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刚刚扶着太后从席上站起来,就听见长信殿詹事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启奏太后,皇后与窦太主求见!”
王娡的心暗地“咯噔”一下,这对母女此时前来,能有什么好事呢?
虽说皇上在对阿娇的态度上有些不近人情,可太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儿媳妇的骄横狭隘和她母亲的颐指气使。古往今来,哪个君王不是妃嫔成群,粉黛三千呢?一个没有女人蜂蝶般环绕的男人还算得男人吗?她们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卫子夫呢?
不用说,她们上门来肯定又是说那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王娡缓一口气,对紫薇摆了摆手道:“就说哀家身体不适,要她们改日再来。”
“来都来了,太后还忍心将臣妾拒之门外么?”那是窦太主的声音。保养很好的她脸色依旧红润,眼睛依旧明亮,声音依旧清脆。在参拜之后,她半是伤感半是玩笑地道,“妾身人老色衰,太后都不待见了。”
“太主是变着话怪哀家么?倒是太主有好些日子不来看哀家了!”
看着姑嫂两位相向而坐,阿娇才移动脚步,上前拜见太后。王娡循着皇后的凤冠细细打量,发现她消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及以前那样光亮,眉宇间多了许多凄婉,眼角红红的,脂粉间还残留着斑斑泪痕,似乎刚刚又遭遇了什么伤心事。
王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皇上夫妻不和许多年了,作为女人和婆婆,王娡知道那种寂寥的滋味。正待要问,窦太主却在一旁说话了。
“皇后今日是向太后尽孝来了。”
“孩儿见这些日子天气酷热,亲自到御膳房做了同心梅汤为母后消暑。”阿娇说完,就从春芳手中接过铜盘,轻轻地举过头顶,那从朱唇中流出的话语也带了莺燕的温软,“这同心梅采自上林苑,这做汤的水采自终南山,又加了枳蔗浆,酸中含甜,可以清热润肺,请母后品尝。”
王娡缓缓端起玉盏,抿了一口,果然清凉入心,她眼角便溢出会心的笑意。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在享受儿媳孝敬的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她很自然地问起了皇上:“这汤为皇上送了么?”
这一问不要紧,阿娇一肚子的委屈顿时泛上三焦,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了眼眶,哭诉道:“母后!孩儿……”
“怎么?又闹别扭了?”
“孩儿……”
阿娇只是抽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倒急坏了在一旁的窦太主,她抢过女儿的话头说道:“太后,这皇上怎么越长越不懂事了?皇后好心做了同心梅汤奉敬皇上,他不领情倒也罢了,反而当着妾身的面大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妾身也是她的姑母,这不是给妾身难堪么?”
哦!王娡明白了,皇后在皇上那儿碰了钉子,一定是王恢案搅得他近来情绪烦躁。可不管怎么说,皇后总受了委屈,王娡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掌心,语中带着长辈的慈爱:“这个彻儿,朝堂的事情再烦,也不能拿皇后撒气。待明日他来请安时,哀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快不要哭了,你看这脂粉一道一道的,都成小花脸了。”
“嗯!母后可要为孩儿做主啊!”太后的话驱散了皇后心里的阴云,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仅仅是因为朝事不顺心么?窦太主可不这样看,她认定皇上的厌烦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卫子夫。要不是她迷住了皇上的心,皇后哪能遭受如此冷落呢?她在心里埋怨女儿没有出息,这么容易就被太后的几句开心话说通了,而把一路上反复酝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信太后对她这个先皇的姐姐还不敢轻视,她要替女儿讨回公道。她撩了撩深衣的裙裾,鼻中就发出“哼哼”的冷笑:“不单是因为朝廷的事那么简单吧?”
“那还会有什么呢?”
“就与那个贱奴出身的女人没有关系么?”
“太主说的是卫子夫吧?”王娡轻轻舒了一口气,淡然道,“她怎么能与皇后比呢?就是将来得了势,她也不过是封个妃嫔,皇后可是正室啊!”
“皇上也这样看么?依皇上的性格,说不准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呢?”窦太主并不需要太后的回答。她从小在窦太后身边长大,又一直受到景帝的袒护,她养成了喜欢独语的习惯,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妾身今天来拜见太后,就是希望太后告诉皇上,记得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太子的。如果没有妾身,他能有今天么?如今先帝走了,皇上怎么能忘了本呢?”
“太主!”王娡打断了窦太主的话。许久以来,她最不能容忍这个女人的就是喜欢搬出当年的事情来要挟自己。似乎这皇位不是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就算当初你在先帝面前鼎力相助又怎样?哀家难道还应当永远忍受你的骄横么?王娡的笑意立即从目光中退去了,“太主也不要忘记,若不是当初哀家允了这门亲事,皇后能有今天么?”
“对呀!太后果然没有忘记这些。当初当着先帝和太皇太后的面,太后与妾身定下这门婚约。如今皇后却独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而皇上却与一个下贱的女人厮混,难道太后就没有责任么?难道太后要让先帝和太皇太后的在天之灵不安么?”
“放肆!你知道在和谁说话吗?”
“妾身怎么能不知呢?太后是当今皇上的母亲,长乐宫的主宰。可……”
“可什么……”
“可太后忘记了,若不是妾身当初在先帝面前屡屡美言,太后能从美人一步而登上皇后的宝座么?”
这些话从窦太主口中说出的时候,王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安陵到长乐宫一路走来,她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痛苦,经历了忍辱受屈的磨砺,目睹了争宠夺爱的风雨,她付出的还少么?就说刘彻与阿娇的婚事,当初若不是那个可恶的栗姬,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若不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支持,她又怎么会答应这一桩并不幸福的婚姻呢?
而如今,这婚姻倒成了她的话柄。不!她不能容忍在这个象征着权威和地位的宫殿里受到别人的挑战,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忽然变成了当初面对栗姬时的冷酷和无情。
“来人!送皇后回椒房殿去!”
王娡以漠视窦太主的方式表示了自己极大的愤慨。阿娇惊呆了,两只泪眼茫然地在母亲和太后脸上来回徘徊。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刘彻的“金屋藏娇”曾让她感到幸福,她不承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宫廷交易的筹码。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她原本指望太后能够弥合她与刘彻之间的情感裂痕,可眼下两个老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她心灵上仅存的绿色顿时枯萎了。不仅如此,这可能还会毁掉她在椒房殿拥有的一切。当巨大恐怖迅速弥漫了她心灵时,那绝望的浓云顷刻间凝结成泪的雨线,打湿了面前的地砖。
“请皇后回到椒房殿。”
“孩儿乞求太后饶恕母亲的无礼。”皇后不顾詹事的催促,双肩颤抖着跪在太后面前。
“孩儿替母亲向母后请罪。”皇后甩开紫薇搀扶的手,双膝摩擦着坚硬的殿砖向太后身边挪动。
“母后!请宽恕孩儿的无知。”
“请皇后自重。”窦太主宽大的衣袖很有力地拂过皇后的头顶,把一股酷热的风带出了长信殿,在登上车驾的那刻,她分明听见了皇后断肠的痛哭。
“母后息怒!孩儿有罪啊!”
没出息的东西,这哪是我的女儿?窦太主在心里骂道。
一连几天,阿娇跪在长信殿的身影挥之不去地在太后的脑际徘徊,这使她一想起来就心里隐隐作痛。当理性战胜情感的冲动时,王娡的心里又泛起了柔情。
不管窦太主怎样不讲理,阿娇终归是自己的儿媳,她不能看着刘彻和阿娇的情感裂痕一天天扩大。她已打定主意,要就王恢和皇后的事情与皇上好好谈一次。
昨夜的燥热,把轮番为太后取凉的宫娥们害苦了,可太后仍然没有睡好。一大早起来,太后眼睑肿胀,脸颊苍白,头也有些昏昏然。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宫娥们快给她梳妆打扮,因为今天是刘彻进宫请安的日子,她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心中筹划的两件事情和皇上谈谈。
在宫娥们伺候下梳洗清爽之后,王娡走出寝宫,在庭中养神。她轻轻地吸一口气,那空气中的清香就顺着鼻翼进入了胸腔,不经意地让酷热的烦恼消解了。当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殿外的风景时,就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
那是一对鸟儿在枝头深情的歌唱。
雄鸟的音节虽然很短,然有趣的是尾音忽然上扬而形成一个清脆的休止,似乎是雄性的宣示,又似乎是情侣的邀约,而雌鸟的歌声便多了许多婉转和温柔。隔着枝杈遥遥相对,那旋律中流淌着潺潺的情感。
这样经过四五个来回,那雌鸟的心便被真诚和热烈感动了,一双亮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雄鸟。这目光点燃了雄鸟蓄积已久的欲望,它扇动着一双极不安分的翅膀,围着雌鸟旋转。而此刻雌鸟却分外地恬静,仿佛一位待嫁的姑娘,它伸出浅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缓缓地,细细地,慢慢地,偶尔投给雄鸟一声婉柔的小唱。当太阳在枝叶间的晨露洒上五光十色时,它终于“扑扑”地飞到雄鸟的树枝上去了。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哟!它们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含情脉脉地看着彼此,然后就是热烈的交颈,尖尖的喙吮吸着彼此的气息。
太后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到后来这一幕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心底的痛!唉!鸟儿都知道相互温存,何况人呢?
宫娥们吃惊地看着两行热泪滚到太后的腮边,她们猜测太后一定是想起了与先帝相濡以沫的日子,抑或是想起了皇上与皇后的烦心事。紫薇急忙拿出丝巾为太后擦泪,却听见太后自言自语道:“哀家觉得,这人有时候倒不如鸟儿那样知心知情啊!”
宫娥们明白了,太后这是对皇上夫妻的牵挂啊!
“皇上驾到!”那是黄门尖细的声音。
太后迅速地拂去眉头的哀伤,恢复了作为这个朝廷最尊贵女人的端庄和威严。当她一如往日地看到只有刘彻一人的身影时,眉头只是略略皱了一下,就很平静地对跪在地上问安的刘彻道:“皇上起来吧。”
紫薇很自觉地将早点摆上了案几,就退了出去。
刘彻明白,他今天再不可能回避处理与太后的关系了。他用过早点,母子俩就开始了自韩嫣被杀之后第一次严肃的谈话。太后将王恢的信递到刘彻手中,他很快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时,就与太后的目光碰在一起。
太后的话丝毫没有迂回:“哀家听说皇后为皇上熬了同心梅汤,却被皇上打翻,可有此事?”
刘彻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一定是皇后来过了。他心想,只要不涉及到朝政,就可以妥协,他随即点了点头说道:“让母后为孩儿担心,孩儿深感不安。”
“究竟是何原因,使皇上龙颜大怒呢?”
“此事说来都怨孩儿焦躁。那日孩儿在殿中批阅奏章,骤然想起自己执掌国柄已九载,然至今除了子夫为孩儿生下几位公主外,膝下还无一位皇子。大汉后继无人,必为诸侯觊觎。恰在这时,皇后来了,孩儿就……”
“哦!”王娡端起消暑汤,抿了一口,话里就多了几分与儿子的同感,“哀家又何尝不心急如焚呢?可皇后不想要个皇子么?若皇上总是拿皇后撒气,后宫岂能和睦?皇上岂能专心朝政?孰轻孰重,这些都不言而喻。”
刘彻不得不承认太后的话有理。自从有了卫子夫,刘彻对阿娇的骄横已经不在意了。前几日,在卫子夫的劝说下,他终于到椒房殿与皇后共寝。当夜色渐渐归于宁静时,虽少了初婚时的癫狂,但两人却都觉得气氛温馨,彼此都生出温存的愿望。
但这样的时光,就像夏日的阵雨,那种相语甚欢的享受,很快就被言语的冲撞所取代。皇后不能说起卫子夫,一想起这个歌伎夺了自己的所爱就怨气郁结,眼睛、语言里都充满了鄙夷。在遭到刘彻的训斥后,她又哭又闹,再次将窦太主扶持太后的往事搬了出来。刘彻怒不可遏地扇了皇后一巴掌,愤愤地离开椒房殿。
“母后说说,如此不明事理,她就是做了山珍海味,孩儿亦无食欲。”
“唉!这个阿娇,就是喜欢耍小性子。可她毕竟是皇上的表姐,先帝的外甥,你不能冷落了她。你应知后宫平安,也关乎社稷安危呀!哀家明白,皇上是九五之尊,身边多几个女人不算什么,阿娇不该拿这个说事。至于那个卫子夫,你跟她多在一起待待也无可厚非,可是,皇上也千万不要太上心啊!”
刘彻不喜欢别人说卫子夫的长短,当然也不会容忍太后将卫子夫视为与掖庭一样卑贱的宫女,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比起皇后来,子夫要深明大义多了。是她多次谏言孩儿与皇后和睦相处的,又是她提醒孩儿要勤政尽责的,可皇后却不能见容于她。”
“她怎么可以与皇后相比呢?”王娡听得出刘彻话里的偏倚,“说到提醒,皇上不是历来反感后宫干政的么?如何拿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的话当回事呢?”
刘彻清楚,太后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对父皇的怀念。但母子间的谈话一旦进入死角,就很难回转。一旦继续下去,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他只能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期待假以时日,卫子夫能够被太后接纳。
这就是朝廷,它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任何试图打破平衡的举动,都有可能使这张网破碎,葬送与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一切。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有时也不得不为维护这张网的完整而违心去平衡各种势力。
这一点,刘彻再明白不过了——王朝的稳定说到底就是家族的稳定。而长乐宫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和谐稳定的象征。如果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出现裂痕,那么高兴的就只有那个在淮南做着“皇帝梦”的刘安了。于是,刘彻寻找托辞,准备很得体地而又不触动太后的告退。
“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善待皇后,不让母后为此揪心伤神。”
“如此甚好。”王娡在心里早就期盼皇后生下皇子,好成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纽带。
刘彻对太后施了一礼,道一声孩儿告退了,就起驾回宫了。
包桑早已理会了刘彻眼中的意思,尖着嗓子朝着宫外喊道:“皇上有旨,起驾回宫。”说毕,就护送着皇上的车驾出长乐宫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王娡仍然手捧着田蚡送来的信发呆。
“太后!皇上起驾回宫了!”紫薇在一旁提醒。
“什么?你说什么?”
“皇上回宫了。”
“哎呀!糟了!哀家还有话说呢?去!快请皇上回来,哀家还有话说。”王娡忽然想起她的另外一个议题,就是询问有关田蚡的消息。皇上留下韩安国密议国是,不仅在田蚡、也在太后的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她情急道,“快去!传哀家的话,就说哀家还有话说。”
“诺!”
紫薇急急朝外走去,但她知道,皇上是不可能回来了。在太后身边这么久了,紫薇太了解这母子之间的关系了。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但皇上离开长信殿时表情已告诉她,这又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不一会儿,紫薇就回来复旨,说皇上的车驾已经走远了。王娡就在心头叹了一声,埋怨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