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从魏吴边境来到洛阳后,久留未归。朝中文武对其颇有微词,说他不去镇守边防,却整日在都城无所事事。
待到这几天前线急报频来,云孔明重出祁山,魏军前阵战败,折损了好几员大将,对司马懿的指责立刻销声匿迹。众臣不得不佩服其料事如神,对战局有先见之明。
洛阳城中有一批自命不凡的文人骚客,无论何时何事,他们都要评头论足,贬斥抨击。此番祁山战报传来,曹真自然成了他们猛烈抨击的目标。
“祁山究竟有无总兵大都督?曹真是否在理军务?”
流言传进宫中来,魏帝曹睿甚为烦心,因为曹真毕竟也是皇族。曹睿只得将司马懿召来询问对策:“蜀国无甚可惧,但那孔明却时时令朕夜不能寐。如今他又来祁山,却拿他如何是好?”
“陛下无须如此心烦。”司马懿答得轻松,“不日便可让蜀军自行退走。”
“你有良策让其自己撤兵?”
“正是。眼下正是冬季多雪,山路更为难行,运输极为不便,依臣所见,蜀军的兵粮只能维持一个多月。孔明此刻所盼的必是速战速决,我军坚守不出,与其长期对峙,才是上策。请陛下派敕使前去传旨,令曹真加强各路要隘防守,绝不轻易出战,孔明便无计可施。”
“所言极是,朕马上令他依计坚守。”
“只要待到山上雪化之时,蜀兵粮尽,不必进攻,孔明也会自行退兵。那时乘虚而击之,定能大获全胜。”
“你既然如此胸有成竹,为何不亲去前线,施计破敌?”
“臣并非想在洛阳养老,更不是惜此老命,只为吴军动向尚不明了,臣不敢掉以轻心。”
“东吴又要前来犯境?”
“吴军目前不会主动进攻,然蜀军一旦得手,孙权自然亦会乘势而动,我军切不可稍有懈怠。”
此后数日,从前线送来的战报,无一不令人沮丧,曹真本人似乎也完全丧失了信心,“启禀陛下,如此下去,碍难坚守。乞请圣虑,再发援兵。”
信中虽未写明,但暗含请魏帝亲征,抑或派司马懿前去之意。但司马懿另有考虑,并不打算自己出马。他坚持此前的观点,只是一再宽慰魏帝:“此时正须大都督顽强坚守。请陛下再派人去,仔细告诫大都督,切不可出阵进攻,以免中了孔明诡计。只要死死守住阵地,日后便可稳操胜券。”
司马懿对曹真与孔明正面苦战的处境甚表同情,但直言曹真只能坚守不攻,言外之意,若是换成他担任大都督,战局进展将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魏帝依司马懿之计,任命太常卿韩暨为敕使,前去向曹真传达只守不攻的旨意。司马懿特意将韩暨送至洛阳城外,临别之时,至为恳切地对他说道:“我有一事方才想起,此事与曹真大都督的成败颇有干系。请转告大都督,蜀军败退时,切勿遣性急气躁之将前去追击,否则必会踏进孔明的陷阱。休对其说是我所言,只可告其此乃陛下之意。”
司马懿自知前线战况不容乐观,但送走韩暨之后,他依然慢悠悠乘上车驾,不慌不忙回洛阳城去了。
过不几日,韩暨来到曹真营里,向曹真宣读了朝廷的诏书。
曹真恭领圣诏,送走韩暨后,将朝廷的旨意告知副都督郭淮。郭淮一听便笑道:“此计并非陛下之意,定是司马仲达之见。”
“姑且不论何人所言,此计是否可行。”
“切实可行。出此计者,看来深识孔明用兵之法。”
“倘若蜀军未撤兵远去,却待如何?”
“大都督可令人去向王双授计,令其引兵堵住所有来往小路,使蜀军不敢运粮。待其粮尽,自然不得不退。”
“如此再好不过!”
“属下还有另一条妙计。”
对于韩暨带来的御敌方策,郭淮十分佩服,但他感到若依计取得胜利,反而突显前线营中皆为无能之辈。郭淮贴近曹真耳旁小声献上一计,曹真听后亦骤然为之心动,其实他正想有所作为,一雪自己连战连败之耻。二人商议之后,即按郭淮之计开始准备反击。
明眼人不难看出,蜀军最大的弱点正是难以保障远征大军的兵粮。时日一久,全军必为征粮疲于奔命。郭淮的计策,便是投其所好,以食粮为诱饵,请君入瓮。
一个月后,魏将孙礼押运一支车队,沿着祁山以西的山道蜿蜒而行,数千辆车上看似满装军粮,从其路径来看,似是要从后方运往陈仓城的王双阵营。
车上全都蒙着蓝布,布下覆盖的其实尽为硫磺、烟硝与油柴之类易燃之物,是郭淮借以引蜀军上钩的诱饵。
郭淮自己亲率大队人马前往箕谷、街亭两地,又遣张辽之子张虎、乐进之子乐綝为先锋,按预先下达的命令提前出发。他又派人联络陈仓道的王双,请其加强防备,防范蜀军。
却说一名蜀军细作赶回营来禀报道:“魏军数千辆车正从陇西越过祁山以西,好似在向陈仓道运送兵粮。”
众将一听个个乐不可支,“什么?运粮队来了?”
蜀军食粮皆由各条小路艰难运来,营中所存已不足支撑一个月所需,故难怪众将闻讯如此高兴。
唯有孔明似乎不为所动,只是随口问了一声:“押运兵粮队的是何人?”
“据细作说,此人名叫孙礼,字德达。”
“可有人识得孙礼?”
一名熟知魏情的将领答道:“此人曾随魏帝去大石山狩猎,当时惊起一只猛虎,忽然直向魏帝扑来,孙礼急忙挺身上前挡住猛虎,先施拳脚,又拔剑斩之。从此深得魏帝宠信,封为上将军,现乃曹真之心腹将领。”
“原来如此……”
孔明说着笑了起来,“押送兵粮何须由上将军出马?想来那车上装的定是火药、干柴之类。真是可笑,魏军竟然也想对我施以火攻!”
孔明对魏军的火攻计谋并不在意,却并不放过这一突然出现的机遇。他随即召集众将,商议如何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将计就计。
蜀军频频派出细作,大量收集情报。
孔明依据敌军的动向,不停地从帐中发布军令。他令马岱率领的三千轻骑先行,继而令马忠、张嶷分别率五千兵马出动,又唤吴班、吴懿引领各自所部依计而行,命关兴、张苞统领其余所有兵马倾巢而出。孔明分拨已毕,自己来到祁山顶上,凭几而坐,只管眺望西面的动静。
魏军车队的行进颇为迟缓,二里一停,五里一顿,每次必派细作探得虚实,方才继续前进,蜀魏之间宛如在进行一场间谍战。
却说魏军的细作接连报告:“孔明中军已开始移动。”
“蜀军看来确已探得我军运送兵粮之事,正着手分兵前来抢夺。”
“马岱、马忠、张嶷等部已陆续从蜀营出动。”
孙礼自以为得计,即刻将蜀军的动向急报至曹真营中。曹真闻讯,激励二位先锋张虎、乐綝道:“今晚若祁山西方燃起熊熊大火,便是蜀军中了火攻之计,那时其中军必定空虚。你等但见天空烧得通红,便可乘势突入孔明阵地。”
将近日暮时分,孙礼的车队行至祁山西方停了下来,佯装准备扎营,将千余辆用于火攻的车辆四处摆放停当,只待点火将前来截粮的蜀军烧尽。
孙礼布置完点火、埋伏、歼敌三项任务后,魏军全都入帐静静地装起睡来。不久,轻柔的夜风中果然隐约传来了人马的响动。此时西南风正盛,孙礼不禁喜得摩拳擦掌,“来得好啊!”
岂料不待魏军动手,早已有人在上风头放起火来,那放火的竟然是蜀军。
孙礼一时不知所措,起先还以为是手下士兵出了差错,待明白是蜀军自己放的火时,这才恍然大悟地跳起来叫道:“糟糕!孔明早已识破了火攻之计,一切都完了!”
蜀兵将魏军车辆点燃后,又兵分两路,将箭、石向魏军劈头盖脸射来。一时间火光烧红夜空,鼓角惊天动地,魏军士兵被打得混乱不堪。
蜀将张嶷、马忠率兵从上风头杀来,下风头也有马岱的一支人马在呐喊着进攻。
魏军士兵被困在熊熊燃烧的自家车辆之间,而其他兵力皆分散埋伏在山谷与山后的小路上,主将的命令根本无法传达。
火光中,只见遍地是被诛杀的魏兵,无处逃遁,被烈焰烧得非死即伤。魏军的火攻计划不仅彻底失败,而且导致了引火烧身的惨祸。
却说乐綝、张虎二支人马奉曹真之命进行接应,一见火光冲天,不知战局异变,只道时辰已到,立刻贸然开始向孔明中军营阵猛冲。
正如孔明一早安排的那样,二支魏军进得营来,果然没见一个蜀兵人影。乐綝、张虎急欲收军时,营地周围骤然响起了蜀军的呐喊声,只见吴班、吴懿领着无数蜀兵包抄上来,乐綝、张虎的人马顿时一败涂地,犹如釜中之鱼一般。
冲出重围的魏军已经所剩无几,狼狈逃窜之时,又被关兴、张苞两支人马截住,杀得溃不成军。
及至天明,仍不断有残兵败将从各处向曹真的中军营地逃去,其狼狈凄楚之状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对决,曹真深谙战争的残酷性,却一再草率行事,终于招致了自身的惨败。
这一仗使他对孔明的恐惧到了闻风丧胆的程度,但他却又无法怪罪于郭淮,因为他自己是执掌行动决策的总兵大都督。
“今后只可坚守不出,不可轻动,以免中了敌人的奸计。”
从此以后,魏军犹如惊弓之鸟,只是一味专注于加强防卫,由于士兵足不出营,祁山的野草已经数十日未遭士兵踩踏。不久,冰雪融化,春霞笼罩着大地,山野沉浸在一片浅红色之中。
孔明悠然眺望着一羽飞鸟横贯霞光而过,宛如生活在这霞光之中的仙人一般,每天只是默默地欣赏着大自然静寂的斗转星移。
一天,他忽然写了一封信,悄悄差人送往陈仓道的魏延营中去。杨仪不解地问道:“听说丞相命令魏延撤兵,不知是何道理?”
“不错。不仅是陈仓道,我们这里也要撤兵。”
“撤出这里,要向何处进发?”
“哪里也不去,全军退回汉中。”
“什么?撤回汉中?在下不解丞相之意。”
“有何不解之处?”
“我军连战连捷,且冰雪融化,冬去春来,官兵士气正旺,为何却要撤兵?”
“正因为如此,现在才应撤兵。魏军一味固守,拒不出战,是因其对我军所患知之不深。我军致命之重患在于兵粮不足,幸而敌人只是静待我军粮绝,并未主动去断粮道,因此我等尚能支撑至今。若不乘敌军不敢出战,主动撤回汉中休整,天长日久,大军必陷于难以自救之绝境。”
“军粮之事,在下也一直未敢掉以轻心。然前番大捷,各种战利品颇为丰腴,足可支撑一些时日。若我军今后能保持连战连胜,以俘获之物,亦未尝不可维持至攻入长安……”
“此言差矣。即便野草可以充饥,但敌军的尸体是无法当做食物的。据我看来,魏军大败的消息传回洛阳以后,敌人必会孤注一掷,派遣大军前来驰援。倘若战局果真如此,面对供给充足的救援敌军,我军如何能保持不败?与其战败溃退,不如乘胜主动撤兵。所谓撤退,也是必要的战略行动,大可不必为此斤斤计较。”
孔明谆谆善诱,他是想借杨仪之口,去平息诸将对撤兵的不满。
“我已让信使将计策带给魏延,我们即使撤兵,也不至于空手而归。等着吧,过不几日,魏延就会把陈仓城王双的首级带回来献礼的。”
不出所料,关兴、张苞等年轻将领颇不愿撤兵,但在杨仪的好言安抚下,也开始着手准备撤兵。
大军撤退自然是极为秘密地进行,前线的士兵更是像雨水蒸发一般,一点点逐渐退走。最后营阵里只剩下了鼓号手,他们像往常一样吹练兵号,鸣报时锣,营阵里依旧旌旗招展,宛如大军仍然驻扎着一般。
却说自从打了败仗以后,魏军的士气一蹶不振,大都督曹真也只是一心放在固守阵地上。适逢左将军张郃率领一支人马从洛阳前来助阵,曹真一见到他便问道:“将军离开都城时,可曾见过司马仲达?”
张郃答道:“岂能不见?朝廷此番命我前来,便是依照司马仲达的计策。”
“哦,果然是司马仲达要你来的?”
“是啊。此地战事失利以后,洛阳城朝廷内外,无人不焦虑万分。”
“那都是我遭此败绩所致,我实在无颜面见天子与国中父老。”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只要能够取得今后的胜利,一次失败又何必时时挂心?请问大都督,最近战况如何?”
听到张郃问及最近战况,曹真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最近数日,战局已变得对我方有利。近来虽未与敌军进行大战,但在各处小规模接触中,皆为我军取胜。”
“啊?那可糟了。”
“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离京之前,司马仲达再三叮嘱,要我特别注意前线战况。”
“什么?难道他说我军不能打胜仗?”
“司马仲达不是这个意思。他特别叮嘱我转告大都督:蜀军即使缺粮,也不会轻易退去。若他们出动大军猛烈进攻,则必不会在短期内撤兵,但当他们屡屡以小股人马出阵,且每战必败时,反倒要对其特别谨慎,这正是兵法的玄妙之处。”
“啊,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近来我军打的几个胜仗也颇为蹊跷?”
曹真如梦初醒,急忙派出数名老道的细作,前去打探孔明中军虚实。
不久,一名细作便来禀报:“祁山上下已无一兵一卒,敌人营寨中只剩下许多旌旗。”
紧接着又有细作前来回报:“孔明似已率全军撤回汉中去了。”
曹真后悔地挠头叹道:“我又上了孔明的当!”
张郃一听蜀军已经撤走,立即率带来的援军前去追赶,然而为时已晚,蜀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却说魏延原本一直留在陈仓道口与魏国猛将王双相抗衡,他收到孔明的信后,也立即开始拔营撤兵。
蜀军的动向自然立即被王双发觉,他迅速率兵追击上去。
远远望见蜀兵,他便不顾一切向前猛冲,骑在马上大叫:“魏延休走!王双在此!快快回来受死!”
蜀兵逃得飞快,王双穷追不舍,渐渐地,跟在他身后的只剩下二三十骑亲兵。
忽然,一名亲兵催马追上来提醒道:“将军追得太急了,敌将魏延还在我们身后呢。”
“怎么可能?”
王双不信,哪知他才一回头,却看见陈仓城外自己的营垒里冒起了滚滚黑烟。
“魏延抄了我的后路!”
他慌忙调转马头向回急奔,途中来到有名的险道陈仓峡口时,山上轰然滚下巨石,王双的坐骑与亲兵尽皆丧生于巨石之下。
就在这当口,一支人马突然出现在背后,只听得魏延大声喝道:“王双!哪里逃!”
王双已从坐骑上跌落,无法逃身,又来不及施展武艺,生生被魏延一剑斩下了首级。
魏延将王双的首级高高挑在枪头,领着人马悠然向汉中退去。
王双的死讯方才报至曹真中军不久,就又传来了陈仓城守将郝昭病危的消息。对于曹真与魏国而言,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