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通水仪式前一天的朝会后。
皇上参加通水盛典,对这样利在当代、泽被千秋的盛事,大臣们显出空前的热情。
薛泽认为皇上此举,不仅仅是为渭渠竣工而庆贺,更在于在臣民中倡导“善治国者必先治水”的风气。
多年了,薛泽第一次主动请缨,督促内史、少府寺、大农令合力筹办通水仪式。
刘彻也第一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褒扬薛泽开始谋大事了。
薛泽自是十分自豪,走在司马道上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挺拔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
但是,他没有想到在司马门口,正有一件棘手的事正等着他。
司马告诉他,他们收到来自赵国的上书。因为送书的使者说干系重大,所以他不敢耽搁。
薛泽立刻满腹疑窦。究竟是什么重大的事情,让司马如此焦急呢?及至拆封一看,不禁大为吃惊,因为他在上书中看到了一个令当今朝野侧目的名字——主父偃。
上书称主父偃趁皇上推行“推恩制”的机会,收受诸侯贿赂。不仅如此,他还去齐国办案时,逼死了齐王刘次景。
那上书末尾的署名也是颇令他吃惊的,不是别人,就是赵王刘彭祖。
薛泽的脚步踯躅了,他顿时感到这上书的烫手。
主父偃是什么人?他因为积极推行“推恩制”,是眼下朝野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在这种气氛下弹劾他,皇上若是纳谏查处倒也罢了,若是出于对“推恩制”的考虑而庇护他,老夫岂不要落下挟嫌报复的话柄么?
而这个刘彭祖又是谁?他是皇上的兄弟,一个无法无天的藩王,朝廷派到他身边的相,任期没有超过两年的,不是被整死,就是被诬告治罪。
遇上这件棘手的事儿,薛泽为难了。如果不将上书呈送,会被告一个欺君之罪,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将手中的上书呈给皇上。假如皇上征求他的看法,他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唉!都怪自己慢了一步。倘若脚步再快些,也不至于碰见司马。”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心思而感到可笑。快了能怎样?所有的奏疏不都要经过丞相转呈么?
他有些茫然地回看着未央宫前殿,只见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迎面而来。哦!那不是汲黯么?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今天怎么也出来晚了?
显然,汲黯也看见了他,上前问道:“丞相为何还未回府?”
薛泽瞅瞅手中的信札,没有回答,却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何物?”汲黯问道。
薛泽将汲黯拉到一边道:“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主父偃出事了。赵王上书告他收受贿赂,大肆敛财,还逼死了齐王和翁主,纪太后惊惧气急,一病不起,齐国乱了。”
“哦!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汲黯没有表示任何惊讶。
薛泽十分不解,难道这一切尽在汲黯掌握之中?
“这样说,汲大人早就知晓了?”
汲黯撩了撩衣袖道:“事出齐国,虽属偶然,但却是主父偃的官品造成的。当初皇上将‘推恩’大计交与他办理时,下官就料定他迟早要出事。”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此重要的上书,丞相当然要呈送皇上了。”
“这……”薛泽故意拉长了话音。
“哈哈哈!下官明白了。”汲黯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意,心想丞相真是个老滑头,“丞相是怕落个妒贤嫉能的话柄吧?”
薛泽有些尴尬和语塞,他了解汲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秉性,他肯定不会对此事漠然置之的。果然,汲黯说出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请丞相将上书交与下官,由下官呈送皇上如何?”
“这怎么好呢?”
“丞相既然不放心在下,那下官就告辞了。”
薛泽急了,急忙拉住了汲黯的衣袖道:“这样吧!老夫府上还有急事,烦请大人能够将这个……”
汲黯微微笑道:“这不就是了。”
“如此,就有劳汲大人了。”薛泽的心一下子轻松许多,至少他不用单独面对皇上的诘问了。
在司马门前分手上车的时候,汲黯仍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薛泽,“这样的官当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通水盛典一结束,汲黯就带着赵王的上书进宫来了。
天气渐热,未央宫前殿又耸立在龙首原的最高处,汲黯拾阶而上,到达殿前时,已是汗水涔涔了,他喘了口气就向站在殿门外的包桑问道:“皇上可好?”
“渭渠通了,皇上的心情好着呢!现正与御史大夫说话。”
“烦请公公禀奏皇上,就说下官有要事晋见。”
“请大人稍待。”说着包桑转身进了殿门。
张敺的辞呈早在刘彻下诏实行“推恩制”之前就递上去了,可是刘彻一直没有批准,他不免有些心急。
七年了,张敺觉得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很吃力。卫戍将军出身的他,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更不擅长于文书的撰写。可那些令丞们起草的诏书、敕令等却要他点头后才能送到皇上那里,这比带领羽林军巡逻京城让他难受多了。
日常通俗的话,为什么到了儒者那里,就变得这样绕口和艰涩呢?本来可以直说的事情,他们总是要引经据典,转很大的圈子才回到主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儒生们说文章就该这样写。因此,他越来越觉得御史大夫这个官职,实在是个负担。
“皇上!臣不是故作谦虚,臣确实以为应该有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担当此职。”
“朕知道爱卿的话是肺腑之言。朕曾拟任孔藏为御史大夫,可他上疏给朕说,孔门弟子以经学为业,所以愿意到太常寺去整理典籍、纲纪古训,朕已任命他为太常了。”
“我朝人才辈出,胜于臣者数不胜数,公孙弘就堪担当此任。”
“朕不是没有想到他,只是他年龄大了些。”
张敺力荐道:“公孙弘博通古今,数次对策都曾震动朝野,依臣之见,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这个地步,刘彻对张敺的苦衷感同身受了,而更难得的是他举荐人才的胸怀。刘彻真诚而又大度地说道:“既然爱卿去意已决,朕就准了你的辞呈。至于公孙弘,朕想先听听丞相和其他大臣的意见后再定夺。”
张敺如释重负,仿佛一座大山从肩头卸去了:“谢陛下。”
“爱卿上任之时,恰逢新制重开,百业待举。你不辞辛苦,恪职尽责,清廉自律,誉满朝野。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张敺这才注意到,刘彻的衣襟半敞着,露出宽阔的胸膛,一阵凉风吹来,刘彻叫了一声:“好凉快呀!”
他发现张敺正看着自己,忙笑道:“天气太热,朕这样舒服些。”
这时,包桑已经站在一旁了,刘彻忙问道:“有事么?”
“主爵都尉汲大人求见。”
“你是说汲黯来了?”
目送张敺出了殿门,刘彻忙对包桑道:“让他先等着,快拿朕的衮服来!”
包桑在心底暗暗发笑,像皇上这样随意又不拘小节的性格,还真得有汲黯这样的大臣管着。
他帮皇上整冠、穿衣、束带,直到刘彻坐在御案后,才发出了宣召的口谕。
汲黯应声进殿来了,刘彻向他看过去,虽说骄阳当头,汲黯却冠冕肃然,衣履整齐,毫发不乱。
“这个吹毛求疵的老头,这时候来会有什么要紧事呢?”
这二人的谈话也很特殊,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子。
汲黯将赵王的上书呈送给刘彻的同时,没有丝毫的委婉和曲折:“似这等唯利贪贿之徒,实乃社稷之害也。”
刘彻一看奏章,脸色就变了。
“草菅人命,逼死藩王,万死不能赎其一,朕要杀了他。”刘彻“嗖”的抽出宝剑,横空一个斜刺,带起一股风,从包桑面前掠过。
汲黯躲过迎面而来的寒光,接着大喊道:“皇上,逆贼尚在齐国呢!”
刘彻的宝剑在空中停住了,口中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彻又把赵王的上书浏览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朕将‘推恩’重任委之于他,他竟然借机大肆敛财,实在有负朕望啊!”
“皇上何必为小人生气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初皇上将‘推恩’重任交给他的时候,皆因此议是他提出,而他目无大汉律法,有负圣恩,怨不得别人。”
“朕用人失察,才致今日之果。”
“恕臣直言,这主父偃为人奸诈,巧言令色,专以揣摩主上心思为能事。又因藩国积习成疴,加上‘推恩’乃当下削藩上策,故掩盖了他的龌龊行径。”
“爱卿真是深明朕心啊!”
刘彻的思绪渐渐平复了,想想实施“推恩制”前后的诸多情景,他愈发喜欢汲黯的憨直了,也觉得对主父偃的处置迫在眉睫。他立即命令包桑去传张汤到宣室殿议事。
包桑走后,汲黯问道:“皇上是让张大人查办此案么?”
“眼下正是‘推恩制’实行的要紧关头,倘若此风不刹,大汉律法形同虚设,藩王必然借此兴风作浪。”
“这也是臣之所虑,不过……”
“爱卿有话就直说。”
“依臣观之,张大人办案素来重推理而轻证据,重用刑而轻攻心。上次巫蛊案中,御史中丞李文因此而蒙冤。”
“这个朕也知道,但主父偃担任齐相,按制应由廷尉府管理。张汤是廷尉,这案子由他办理也是职责。”
“嗯……不过臣斗胆进言,愿与张大人一起审理此案。”
刘彻想了想,认为多一个人总是稳妥些。但汲黯进一步说下去,就让刘彻感到了他的思虑周密。
“主父偃之罪绝非空穴来风,但尚需证据来证实,毕竟上书只是一面之词。必须经审理参验,方可依律定罪。只有罪当其罚,才能取信于朝野,让罪犯心服。”
刘彻觉得汲黯说得很有道理。如此案中之案,错综复杂。张汤固然办案快速,的确有失缜密之处,容易受到臣僚的指责,有了汲黯,正好作为补充,于是道:“就依爱卿所奏。”
又见长安,已是秋风乍起的八月了。
这年对主父偃来说,真是百感交集。
过了骊邑,过了嵯峨的秦皇陵冢,关中大地便在主父偃的面前展开秋气弥漫的画卷。
离时草青麦苗秀,桃花如红雨,归来黍稷麦稻熟,农家荷担回。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生命又是一个轮回。天空洒下几点雨星,打在主父偃的额头。
离时高车华辇,归来身被罪衣。命运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阶下囚的低谷。
哦!前面那座亭子,不就是“布恩亭”么?他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特派宗正在亭中为他饯行。那御酒的浓香至今仍然在喉头徘徊,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过了“布恩亭”,长安就在望了。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是枭首东市,还是老死廷尉诏狱呢?犯下这样的罪行,他没有渴求皇上的赦免,他只求能够在离开人世时有一具全尸。
目光穿过押送队伍,前边两辆车驾上面坐着的就是他的昔日同僚——张汤和汲黯。
后面跟着的是此案的证人,齐国的黄门总管和内史。
主父偃使劲地摇了摇头,他已没有了愤怒、委屈和遗憾。他利用皇上给的机会,实现了对这个曾让他受伤的人世间的报复,这就够了。
正如他在未央宫司马门外遭遇汲黯时所说的,即便身后五鼎烹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临淄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妹妹只说了一句话:“为兄此生已无憾,你好自为之。”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回望故乡,他要将这曾让他伤心的地方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囚车在严密的警戒下进了覆盎门,沿着杜门大街一直向北,朝着京城东北角的方向而来。
主父偃一直闭着眼睛,任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耳边盘旋。
“听说这位主父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呢!”
“红人怎么了?惹恼了皇上,不照样披枷带锁!”
“不知道不要胡说,是因为他贪赃枉法,逼死人命。”
“唉!如今这官,只要有机会,没有不贪的……”
“人心不古啊……”
“说话小心些,你不要脑袋了?”
“你说朝廷会判他什么罪呢?”
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死了,肉体就是一个躯壳,什么诅咒、谩骂、议论,他都不在乎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囚车已经停留在廷尉诏狱的门前。
囚车被打开,主父偃在狱卒的推搡之下进了牢房。他发现廷尉诏狱比其他牢房好多了,囚犯都是单独关着,而且囚室也比较干净,还有一张尽管粗糙,却可供睡觉的榻床。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就仰面躺下,继续闭目冥想从座上宾到阶下囚的命运……
汲黯和张汤从京城到临淄,快马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完全可以选择出逃,但是没有,他知道天网恢恢,逃到哪里都是枉然。
当他在齐相府中看到张汤和汲黯时,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
在汲黯宣读了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任何辩解。
公堂就在他曾审讯过黄门总管的厅里,张汤很自信地担任了主审。他冷酷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府役和主簿,然后向汲黯微微点了点头,就开始讯问。
“你回到临淄后,遍召族亲宾客,散金绝交,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
张汤又问这些金子的来历,主父偃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有人上书皇上,说你收受贿赂,可有其事?”
主父偃很爽快地就承认了,这让张汤很吃惊,自他到廷尉府主持审案以来,没有哪个罪犯这么快就认罪的。但眼前这个小个子的齐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承认了受贿的事实。
“好个主父偃,皇上将‘推恩’重任委任于你,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到处受贿敛财,该当何罪?”
“不劳廷尉大人动怒。罪职虽受诸侯贿赂,依律当治罪。然推恩削藩,功在社稷,罪职也无憾了。不过罪职敢问两位大人,王侯、豪富之财又从何来?罪职取他人不义之财,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从小吏走到今天位置,张汤一直在夹缝中谋求前程。为了博得皇上的信赖,他不惜严刑株连,诬陷他人。他知道这样的结果会在朝中树敌过多,因此他自律甚严,从不贪贿。像主父偃这样直言不讳为贿赂辩护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所谓人各有品,世相繁复。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那么顺利了。
张汤指控主父偃草菅人命,逼死齐王。
主父偃不承认:“此纯属诬告,罪职奉旨到临淄审理后宫淫乱一案,依律行事,尤重举证,不曾有逼死人命之举。”
“大胆!”张汤拍打堂木,步步紧逼道,“既是依律行事,齐王与翁主又怎会死于非命?”
“齐王、翁主乱伦丧德,慑于圣威,自杀身亡。”
“你果真没有诱供?”
“没有!”
“你果真没有逼供?”
“没有!”
“既没有诱供,亦没有逼供,齐王作为一国之君,为何自杀?”
“自寻死路,咎在齐王,与罪职何干?”
“狡辩!”
主父偃的傲慢、冷漠和对指控的拒绝,都让张汤觉得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对手,但这并不影响廷尉大人的自信。他坚信酷刑之下必有真实的口供,他还没有见到过能熬过皮肉之苦的罪犯。
“大胆狂徒,本官晓之以理,你竟拒不招认。来人!拖下去,大刑伺候。”张汤冷笑道。
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就传来一声“且慢”,一直坐在旁边观看审理过程的汲黯说话了。
“张大人!在下还有几个不太明白的案情,需要嫌犯回答。”
“哦?请汲大人问吧!”
汲黯起身来到主父偃面前:“你传讯黄门总管是在何时?”
“午前巳时。”
“嫌犯画供是在何时?”
“午后未时。”
“你中途可曾离开?”
“不曾离开。”
“何人可以作证?”
“齐国内史和黄门总管均在场。”
“齐王自杀的消息,你是何时得知的?”
“黄门总管画押之后,有人来报,说齐王和翁主在王宫饮鸩自杀,罪职大惑不解,齐王当时并不知道黄门总管的供词,不知为何选择了自裁?”
“如此说来,你果真与齐王、翁主之死毫无干系?”
“罪职连受贿都不否认,还有什么不能认罪的?然非在下所为之事,决不胡乱承认,还请大人明察。”
“本官和张大人一定会凭据量刑的。”
最后的结果是他的案子要移送京都,奏明皇上。
主父偃对汲黯怀着感激,使他免遭酷刑之苦。
除了当初朝堂上的屡屡争辩,司马道上的邂逅讥讽,他对汲黯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为什么一个只官居九卿的主爵都尉,都让皇上无法在他的面前随意放纵呢?为什么他的矜持和傲岸,却让卫青分外地钦敬呢?原来,在他背后是品节铸就的不可侵犯的伟岸。
但主父偃并不知道,围绕这件案子,张汤与汲黯发生的争辩。
汲黯道:“根据主父偃所述,在下认为齐王自杀一事与他无关。”
张汤不解道:“大人何以见得?”
“没有证据证明主父偃进入王宫对齐王施加压力,而内史和黄门都证明他在审理现场,没有离开。”
“难道他没有在审案前与齐王接触么?”
“虽然齐王后宫乱伦早有传闻,但作为主理此案的朝廷大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怎能以此要挟齐王呢?况且,他面对的是诸侯国君,岂可当作儿戏?”
汲黯十分了解张汤的官品,知道单靠自己是很难说服他的。在与张汤争论过程中,他一直在寻找可以支撑自己的说法。
“在下记得,高皇帝七年(公元前200年)曾有制曰:县道官狱疑者,各谳所属两千石;两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廷尉亦当报之;廷尉所不能决,谨具为奏,傅所当必律、令以闻。此案既然一时不能判决,在下以为,当奏明皇上决断。”
就这样,他被解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