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印度回来半年多了,但那些难忘的日子,丰富美丽的记忆,强烈火炽的情感,仍然充满着我的心胸。
我们是以中印友好协会的代表,应印度印中友好协会全国会议的邀请,去访问我们的伟大邻邦的。我们于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离开北京,十二月八日到达新德里。在参加了印中友好协会第一次全国会议后,我们还应邀访问了印度十九个重要的城市。我们受到了印度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各团体的招待。我们周游了五个星期之后,于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二日离印返国。
这五个星期,每一分钟都充满了声音和光彩。每到一处,飞机刚落,火车刚停,就看见机场车站,人山人海,旗帜飘飘。人的巨流包围上来,握手,拥抱,套花环,献花束,在响彻云霄的“中印友好万岁”、“和平万岁”的口号声中,我们被簇拥上披花插旗的汽车,开到各样的公共场所,被介绍、受欢呼。我们脖颈上被套上无数美丽芬香的花环,接受礼品,衣服被洒满了香水,女团员额上被点上吉祥痣。
在这些集会上,我们接触的群众,共有二十多万人;接受的花环,有三千多串。
但是无法计算的,是印度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热爱,那真是山样高海样深啊!
我们忙得只能利用夜间旅行,在久久的道别、挥手之后,把热情的群众遗留在回望不见的站台上。火车如飞地穿过城市和田野。我们摘下颈上的花环,收起一件一件的礼物,刚要安排睡觉,火车又过一站,又听见车站上春雷般的欢呼,接着就是热情洋溢的声音,暴雨般地来叩我们的窗户。开门一看,灯光之下,又是无数仰望的热情的脸,无数芬芳的花环……我们有时跳下车去,有时就站在车门边,向他们招手欢呼。但是他们是在“寒风里等了几个钟头的”,是“从几十里外连夜赶来的”,他们要求我们讲话,“哪怕只说一两个字”,他们只要握一握我们的手,只要看一看我们的脸。母亲们把婴儿从人们头上传递了过来,只要我们亲一亲、抱一抱。他们送上“一点点的小礼物”,给新中国友好和平的使者,作个纪念。于是一根甘蔗,一颗香石榴,一只小铜罐,一个木雕的鹦鹉……纷纷地递到我们手里。
时间短的很,车慢慢的又开动了,群众扶着车身,跟着火车跑出多远。我们倚门挥手,直看到他们和远远车站上的光影一齐模糊起来。然后我们又关门上窗,准备睡觉。刚要朦胧入睡,车身一震,忽然惊觉,窗外又是春雷般的欢呼……这样一站接着一站,一夜难得睡上几个钟头的觉,但是我们的精神永远是焕发的兴奋的。
我记起我们到达拉甲孟特莱市的日子。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火车刚停,外面有人叩门,开开车门,车站上已拥挤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在站台上开了欢迎我们的大会。这座安得拉省最古的,也曾受过最严重的水灾的城市,对中国人民是有特别的感情的。在他们欢迎词中说:“为着你们紧凑的日程,我们不能陪同你们巡游我们这座遭受水灾,而正在慢慢恢复的城市,我们只能在车站上欢迎你们。我们衷心地感谢伟大的中国人民给我们的大量的捐助……”在短短的十几分钟中,我们在花环、礼物、致辞、道别的波浪中涌过……维查耶华达市的欢迎,同样使我们感动。火车一停,我们就被簇拥着,几乎脚不沾地,顶着花环,在人海的狂潮里,出了车站。街道上贴着五光十色的、横幅的、竖幅的欢迎我们的标语。
更使我们难忘的是在维查耶华达市郊访问凡努柯鲁村的情景。
这个村住的是些被人称为“不可接触的”贫民。这天,全村充满了节日气象,家家门口画着吉祥图案,台阶上站满了披红着绿笑嘻嘻的观看的妇女和儿童,我们一路接待着花环,一路又把花环投给他们,她们就笑着争着来接。会场是在一片草地上,早已坐满了人,在广场的四周,椰子树下,榕树下,山坡上,水池边,也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我们注意到有一群妇女,远远地站在群众的背后,不好意思向前。我们便挤到她们前面去,和她们紧紧地握手,热烈地拥抱。她们喜出望外地,迟疑地轻轻地按住我们的手,老大娘们流着泪把头靠在我们的肩上,那种欢喜感激的神情,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
在巴特马城市郊,我们又一次领受了印度农民的感情。
那天节目,本来只有苏乌和比哈尔沙里夫两个村庄的欢迎会,但是沿途都有别的农村的人民把我们拦住了。他们在大路上横挂着布的或纸的花花绿绿的欢迎标语,路边摆上一张大木桌子,就当讲台。他们不容辞谢的把我们推拥上台去,给我们带上花环,洒上香水,对我们念一段欢迎词。有的地方把我们拥进路旁的村舍,多半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也许是村公所,也许是小学校,只可以容得下百十来人,窗外门内闹哄哄地挤着成千成百的男女老幼,伸着头,仰着笑脸,要我们说两句话,喝一口咖啡。他们又送给我们许多朴质而美丽的小礼物,如红木漆的小手镯,一本小书,一朵向日葵……我们就这样的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容易走到了我们预定访问的那两个村庄,三五里外就有许多农民,臂上挂着要送给我们的花环在等候了。车门一开,这些穿着节日服装的男男女女一拥而上,拉着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走向村里。他们一面挥着纸旗,喊着口号,走进我们的行列。我们的行列,愈走愈长。在村舍门口站着的妇女老人,都卷进了这热烈的队伍。
最后我们被带进一所房子,在阴凉的屋里,我们饮着奶茶,吃着摆满在我们面前的甜点心和鲜果,望着前前后后围住我们站着坐着的、被阳光晒得红黑的脸,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出我们心里的感动!
我又记起,在具有音乐历史的名城瓜洛尔城的夜晚,我们观赏了印度音乐家的精彩演奏后,已是明月中天。在驶回寓所的路上,我们的心神陶醉在美丽的音律中,心中充满了对印度音乐的热爱和敬佩。行至半路,汽车忽然停了,司机匆匆地走下车去,进入黑暗的树影之下,半天不见。我们正在着急,慢慢地看见司机从黑暗中扶着两个白色的人形,慢慢地向我们走来。近前一看,朦胧的月色下,原来是两个披着白衣的老人。老大爷折了一只脚架着双拐,老大娘也是佝偻龙钟,又是白布蒙头,看不清面目。司机抱歉似地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父母,因为老迈残废走不到群众大会上去看我们,所以在林中破屋里等着我们经过,与我们会面。说着,两位老人递上两串花环。老大娘伸出枯干的双臂,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
这时我的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激动。因为语言不通,我们没有说过半句话,但是紧紧地抱着,已经充分表示了我们的热爱、快乐,万籁无声之中,月色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我们久久不忍离别。
在印度,我们领受了数不清的热情握手和拥抱。
在波保尔城的一个夜晚,我们参加了一个欢迎我们的群众大会。我们遵照印度的风俗脱鞋上台,席地而坐。快到散会的时候,一位老大娘挤到台前,招手叫我下去。我跳下台去,老大娘把我拉到台右妇女们的坐处,一群妇女立刻把我围起。为首的两位老大娘首先把我拥抱起来。以后,一个抱完,那个又来。我的心急跳着,充满了感动和热忱。我知道在这里拥抱不只是我,是中印两国妇女热情、友谊的奔流。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孟买的日子。各界曾为我们举行了好几次欢迎会。文艺界的欢迎会中,有两次是在作家的家里举行的,空气格外的温暖亲切。我们听了诗人的朗诵,音乐家的演奏,看了电影演员和戏剧演员的表演,听了作家们对于印度近代文艺的简短的报告。群众大会是元旦之夜在一个医科大学的体育场内举行的,在演讲献礼之后,台上场内同时举行了唱歌、音乐、舞蹈、角力、体操种种表演。灯光如昼,万众欢腾,充满了新年的热闹和兴奋。
孟买印中友协的主席卡朗吉亚先生,在他的欢迎词里说:
“……今天,在一九五四年,印中友好成了我们世界中最大的需要了……我们必须从毁坏与灭种的可能中,保卫对于我们具有神圣价值的文化与文明。这是当前印度朝野一致的,最大的公共目标。我们的真诚友谊,是深深的建立在我们的文化和我们人民的心底的。这是和平的友谊;与国际间签订建立军事基地和侵略战争条约的凶手集团间的所谓‘友谊’,是迥然不同的。为着欢迎这吉运的一九五四年,我们用壮观的节日典礼,来庆祝光荣的印中友谊。我们除了请从中国来的兄弟姐妹们,看一看他们周围欢腾的无边人海,来表达我们对于他们和中国人民的亲情和热爱之外,我们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是多么恳挚动人的词句啊!
现在,我们离开印度已经半年多了,而我的眼前还浮现着码头上挥手的群众,耳边还震荡着道别的声音,从我脑中掠过的更是连续不完的、动人的印度的图画。我和家人、朋友谈着印度人民,以及他们的一切。我在图书馆或友人的案头架上,总留神寻找关于印度的书籍。我每天看报的时候,总特别注意印度的消息,当我看到印度人民为保卫和平而不断地斗争的时候,特别是最近当我看到中印两国总理友好会谈并发表联合声明强调实现和维护亚洲与世界和平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骄傲与喜悦。因为我深信我们这个伟大的邻邦的很好的人民,会和我们永远团结起来,为远东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而奋斗到底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中国》195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