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竿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吉川英治 本章:第四十九章 一竿翁

    黄盖在病榻上躺了四五日,每天除了喝少许薄粥,日夜呻吟不止。

    “唉!黄将军真是够倒霉的。”

    众将络绎不绝地前来探视,纷纷为黄盖伤心落泪,有的甚至还对周瑜的薄情寡义流露出愤怨。

    平素与黄盖感情甚笃的心腹谋士阚泽也前来探视,一见黄盖这副模样,情不自禁溢出两行无声的泪水。黄盖屏退左右,挣扎着撑起身子说道:“你来了?此刻见到你比见到任何一个人都高兴哩!”

    阚泽满脸悲伤,问老将军:“将军以往与周都督可有什么过节恩怨?”

    黄盖摇摇头:“没有,我与他没有任何旧怨……”

    “如此说来,周都督对将军的责罚未免太过严苛、太不合情理了!令旁人不由得不生疑啊……实在是做得太过了!”

    “唉,除了你还没有人说得如此中肯,我真期盼有人能说句公道话哩。”

    “将军,依我看来,那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严责和屈辱,莫非是一出苦肉计?”

    “嘘!小声点!……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以周都督那日不同寻常的激愤样子,还有那样严苛的责罚,不由得不让人感觉蹊跷……再想到平素将军与周都督交情不差,便已经猜到八九分了……”

    “噢,阚泽,好样的,观察得很仔细嘛。老实说,正是如此。黄某虽不才,侍奉东吴三代主公,蒙受莫大的恩泽,如今即使豁出这把老骨头,我也死而无憾!所以,我便主动向都督献上一计,为瞒过军中自家人,甘愿领受一百杖责……为了东吴早日破敌,这点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啊……如此绝密之计谋将军只对阚某一个人和盘托出,难道欲委阚某为心腹前往曹营?”

    “正是!正如你明察的一样。除了你,我还能向谁吐露如此重大的机密?如此重任,非你莫属啊!”

    “多谢将军对阚某深信不疑,真乃知我者也!”

    “那你去还是不去?”

    “大丈夫既得知己垂信,岂能不持义守信、辜负知己者一片真心哩?男儿在世,既仕主君,得以佩剑驰骋天下,若不能建功立业便老朽而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哩?何况老将军尚且能为国慨然捐躯,我等小生又岂敢吝惜自己的微命呢?”

    “太好了!”

    黄盖牵过阚泽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不觉潸然泪下。

    “事不宜迟,拖久了恐贻误良机。将军既然心意已决,可立即修书一封给曹操,末将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送至江北。”

    “哦,书简早已写就了藏在这里哩。”

    黄盖说着从枕下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交到阚泽手上。阚泽接过来,若无其事地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入夜之后,悄然潜出吴军营地。

    过了几天,曹军的水寨旁突然出现了一名独钓寒江的渔翁。

    悠悠千里大江两岸,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及百姓早已对兵火连年习以为常了,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便会有不少人出没江上,或垂钓,或撒网,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这次,神经绷得紧紧的曹军哨兵却颇感觉异常——这个渔翁实在靠水寨太近了。

    “这家伙发痴呀?怎么好像怪怪的。”

    于是纵轻舸飞驶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他擒住,拖到了岸上。

    执事厅的一室,侍臣点燃烛火,曹操从寝室走出。由于正是半夜三更,更是平添了一股威严森森的气氛。

    “一个名叫阚泽的吴军谋士化装成垂钓渔翁,说是要谒见丞相,有要事相告。”——这个令人吃惊的报告,将曹操从睡梦中惊醒。

    被寨子哨兵拿捕的渔翁,一带到曹军营中,立即便爽气地向曹兵主动招供出他是吴军的谋士阚泽。

    不多一会儿,一名衣衫褴褛的垂钓渔翁被部将簇拥着带到曹操面前。不愧是位不凡的人物,只见他在台阶下端然而坐,丝毫不为四周慑人的氛围惧怕。

    曹操厉声喝道:“我与东吴旦夕交兵,你身为敌国的谋士,为什么跑到曹军营寨来,难道你疯了么?!”

    “……”

    阚泽默默地盯视着对方,随后咧开嘴唇吃吃笑了。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一直闻听说曹丞相如何爱贤求才,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一见,却完全不是如此……唉,黄盖将军也太缺乏识人慧眼了罢,竟然对此等冒牌的英雄仰慕不已,真是大错特错啊!”

    他自言自语地悲叹道。

    曹操皱起眉头,心想眼前这个怪汉究竟有何用意,因此使劲克制住自己没有发出火来。他和颜悦色地说道:“敌国谋士孤身一人,而且装扮成渔翁的模样前来我营寨中,我自然要弄清楚他的真意,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话?”

    “这个自然不错。可是丞相,我拼了性命冒死才来到这里,你为何却劈头骂我疯了?对一个抱定必死信念、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人,你的揶揄怎不令人泄气?故此我才忍不住叹息呀!”

    “剿灭东吴,这是我毕生的夙愿,只要能够达成此一愿望,我愿意为刚才的失礼向你赔罪,洗耳恭听你有何见教。”

    “对丞相而言,这可是从天而降的美事,自然得洗耳恭听啰——东吴黄盖,字公覆,乃吴军粮草总管,目前驻扎三江营中兼任先锋大将,此人仕吴三代,功劳卓著,忠节之名也是世间有所耳闻的。数日前,只因几句话忤逆了周都督,竟遭到当众羞辱,在诸将士面前被杖责百下,可怜他老迈之躯直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数度昏厥!在场的诸将不忍卒睹,私下里均对都督的薄情寡义愤怨不已。我与黄盖相交多年,情同手足,故老将军于病榻之上一面痛苦呻吟,一面手书书信一封交与我,希望我设法与丞相互通声气。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对周瑜已恨之入骨,早晚欲报仇雪耻。黄盖目下司职粮草总管,只要丞相一句话,不日即可将吴军兵粮武器等尽数装船,投效丞相麾下。”

    曹操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从头至尾听得仔仔细细,待阚泽说完边迫不及待地问道:“嗯……那么黄盖的书信现在何处?”

    “我带来了,藏在内衫之中。”

    “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请丞相过目。”

    阚泽将书信交到侍臣手中,传到了曹操面前的案桌上。

    曹操展开书信,看了十几遍,忽然握紧拳头朝案桌上猛地一击:“你们太小瞧我了!用这般苦肉计焉能骗得过我曹操?这摆明了是个骗局!来人!将这个海蛆一样的糟老头给我拉出去斩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黄盖的书信一把扯得粉碎。

    孰料阚泽非但面无惧色,而且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丞相也未免太谨小慎微了吧!倘若欲取阚某头颅,我随时奉上便是,又何必夸大其辞、无辜加罪于阚某?!唉,想不到传闻中的曹操竟是如此小人!”

    “住嘴!竟敢用这种小儿把戏来诓骗我,砍下你的首级来提振我军雄威,正是我总帅的职责所在,有什么好奇怪的?!”

    “阚某不是笑丞相,而是笑黄盖啊,没想到黄盖对丞相评价过高了!”

    “休得花言巧语来糊弄我!我自幼熟读兵书,深得孙子、吴子之神髓。换了别人或许会上当,我曹操岂会落入黄盖与你之流的圈套!”

    “那便愈加可笑了!既然丞相自幼熟读兵书,萤窗雪案,为何却对阚某带来的书信真伪难辨、不明真相哩?世上还有比丞相更加令人可笑的傲慢自大的人么?”

    “好好,我便说出黄盖书信中的破绽,教你死而无怨:倘若黄盖真像信中所说真心投降,势必与我明约来降的时日,为何书信中却一个字也未提及?这便是他根本不是出于真心,而是一场骗局的证据,幸好我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这倒奇了,亏你不惶恐,还敢说自己深得兵书之神髓!我看你只是囫囵吞枣、生吞活剥而已,根本不晓得活学活用,简直比不学无术更加糟糕!像你这般毫无慧眼之人,虽统帅百万大军,一旦遇到东吴周瑜,必被他擒了去!还不如及早收兵吧!”

    “什么?!你说我会败给周瑜?”

    “当然。只读了一点点兵书便骄慢不自知,不懂得深入研究兵理,连识别一封书信真伪、分辨一个使者话的能力都不具备,如何能战胜东吴的新锐才俊?”

    “……”

    曹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咬住嘴唇,若有所虑地重新打量着阚泽。

    阚泽一指自己的脖颈,咄咄逼人地喝道:“要杀便杀,快点动手吧!”

    曹操却摇摇头:“不,先留下你的性命——你说我曹操必定战败,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若说得有理,我自然敬服。”

    “哼哼,你这种根本不懂礼遇贤士的人,我再多说又有何意义?”

    “我曹操愿为刚才失礼的话向你道歉。请说出你的高见吧。”

    “丞相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约期’的古语?如今黄盖对周瑜深恶痛绝,才决心背弃自己已侍三代的东吴来投丞相麾下,倘若约定时日期限,到时又突生变故,急切下不得手,无法如约前来,这里反来接应,事情必定败露,丞相心里也定会疑神疑鬼,则非但不能与丞相同心同德,更恐退无退路,自身难保矣。故此才不明约时日,只觑准了机会,便可行事,此乃黄盖将军真心投魏的明证,也足见其谋事周到,深谙机谋之道啊!孰料丞相却反因此而生疑,不能明察,真令人遗憾哪!”

    “说得有道理!”

    曹操闻言,不住地点头:“我见事不明,误犯尊威,请原谅我一时失礼!”

    说罢,曹操命人取酒设宴款待,并以宾客之礼恭请阚泽上座。酒至半酣,曹操又不断地向阚泽征询意见。

    正说话间,一名侍臣突然从外面走进来,向曹操衣袖里塞进去一封书信样的东西,随后悄然退下。

    阚泽暗喜:一定是混入吴国的蔡和、蔡仲写来的密函,向曹操报告黄盖受刑之事。

    心里如此想,表面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仍频频举杯欢饮,同时继续说着里应外合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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