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桑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皇上有旨,宣石庆、庄青翟进殿!”
皇上的旨意传到石庆的耳际之时,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
他迅速与身边的庄青翟交换着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不是做梦吧?
他俩战战兢兢地随着包桑进了宣室殿,例行已久违的参拜程序,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皇上的问话。
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了。
可石庆和庄青翟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皇上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为由而免了许昌和他们的官职。
其实,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借口,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阻挡了皇上的新制。那时他们万念俱灰,认定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朝廷中。
皇上没有治他们的罪,而把他们发回到太常寺。这些年他们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有一次,皇上到太常寺查巡兴办太学事宜,他们吓坏了,睁着眼睛直到东方破晓。
皇上来了,他一心一意听着太常讲述整理诸家经典,根本没提当年旧事,也没有问起他们。于是他们心里有了一种难言的失落——皇上已经把他们忘了。
这种期待皇上记住他们,又怕皇上记仇的矛盾心理,折磨着他们的情感,多少次,两人在喝到夜阑酒干时总是看着对方问,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现在,站在皇上面前的石庆和庄青翟预感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即将过去,对黄老的抛却,对儒术的熟稔,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罪臣多年来研习儒术,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呵呵!说来朕听听。”
于是,他们各自结合自己实际,分别向刘彻禀奏了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石庆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
石庆没有忘记引用近来皇上平定淮南、衡山谋反案的故事,批驳了刘安和刘赐的“拥国自重”,认为这是逆天背道之举。他还称颂皇上明察秋毫,翦灭逆贼,实乃社稷之幸。
在石庆说话的时候,庄青翟一直暗暗注视着皇上的变化,他感到虽然岁月悠悠,人事变幻,但皇上推行新制的执着没有变。
轮到庄青翟回答皇上问话时,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
“皇上!臣反复琢磨,所谓春秋一统者,主要在八个字。”
“哦!”刘彻侧过脸来,听得很专注,“是哪八个字?”
“兼容并包,遐迩一体!”
“此话朕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元光五年司马相如说的话。
司马相如在奏疏中,用了很精辟的八个字:“遐迩一体,中外提福”,来表达当时大汉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可眼下他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之所以要问起这些,是因为要了解他们有没有担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资格。
现在,刘彻大可以放心地与他们谈论对太子的教育了。他有些兴奋地站起来,在宣室殿内踱了一圈,然后在石庆和庄青翟的面前站定了:“朕今天要任命二卿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知二卿愿否?”
“臣等定不负皇上重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那二位爱卿会怎么做呢?”
看来,皇上还是担心他们会用黄老思想来影响太子。于是,他们对如何从儒家经典入手,循序渐进地实施教化谈了自己的设想。
“大典之后,太子暂时移居思贤苑,待博望苑落成之后再搬过去。”
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二卿回去吧!改日到宫中拜见皇后,顺便也见见太子。”
两人走出宣室殿,回望檐牙高啄的殿脊,仍然没有走出刚才如幻般的梦境。
庄青翟拉了拉石庆道:“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怎么了?”
“我朝自董仲舒之后,论起儒学,要数丞相大人,皇上为何……”
石庆没有回答,他无法猜测刘彻的决定,不管日后怎样,反正至少眼前的路是光明的。
石庆和庄青翟出了殿门,刘彻开始批阅奏章来,当公孙弘那熟悉的笔迹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这奏章在案头已搁置几日了,自己竟然忙得没有细看。他随口向包桑问了一句关于丞相病情的话之后,就沉浸在公孙弘充满沧桑忧郁、温婉曲柔的文字中了。
刘彻对公孙弘还是比较了解的。论起治儒,他虽不及董仲舒深刻,却有着经世致用的务实;论起治政,他不如窦婴干练,却有着委曲求全的品格。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出不了政绩,却也不会铸成大错。这也是他在元朔五年将百官公卿分为中朝和外朝的原因。
他不需要拿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只要能稳定政局,深谙旨意就行了。
但这一回,刘彻较起真来了。刘彻对于公孙弘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下其他奏章,开始给公孙弘写信。他铺开绢帛,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洋溢着温暖和关爱。
待墨迹稍干后,刘彻对包桑道:“你带上太医去看看,也将朕的这封信交给他。”
包桑收好信札,看了看刘彻问道:“皇上还要奴才带些什么吗?”
“带些酒、布帛,褒扬他为朝廷日夜操劳的辛苦。”
“诺!”
刘彻笑道:“太医治的是他的身病,只有朕才治得了他的心病。”
不错!公孙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汤的到来,希望他能带来皇上的消息。
张汤进相府的时候,公孙弘还没有起床。好在两人相交甚笃,也没有客套的必要,待夫人和仆人们退下后,公孙弘径直让张汤到内室叙话。
由于昨夜没有睡好,公孙弘的眼睛有些浮肿,他看见张汤进来,指了指榻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
“皇上对老夫的奏章都说了些什么?”
“皇上只是笑了笑,就把奏章放下了。”
“这样看来,皇上一定要任命石庆和庄青翟为太傅和少傅了?”
“学生也纳闷,这回皇上连汲黯的谏言也不采纳了。刚才学生来相府的路上,看见石庆和庄青翟的车驾往椒房殿去了,说不定皇后这会儿正与他们说话呢!”
公孙弘眼皮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夫真的不中用了。”
张汤立时感到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
“恩师!”张汤揖手道,“都是学生办事不力……”
公孙弘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
原来几天前,刘彻利用朝会的机会,诏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立嗣大典就定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五月底。
日子就在太常寺和宗正寺筹备立嗣大典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京城的风景也日益地绿肥红瘦,走进了春的深处。
公孙弘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向皇上递交了“免归”的奏章:
“……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那欲掩半露的词语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
他觉得,在这个朝廷中能当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讲书。
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种被皇上抛弃的仓皇。他递上奏章,也是想试探皇上的心。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来自未央宫的消息。
但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频繁地就立嗣大典与大臣们交换意见,并且还将冷落了十数载的石庆和庄青翟传到宫中问话,好像把他给忘了。
公孙弘看了看外面,想着皇上会与石庆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会不会重弹黄老的论调呢?”
张汤疑惑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死守着的那套不变呢?要是那样,他们还能活到今天,而且还会被皇上重新起用么?”
公孙弘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听一下,看看皇上与石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有这个必要么?”
“也许他们谈到了老夫呢?”
“哦!学生明白了。”
张汤告辞了,公孙弘拿起身边的《谷梁春秋》,还没看上几行,便心烦气躁地丢在一边,他望着窗外从枝头飘落的残花,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简,虽说眼睛在竹简上徘徊,但心竟然纷乱地在天地间迷茫。
公孙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续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了。丫鬟们急忙上前为其捶背,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眼见得夫人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了。
“唉!你这是为何,老夫……”
“老爷这是怎么了?药吃了几剂,怎么就不见好呢?”
“老夫这病不是药可以治的。”
夫人就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比公孙弘年轻了十几岁,夫君的病让她心里懵乱得不知所措。她一哭,丫鬟们也都跟着哭起来。
公孙弘的心烦立即转化为恼怒:
“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死呢?你们能不能让老夫一个人安静安静?”
哭声戛然而止,夫人泪眼婆娑地唤了一声老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公孙弘不耐烦地挥着手,她只有小心地退下了。
现在,内室里静极了,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嘤嘤的鸟鸣。
公孙弘呆望着屋顶,那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再度地爬上了眉头。
难道皇上忘了石、庄二人曾是反对新制的人么?难道皇上不知道,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治儒了么?他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认为多年来虽无多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冷落了自己呢?他想不明白。
午膳时,公孙弘只喝了几口米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只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牵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冥冥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矇眬睡眼,却是府令和夫人。他们说宫里的包公公带着太医来了,现正在客厅等候呢。
呀!皇上没有忘记老夫。公孙弘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就立马要丫鬟伺候更衣洗漱……话未落音,就听见室外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丞相有恙,不可轻动,咱家进来就是了。”
进到内室,包桑说道:“皇上要咱家和太医来探视丞相了。”
公孙弘有些惶恐不安,挪动着身体向榻边倾斜,连道:“老夫衰朽之身,蒙皇上惦念,不胜惭愧。”
太医淳于意为公孙弘详细地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然后才诊断道:“丞相之病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所谓心归木,心急而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遂开了几剂药。
夫人请他到客厅用茶,留下包桑与公孙弘说话。包桑捧出皇上的书札给公孙弘,说道:“皇上的话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丞相看看吧!”
公孙弘展书拜阅,先还比较平静,看到后来便讷讷自语道:“愧杀臣也!愧杀臣也!”包桑循声看去,就见丞相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了,接着就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念道:“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印,乞骸骨,是彰朕之不德也。”
公孙弘再也无法在榻上安卧了,他翻身下榻,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揖首跪拜道:“皇上折杀微臣了。微臣有疾,怎么敢当得起皇上的自责呢?”
公孙弘读到“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持”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匍匐在地。
“皇上!臣有罪啊!皇上……”
包桑听得出,公孙弘的哭声里带了多种情感和思绪。是感动,也是惭愧;是自责,也是痛心。
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患疾归之于自己的“不德”,皇上不但派来了太医,还送来了酒、帛等。皇上在书中说今事少闲,可他明明知道“淮南案”结案在即,立嗣大典一天天临近。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包桑没有上前劝慰,任凭公孙弘借痛哭排解心中的郁闷。公孙弘哭过之后,才发现包桑待在身边,根本没有离开,他几分赧颜,不好意思道:“老夫刚才情之所至,失态了,请公公谅解。”
包桑哈哈大笑道:“皇上说,他的书是专治丞相心病的,果然如此!咱家可以回宫复旨了。”
公孙弘送包桑和太医到相府门口,分手时,他要包桑代他禀奏皇上,他马上就上朝视事,筹备立嗣大典。
眼看包桑一行人渐渐远了,公孙弘才回转身来,对身后的夫人喊道:“老夫有些饿了,快备些酒菜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娇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地飘到春柳的耳际。春柳俯下身体,贴在阿娇的耳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是巳时了吧!”
阿娇有些不耐烦:“谁问你这个?现在是哪年哪月?”
“娘娘,现在是元狩元年五月二十五日。”
“哦!太子的立嗣大典开始了。”阿娇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
她让春柳在殿内燃起熏香,很快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浓的香气。烟雾从熏炉中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袅袅地在大殿中央盘旋,在阿娇的眼前编织出宏大热烈的画面:
恢弘庄严的乐声中,盛大的朝贺队伍云集在司马道上。来自郡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来自各国的庞大使团都齐聚这里,等待着神圣的时刻。
卫子夫在宫娥们搀扶下,踏着从司马门铺开的红色的地毡,迈着舒缓的脚步,庄重地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她的光彩让参加盛典的每一个人脸上熠熠生辉。
太子刘据毕恭毕敬地迎接卫子夫在皇上身边就坐。
正当午时,太仆公孙贺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布立嗣大典开始。
皇上圣明的呼声在未央宫前殿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啊!皇上向太子颁授金印了。春柳,你看见了么?”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殿外,精神分外地亢奋。
“你看见了么?”
“娘娘!没有啊!”
“哈哈哈!”阿娇放声大笑,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嘲笑道,“你等当然看不见了,你们都是凡人,怎么会看得到呢?哈哈哈!”
刚刚平静了片刻,她又忽地起身下床,一边向外面跑,一边笑嘻嘻地喊道:“皇上!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说着,阿娇“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口中讷讷自语:“臣妾见过皇上!”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
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内心却是十分恐惧。
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而皇上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她又怎么会以为皇上到了呢?
“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春柳十分疑惑。
“就是呀!怎么忽然就神智模糊了呢?”
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与她并肩跪下,附在耳边道:“娘娘!皇上走了。”
“呵呵!呵呵!”阿娇呆呆地笑着,“皇上来看我,怎么会走了呢?”
“娘娘怎么忘记了,皇上打理国政,日理万机,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
“哦!你是说皇上忙着处理国事去了?哦!那本宫就不打扰了。”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本宫累了,扶本宫歇息去。”
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又睡去了。
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
这样子,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从殿门口朝外看,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虽说是初夏五月,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
自从一曲《长门赋》惹恼了皇上后,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
可就在前日,皇后卫子夫来了。
她的銮驾停在门口——只带了春香和警跸。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也没有浓妆艳抹。
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在等待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上、而皇上又把阿娇禁闭在这的宫阙。当年这里楼阁嵯峨,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当年的曲径幽幽,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虽裙钗依旧,却是铅花尽去,满目景物,尽是断肠伤心处。
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她甚至想,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卫子夫想着想着,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
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
“卫子夫参见姐姐。”
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放在昔日,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
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
阿娇喘着气道:“起来吧!进去说话。”
她用皇上送来的金浆招待卫子夫,这是南越进贡来的米酒,味道甘甜。
卫子夫轻抿一口,清新爽口,她从中品出了皇上心底的那份亲情。
唉!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几巡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矜持和沉默悄然远去,话也逐渐多了。她们彼此述说着各自的生活,阿娇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说她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皇上恩及天下,社稷永固。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有……
她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卫子夫也陪着流泪。
其实,卫子夫又何尝没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惆怅呢?就因为没有答应为长公主的儿子求封,就得忍受王夫人每日出入宫中的情感折磨,就像阿娇一样守着一座空寂的椒房殿垂泪。
但现在她并不想多说宫中的生活,害怕勾起阿娇对往昔的追忆。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立嗣大典了,妹妹这次来看看姐姐,就是想告诉姐姐,即使据儿将来做了皇上,也要记着,他有两个母后。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陈阿娇。他既是妹妹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妹妹虽做过侯府的女奴,却知道先后的道理,在什么时候,姐姐都是在前面的,据儿都应该把这位母后放在心里。”
卫子夫的这番话惹得阿娇又是一番涕泣,但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卫子夫时,她的目光就格外的平静和柔和了。
“告诉据儿,他的父皇是这个世间最杰出最尊贵的人。”
“请姐姐放心,妹妹一定转告据儿。”
卫子夫留下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理解和宽容回宫了。
在她登上车驾的那一刻,阿娇追到车前来拉着卫子夫的手说道:“谢谢妹妹为汉家续了龙脉。请你告诉据儿,说姐姐对不起他……”
这也许是她谈话的核心,也许是她蓄积已久才吐出的心声。
卫子夫忽然就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人啊!该是多么奇怪复杂的生灵,即便是阿娇这样刻薄的女人,也有理智和平静的时候。
车驾离开长门宫很长一段路,卫子夫回头去看,只见阿娇还站在宫门口,站在五月的艳阳下。
“仅仅几天,娘娘就……”春柳为榻上睡得很沉的阿娇掖了掖被角,又坐回到原处,“想想我真有些害怕。”
一位宫娥打了个寒战道:“春柳姐,你说娘娘她会不会……”
“胡说!”春柳愠怒地指着宫娥的鼻尖骂道,“乌鸦嘴,再说撕烂你的嘴!”
可春柳清楚,自己说这话时多么的心虚。
太阳在南山眷恋了片刻之后,终于坠落。
膳房的宫人来说,晚膳已经备好。
“知道了!”春柳站了起来,走到帷帐前,声音很轻地呼唤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之后,该用晚膳了。”
晚照中,阿娇平静地躺在榻上,睫毛很安谧地排列在眼线周围,没有梦呓恍惚的颤动,一只手软软地垂到榻前。
“不好!”春柳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及至她用颤抖的手伸向阿娇的鼻翼间时,她知道在经过一场疲惫的远征后,废皇后永远地睡去了……
“娘娘!”春柳一头扑在阿娇身上,放声大哭,“娘娘!您怎么就走了……娘娘……”
身后的黄门、宫娥跪倒一片,哭声从殿内蔓延到殿外,在傍晚的长门宫久久地回旋……
时间是元狩元年五月己未日,未央宫内正为太子举行盛大的册立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