀,下官也受了惩罚,皇上……”

    “东方朔大人带回了李陵新的消息,大人不妨一听。”包桑解释道。

    进了未央宫,包桑安排司马迁在塾门等候,自己先进去复旨了。进了殿门,他就听见刘彻正在和东方朔说话。

    “可他最终还是叛朕而去了。”

    “可事情总有个缘由。”东方朔还是为李陵辩解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欣慰是皇上从来没有因为他犯颜直谏而对自己疏远,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瞻前顾后。

    “李陵在匈奴被扣年余,拒金银于身外,远美女于穹庐,惟系念皇上,然则……”东方朔的声音骤然加重,带着难以遏制的义愤,“恕臣直言,若非路博德畏敌如虎,徘徊不前;若非公孙敖蒙蔽圣听,李陵岂能孤军作战,陷入胡军的重重包围呢?他们身为老臣,如此不顾大局,实在令人寒心。”

    刘彻脸上有些尴尬:“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人命关天,焉能视同儿戏?因为他们弄虚作假,使李家百余人死于无辜,太史公蒙受腐刑。此风蔓延下去,今后还有谁愿意为社稷出生入死呢?”

    “照爱卿这么说,难道是朕错了?”刘彻颇有些不悦。

    东方朔毫无退让之意:“皇上乃九五之尊,臣不敢妄议。只是这些人各求自保,目无社稷,陷忠良于不义,应该依律问罪。”

    “这个朕自有方寸。”但是,刘彻还是不能原谅李陵与单于的妹妹结为夫妻,“就算朕委屈了他,可他也不该与匈奴女人结婚呀!”

    “哈哈哈!皇上是说李陵与匈奴公主成婚一事么?依臣看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

    “臣在婚礼当夜与李将军促膝交谈,深为他思念皇上、思念长安之情所动。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与匈奴通婚亦非罕事。公主尚可远嫁匈奴,匈奴公主为何就不能嫁给汉人呢?”东方朔向前挪动一步,目光中就多了智慧的光彩,“李将军在匈奴,等于我朝在单于身边安了一个钉子,或和或战,皇上完全可进退自如啊!”

    人就是这样奇怪,再尖锐的谏言,从东方朔口里出来,刘彻就是生不起气来。他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有道理:“你呀!三寸之舌,可起死回生。”

    “皇上过誉了。”

    瞧见包桑进来,刘彻便知司马迁到了。他转脸对东方朔道:“爱卿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可以退下了。”

    “那微臣告退了。”

    出殿的时候,东方朔与司马迁擦肩而过,他憔悴的面容让东方朔看着揪心,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暗暗道了一句“保重”,便出宫去了。

    有了刚才与东方朔的一番对话,面对司马迁,刘彻的眼里就充满了歉疚和真诚:“现在看来,是朕错怪爱卿了。”

    皇上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错了,让司马迁有些措手不及。几多怨艾、几多辛酸都化为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臣枯槁之躯,何足道哉!只是李陵一代名将之后,臣……”

    刘彻挥手截住了司马迁的话头:“李陵一案且不说了,朕只是觉得城门起火,殃及池鱼,爱卿为此受了牵连,朕甚不安。爱卿有何求,尽可道来!”

    “臣无所求。”

    “朕拟任卿为中书令,为朝廷起草诏令,如此爱卿亦早晚可在朕身边。”

    司马迁的心被一种无言的痛苦抽打着,一阵阵疼痛。

    皇上这个任命说明了什么呢?这个任命与其说是皇上对自己重视,毋宁说更大的侮辱,因为这个职务此前都是在中人中选择的。

    可司马迁又一次做出了忍辱负重的选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臣……谢皇上隆恩。能够每日在皇上身边聆听圣谕,臣不胜荣幸。”

    可接下来,皇上就向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爱卿,如果要你来写李陵一案,你将如何处之?”

    皇上这是在试探自己,司马迁似乎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史家之德,在不隐恶,不掩善,不逢迎,求其真也。”

    “朕知道你会这样说。难道你对朕也要这样么?”刘彻叹了一口气。

    “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李陵一案多有蹊跷,朕自会给众卿一个说法。然李陵投降已成事实,那过程就不必细究了吧!”

    “不可!”司马迁挺了挺脊梁,脸色顿时严肃了,“李陵降胡,情非得已。若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怎会有李陵今日呢?倘若皇上当时能耐心听完臣的陈奏,是非曲直不难清楚。可皇上……”

    “罢了!”刘彻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是朕让他降胡的么?他有今日,咎由自取,与朕何干?”

    “臣不敢!皇上是要臣隐匿此事真相,以保皇上声誉么?荀子曰:‘君子博爱而三省乎己,则知而无过也。’陛下若非偏听,则博爱之恩施与忠良,李陵岂能背汉降胡;陛下若能自省,则百姓仰之若北辰。”司马迁跪在地上道。

    “大胆!”刘彻的衮袖从司马迁的脸上扫过,“朕不相信,你还能再死一回。”

    司马迁知道,这是皇上怒极的习惯动作。可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退路,也许接下来等待他的是重新被投入牢狱,但死过一次的司马迁已将这些看得很淡了。

    他暗下决心,就是立即赴死,也不能对不起长眠在地下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很坦然地整了整冠冕道:“皇上可以立即将臣处以极刑,可皇上能封住天下人之口么?皇上难道不明白,史书不惟书之典籍,亦存之人心。纵然皇上杀了臣,后来的太史令依然要拂尘还真的。”

    说罢,司马迁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太阳悄悄收了灿烂的光芒,大殿里渐渐暗下来。云从南山滚滚而来,压在长安城头。

    这风来得也太奇怪了,漩涡一样在空中旋转,吹得未央宫内高大的树木发出“呜呜”吼声,艰难地摆动着身体。

    这云也十分奇怪,南边来的黑压压的,东边来的红彤彤的,而西边来的确是土黄色的,好像有蛟龙在云海中翻滚出没。

    宫娥和黄门们惦记着皇上,匆匆向殿内奔去,可包桑的一只脚刚刚迈进宣室殿,就听见里面传出刘彻的怒斥声:“出去!都给朕出去。”

    包桑仓皇地定在了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回身向宫娥和黄门们挥了挥手,大家就纷纷退到塾门内,眼巴巴地看着黄门总管的肩头落下了铜钱大的雨滴。

    “怪了!都九月了,还下这样的雨。”

    “轰隆隆……”一阵惊雷掠过长安城头,在宣室殿上空炸响。

    包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地,尖叫道:“九月了,还打雷,这老天怎么就发怒了?”

    “皇上!皇上……”他再也顾不上皇上的呵斥,一头扑进大殿,可踉踉跄跄的他却看到了另一幅情景:

    刘彻望着殿外,喊声盖过了隆隆雷声:“苍天在上,朕自即位以来,道德行为,天日可鉴,朕何惧哉?朕就准了你的所奏,千秋功罪,任后人评说吧!”

    “皇上!”司马迁和包桑同时跪倒在了刘彻面前。

    雷声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炸响的时候,公孙贺的车驾刚刚停在自己府邸门前。府令拿着斗笠上来,却被公孙贺挡开了,他脸色铁青地问道:“公子可曾过府?”

    府令摇了摇头。

    “速传他来见我。”公孙贺说着话就进了府。

    夫人见老爷气呼呼地回来,便知肯定是遭遇了不快,忙唤来丫鬟为他换了干净的深衣,又安排膳房煮了姜汤。

    “气煞老夫了。”公孙贺喝着汤还是打了两个喷嚏。

    “谁又惹老爷不高兴了?”夫人轻提裙裾在公孙贺对面坐了下来。

    “还有何人?就是你那不肖子。”

    夫人笑道:“夫君一定又是听到什么传言了,他都当了太仆,老爷还不放手?”

    “哼!防着放着就出事了。”

    “夫人想想,皇上要不是看在皇后和老夫,以他公孙敬声,了无寸功,能做到太仆?老夫是丞相,他官居九卿,你说他还有何不满足呢?可他偏搅到榷酒酤一案中了。”

    “不会吧?平日里没有听他说过呀!”

    “糊涂!如此蝇营狗苟之事,他会对你说?桑弘羊、上官桀看在与他同为九卿的分上,暗中通报老夫,说他利用皇上的榷酒酤诏令,四处敲诈勒索,弄得民怨沸腾。有人秘密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幸而被老夫发现,否则送到皇上那里,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有这事啊?老爷!你可要救声儿呀!”

    正说着,公孙敬声就过府来了。他一进门,也不看二老脸色,就急匆匆地说道:“听说因杅侯因为夫人作祟巫蛊被下狱了。”

    公孙贺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道:“老夫看你也快了。”

    “父亲又听到什么了?”公孙敬声说着,就要在母亲身边坐下来。几年太仆的生涯,让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发福了。

    “站着听话!问你自己,装什么糊涂?”公孙贺大声喝道。

    公孙敬声愣神地看看父亲,心里埋怨父亲何其多事,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有妻儿的人了,还这样管着?可口里却道:“孩儿有什么错,请父亲指教。”

    “你近来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

    “孩儿每天出于私门,入于公门,尽职尽责,从无违律之举呀!”

    看着公孙敬声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孙贺干脆将事情点破:

    “哼!你是欺老夫年迈么?说说,榷酒酤诏令颁布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公孙敬声暗暗吃惊,可还是心存侥幸,不相信父亲这么快就掌握了他的劣迹。

    “一定是有人对孩儿位列九卿有微词,编排了谣言诬陷孩儿,父亲万不可听信啊!”

    “混账!”公孙贺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人家都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了,你还装糊涂,老夫看你是活腻了!是不是要皇上下一道诏书,让你也尝尝廷尉府的滋味呢?”

    公孙敬声一听便知道穿帮了,只好如实地交代了一切。他说自己是被拉进去的,没想到会惹出麻烦。

    公孙贺打断了他的话,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人家为何拉你进去?还不是你有个当丞相的父亲!当年酎金案,不是有人就拉了卫不疑和卫登么?若是皇上知晓,你轻则丢官,重则腰斩东市。你一人死倒也罢了,可你会殃及公孙一族啊!你想想,元狩以来死了多少丞相?又有多少人被灭族?”

    公孙敬声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求饶道:“事已至此,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你今夜就将钱还给那些关闭的民间酒肆,也好让他们在朝廷收买中少些损失。好在投书就在为父手中,明日召桑大人和上官大人来,要他们对属下严加管束才是。”

    公孙敬声还要听父亲叙话,公孙贺黑着脸道:“你在这干什么?还不还钱去?”

    “诺!”

    雨还在下,公孙敬声出了府门,在心里埋怨父亲太胆小——都做了丞相,家境倒不如那些侍中的官员。

    上了车,公孙敬声没有好气地对驭手道:“走吧。”

    车驾在尚冠街上碾出咯咯的声响,渐渐地远去了。

    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公孙贺忽然觉得自己对儿子太苛刻了,不过此念想旋即就消失了:“此事绝不能拖,越拖麻烦越大。夫人心疼了是不是?”

    “唉!官做得再大,在娘的心中,总是孩子。”

    “夫人是要他的命呢?还是要……”

    “唉!老爷不必说了,妾身明白这个道理。”

    卫君孺说着,就问起公孙敖来:“公孙夫人巫蛊惑众,可公孙将军罪不至死啊!怎么也被皇上判了腰斩?”

    “晚节不保啊!名义上是纵容夫人,实则是谎报军情,在李陵一案上说了假话。他不死,皇上如何向众臣交代呢?”公孙贺起身,准备去歇息,“说来他也是大司马的挚友,为了营救大司马,还曾得罪了陈皇后,可他……”

    “这样说来,还真应该经常提醒敬声。”卫君孺又一次想起了儿子,她在心里暗地寻思,“明日妾身也该进宫看看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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