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曹操正在景山上,居高临下俯察战况。
猛然间,他用手指着下面问道:“曹洪,快看快看!下面那位将军是谁?竟然在我几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曹洪及群将全都将手遮在额头,朝下面张望着,一面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是谁是谁。
曹操急了,下令道:“即刻与我探听来姓名!”
曹洪赶快纵马下了山,一路驰至赵云前方,招呼一声:“敌方战将!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赵云挥起青釭宝剑,立在马上朗声答道:“我乃常山赵子龙也!你也想阻我的去路么?!”
曹洪慌忙拨马后退,向曹操去报告,曹操一拍大腿道:
“原来是素有耳闻的赵云赵子龙。虽是敌将,倒也勇猛无比啊!真不愧是一世虎将。倘若得此人为我所用,即使不能将天下握于掌中,我也无甚忧愁了!立刻传令下去:凡赵云所经之处,不得放箭,不得射石弩,敌方只一员大将,尽可用猎捕之战术将其层层围住,不要损伤其一根毫毛,好好地生擒来见我!”
曹操一声令下,众将齐声称诺,随即招呼各自的部下,传曹操命令。只见十数骑传令兵从山腰飞快地驰往战场,然后分散向四面八方,马后腾起一股股尘烟。
只要撞见真正的勇士、真正的良将,立即便忘记了敌我之分,恨不得即刻招至自己帐下——这是曹操一直以来的怪癖,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而且就曹操来说,他对良士与其说是一种慕悦,不如说是一种爱恋更加确切。他求才若渴的狂热劲头,一面是非常现实,一面又是非常盲目,曾经不顾一切地倾倒于关羽,后来却深深懊悔不已,可今日一听说常山赵子龙的名字,便又想将其网罗至自己麾下。
对于赵云来说,尤其是对于尚不更事的幼主阿斗来说,这倒是天大的佑助。赵云所到之处,曹军的围追堵截那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赵云胸铠下还裹着一个三岁小儿,经过一番恶战苦斗,总共砍翻曹军大旗两杆,夺敌长矛三条,斩首敌方有名有姓的将领无数,他自己却身上未中一箭一石,终于突出层层包围,穿过旷野,向山间小道疾驰。
不料,眼前又有两位敌将挡住了去路。两人一名钟缙,一名钟绅,是兄弟二人。两人分左右两阵各自布下兵马。
哥哥钟缙使一把大斧,弟弟钟绅使一杆方天画戟,相互示意,从两面朝赵云夹击过来。
“想跑么?!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赵云往身后一瞧,张辽、许褚也各率领着所部猛将精兵,像一片骤雨扫过荒原一般越逼越近,一心想要生擒自己哩。
“被他们追上就更不妙了!”
赵云只得横下心来,豁出性命与眼前两员敌将周旋,生死便在此一念了。
任是虎将赵云,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也早已是精疲力竭,只剩下最后一点气力了。前后刺落钟缙、钟绅兄弟二人之后,赵云自己也气息奄奄,满脸满身血汗模糊,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驮着赵云突出重围。
跌跌撞撞来到长坂桥前,远远望见桥上昂然立着一个人影,丈八长矛威风凛凛地横在马前,原来是张飞。
“啊,张将军!”
赵云叫了一声,举手招呼张飞。而此时,一队穷追不舍的曹军人马却已从背后冲至眼前,准备捉拿人困马乏没了一丝气力的赵云。
“张将军救我!快救我!”
赵云情不自禁扯了嗓子朝桥的方向急急叫道。
非但坐骑已经疲惫到极点,赵云也身子发软,绝无气力厮杀了。更何况,此刻乘虚而来的不是别人,是曹军的骁将文聘及其麾下强兵。
张飞立于长坂桥上,一只手遮在额头,朝桥这边张望着,看到不远处尘烟滚滚,一片嘈杂,抑制不住心中狂喜,仿佛月色下的猛虎突然发现美味的猎物,敏捷地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似的。
“来了来了,太好了!”
猛张飞本来想下得桥没入树林隐藏起来,忽然注意到最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云!赵云!后面就交给俺来收拾,你赶快过桥!”张飞冲着疾驰而近的赵云叫道。
“拜托了!”赵云拍了一记马,踉踉跄跄越过桥,将尘烟迷蒙、血浸漫地的战场甩在身后,朝刘备等人歇息的树林驰去。
“喂!快来帮我一把!”
赵云一看到刘备一行,立即从马背上滑落,浑身沾满鲜血的身躯瘫软下来,匍匐于地,双肩不停地颤动,仿佛疾风骤雨般喘息不止。
“哎呀!这不是赵云赵将军么?你怀里抱的是什么呀?”
“是阿斗公子。”
“啊!是我家小公子!”
“请主公见谅,赵云实在没脸面见主公……”
“哎——赵将军说什么哩?对了,阿斗没有在半途上断气罢?”
“没有,小主人身上毫发无伤。开始时好像火燎着一般,又哭又叫,渐渐气力全无,便睡熟过去了……遗憾的是糜夫人……身负重伤,已不能行半步,我将战马让与夫人骑乘,夫人却只道保护好小公子,只说了这一句,便投身古井自尽了!”
“啊!糜夫人为了阿斗竟死了?”
“我推倒土墙和枯草投入井中,将尸骸掩藏了起来。大约是主母的灵圣暗中佑护着阿斗公子的缘故罢,子龙得以单枪匹马,怀抱着公子,终于突破曹军重围……”
赵云说罢,解开胸铠一看,阿斗兀自若无其事地熟睡着,赵云将他递还到刘备的双手上,他竟然毫无察觉。
刘备情不自禁地用脸轻轻抚摩阿斗的两颊。这心肝宝贝身上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平安地回到父亲身边……刘备忘我地端详着,忽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这可恶的劳什子,谁要谁捡去!”说着,举起阿斗像扔一个皮球似的朝草丛中扔了出去。
“啊!主公这是做什么?!”
赵云等诸大将一时间捉摸不透刘备的心思,只顾得手慌脚乱地将哇哇啼哭的阿斗从地上抱起来。
“休得哭闹!快带他一边去!”刘备说道,“各位想想,赵云乃我玄德股肱之臣,是这个世上不可再得之良将啊!如今却为了这个不谙事的乳儿,险些战死!一己之子还可以再生,一国之良将又如何可再得?再说,此地毕竟是战场,乳儿的哭声只会使我这个凡夫愈加心神不定,所以才宁愿舍弃他,是不想因他误了大事啊!众将不要怪罪我。”
“……”
赵云将前额匐到了地上。他感动得五体投地,刚刚脱难的那番惊险和劳顿早已抛到了天外,心里暗暗自誓,为了这样的明君,即便万死也无怨!中这样描写道,赵云再三叩拜,口中称:“云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主公之恩”,随后才退下。
却说这边曹操下了景山。
帅旗和军旗漫山遍野飘扬,将云霞遮蔽得仿佛是从山谷间挤出来一抹似的。铜锣金鼓催人疾进,曹军人马撒着欢从四面八方向前扑去。曹仁、李典、夏侯惇、乐进、张辽、许褚等各大将军,也率领着麾下马步兵卒,汇成一股洪流,尽朝着长坂桥方向疾追而来。
“赵云逃窜的方向一定就是刘备所在方位!”曹军似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故此不遗余力集中全军兵马向长坂桥猛扑过来,意欲给予刘备势力以最后一击,彻底歼灭,收取最大的战果。
正疾进着,忽见文聘及其人马狼狈不堪地溃退下来。上前一问,文聘答道:
“我等追击赵云一直追到长坂桥畔,刘备麾下一员名唤张飞的猛将,三头六臂,手执丈八蛇矛立马桥上,模样煞是唬骇人,我军不敢妄进,方使得赵云得以逃脱……”
许褚、乐进等听了文聘的话,个个咬牙切齿,激愤不已道:“真是胆小如鼠之辈!那张飞任是天魔鬼神般武勇,凭我数十万大军,加上丞相威名,对方仅只一人,却反弄得如此溃败,岂不叫人笑话!瞧好了,待我等立马将其擒来!”
诸将说罢,争先恐后地催马来到了长坂桥西。
眼前横亘在河上的这座桥,是隔河相望的两军之间唯一的屏障,自当重兵云集,严防死守——却不知道究竟为何,但见河水清流而潺淙,垂柳无风而摇曳,煦愉的阳光慵懒地照在桥上,桥上却只有一骑人影,孤零零地踞守在那里。
“咦?”
诸将心中生疑,于是放缓了马速,慢慢行至桥口。细细端详,只见一员武将生得魁伟无比,一杆丈八长的蛇矛横在胸前,盔甲解下搭在马鞍上,两腿夹紧马肚,瞪着眼睛睨视前方,那马则是四蹄抓地,一副跃跃欲骋的模样——他纹丝不动,口中无语,却是威怒凛凛,杀气逼人。
“啊,张飞!”
诸将不由脱口而出。坐下的战马或许是觉察到了主人内心的恐惧,也情不自禁地蜷起蹄子向后退缩着。
“……”
张飞依旧一言不发,两眼瞪得跟铜铃般,鬓发像炸开似的朝左右两旁张开,倒竖虎须,牙齿紧咬着厚厚的双唇,眉、眦、头发,尽向上竖立起,好一个怒发冲冠的模样。
“那便是燕人张飞哩!”
“知道。便是张飞又怎的?”
“敌将只有一骑啊……”
“那好,冲!”
诸将相互激励着,终于稳住马脚,整齐了步伐,一齐踏上长坂桥。
就在这个当口,“将军且慢!”有人从后面制止住他们,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李典、曹仁、夏侯惇等众将挤过众多人马,赶了上来。“丞相有令,切勿轻举妄动,以免中了敌军计谋!”
命令很快传开来。诸将并手下人马分立于桥畔左右,让开中间一条路,一时间熙熙攘攘的兵马和军旗等在桥口挤不下,便沿着河岸排得满满登登。
不一会儿,从中军后方涌来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旌旗和五彩幡飘扬,中央一员大将,只见他白马金鞍,两旁是擎着白旌黄钺的近侍护卫着,头上顶一把青罗伞盖,伞盖上面镶嵌着珠冠,巍然高耸,在风中轻轻摇曳,威风天地。原来此人便是曹操。
“万万不可轻进,不然便中诸葛亮的诡计了,桥上的匹夫只不过是敌军的诱饵,对岸树林中必定埋伏有兵马。”
曹操先止住意欲上前的众将,随后望桥上的张飞睨视了一眼。
张飞一动不动。
他气势昂昂,如炬的眼睛射出两道火焰似的光,大声呼喝道:“前面来的,可是敌军主帅曹操?俺乃刘皇叔的结义兄弟,燕人张飞是也!快快上前来,俺与你决一胜负!”
声若虎豹之吼,透着杀气,又如霹雳落下,激起河水阵阵波漪。簇拥在曹操身旁的亲卫兵们不由自主擎翻了伞盖,也顾不上白旌黄钺的威仪了,登时两腿发颤,乱了阵脚。那张飞的虎豹之威远在数万曹军之上,只见曹军将士无不失色,惊恐万分。
站在前面的曹操回过头来对主将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关羽就曾对我说过,他有个结拜兄弟名唤张飞,自己跟张飞简直不能相比,张飞一怒冲入敌阵时,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你等一定也听说过张飞的名字,看来名不虚传,果然是员叫人畏惧的武将!”
曹操说着,免不了惊叹几声。
却不料身旁一员名叫夏侯霸的大将甚是不服气,他大叫道:“什么惧不惧的!我倒要叫丞相看看,曹军麾下还有比张飞更猛勇的人!风遗尘校对。”
说罢,拍马上前,马蹄嘚嘚嘚地跃上长坂桥,来到张飞近前。
张飞嘴巴一咧:“孺子,你来了?”
话音刚落,蛇矛一挥,只见天地间闪过一道雷光。霎时间,夏侯霸的魂魄已经飞出窍,从马上撞落下来。
眼见夏侯霸死于非命,数十万曹军彻底动摇了。曹操见军心已乱,于是慌忙向诸将下令:“退兵!”
退兵——各路兵马一听后退命令,登时如山崩洪泻一般争先恐后掉头逃窜,个个只觉得张飞在身后追赶自己,受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心理驱使,曹军上下一片混乱,自相践踏,弃了矛、丢了枪、掉了盔、落了甲的不计其数,还有被自己人踩伤被马蹄踏死的,呼天抢地,惨叫声不绝于耳。
事态至此,显然已经无法控制了,曹操自身也被急着逃命的己方人马冲撞得东倒西歪,胯下坐骑受到惊吓狂奔起来,令曹操冠簪落地,蓬头散发的。身边的近侍早已是乱作一团,自顾不暇。
张辽见状,赶忙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曹操坐骑的缰绳,咬牙切齿地嗔怒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只区区一员敌将,我军何至于如此狼狈啊!”
曹操方才恍如大梦初醒,急令全军稳住阵脚,停止后撤。稍稍停了片刻,曹操尴尬地自我解嘲说道:“我岂是害怕区区一个张飞?只因刚才隐约看见对岸的树林中人影晃动,我疑他有伏兵,恐又是诸葛亮的诡计,出于慎重所以才命军队后退的。”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扬起一片烟尘,像是恰好替曹操解围似的,原来敌军已一把火将长坂桥烧了个干净,然后引兵退去。
曹操听得报告,遂又改变了号令:“既然断桥而去,一定是剩余兵马不多了。立即命人架起三座浮桥,乘胜追击刘备!”
再说刘备主从败将残兵一行原来打算奔江陵去落脚,如今眼见情势极为不利,看来根本无法到达,于是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日夜兼程,经沔阳往汉津方向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