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禁苑珍禽的啼鸣,天子并没有露出笑容。
帘前的鲜花开了,天子依然忧郁得不发一言。
今天,天子终日坐在禁宫里,郁郁寡欢地沉思着。
三名宫女点亮了昨晚留下的蜡烛。
天子的脸色更显得阴暗。
伏皇后轻轻地问道:“陛下,您为何如此忧伤呢?”
“朕的前途不用担心,但我一想到国家的前途,就夜不能寐。……哀哉!我原来是因为前世做了什么不德之事而出生的吧?”天子说到此处,不由得泪如雨下,“朕自即位以来,没有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逆臣之后又出逆臣。先是董卓大乱,接着又是李傕、郭汜之变。原以为定都许昌后会有转机,谁知现在又出了个曹操。他对朕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所做的每件事都使庙堂之威严重坠失。”
伏皇后陪着天子一起流泪,烛光照在她白嫩的脖颈上,越发显得暗淡了。
“现在的状况是庙堂上空谈朝政,而相府则掌控着朝廷的命令。公卿百官们的心中只惮于曹操的一颦一笑。宫门内没有一人具有直臣的襟怀。连朕身在殿上都感到如坐针毡。啊,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受虐受辱的苦日子?汉室四百年,难道最后没有一个忠臣吗?朕并不为自身叹息,而是为汉室行将寿终正寝而悲。”
这时,帘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天子和皇后赶紧闭口不语。
所幸来者不是外人,而是伏皇后的父亲伏完。
伏完道:“陛下,叹息无用。这儿有臣伏完在,陛下勿忧。”
“国丈,你也知道朕之心事,所以才出此言的吗?”
“许田射鹿之事,作为朝廷大臣,哪个见之不切齿痛恨?曹操的犯上之心昭然若揭。那天,他竟敢冒犯陛下,接受众人‘万岁’之呼,其意在向众臣显耀威势,试探他们对自己的忠心。臣早已看透了这种奸计。”
“国丈,说话声轻一点,禁宫里到处都是曹操的耳目,还是小心为好。”
“陛下,无须担心。今晚,臣已让宫中的侍从和当值之人离开这儿,只留下少数忠良之人远远地在外守候。”
“那我首先想听听你心里的想法。”
“臣若非皇亲国戚,即使心里有话也断不敢轻易出口。”说到此,伏完话锋一转,第一次向天子说出了降伏曹操的心里话。天子的心被深深打动了。
伏完又道:“臣年老体衰,也无威名,现已难当大任。若论能为朝廷剪除曹操者,非车骑将军董承莫属。陛下可速召董承,授其亲笔密诏,董承定会奉诏行事。”
此事极为重大,更是秘中之秘。
天子经过深思熟虑,亲自咬破御指,用指血在白绫上写下了密诏。然后命伏皇后将密诏细密地缝入玉带的紫锦夹层,准备择时交给董承。
第二天,天子悄悄地下诏,召见国舅董承。
董承自天子长安即位以来一直在其身边担任禁卫要务,即使在发生长安之乱,朝廷流离失所的困难时期,他也一直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朝廷,是御林军的元老。
“陛下,您为何事召见微臣?”董承急急地进宫后问道。
天子被他这么问来,一时难以直言,只好改口道:“国舅,你身体一直都好吗?”
“臣沐浴圣恩,一切都好,现在正安享晚年。”
“你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其实,昨天晚上我和皇后谈起了你。那时长安陷落,李傕、郭汜又领军沿路追赶,当时真是苦不堪言。我想起你的护驾大功,就禁不住流下泪来。想想直到现在,朕也没有给你多大的恩赏和酬谢。国舅,从今以后,你不可再离开朕的左右了。”
“陛下实在过奖了,臣愧不敢当……”
董承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少顷,天子由董承陪着,穿过殿廊,来到御苑游玩。接着,他们又谈起了从洛阳到长安又到许昌,几度迁都的种种艰难。
天子真切地感叹道:“朕想,我们汉室虽然几经危亡深渊,但到现在却能完好地保存国家宗庙,全赖朝廷有像爱卿这样的忠臣。”
天子迈着玉步,又和董承走上太庙的石阶。
进入太庙后,天子直接登上功臣阁,并亲自焚香,恭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这儿是祭祀汉室历代祖宗的灵庙。左右两壁挂着自汉高祖以下二十四代皇帝的御像。
天子正襟肃然,对董承认真地说道:“国舅,朕的先祖是从何处起事,创下这番基业的?朕为了学问特来请教。请国舅把此事的由来告诉朕。”
董承听了慌作一团,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您是在和微臣说笑话吧?”
天子敛容,正色道:“圣祖的御事岂能戏言?请快快讲吧。”
董承迫不得已,只得侃侃而谈:“高祖皇帝出身泗上亭长。他手提三尺之剑,斩白蛇于芒砀山。纵横于乱世,三年灭秦,五年平楚,开创了大汉四百年的统治,创下了万世不变的基业。——臣不敢信口乱说,只能说些儿童走卒都知道的历史常识。”
天子听后,仿佛自责般地潸然泪下。
董承惶恐地嗫嚅道:“陛下为何如此悲伤?”
天子叹道:“刚才听爱卿说了祖先的事迹,想到先祖的子孙中竟有像朕这样的懦弱之人,所以朕为自己而悲。国舅,请你再对朕说说,教训教训朕。你看,位于高祖皇帝画像两侧的人物都是些什么人?”
此时,董承也已觉察到天子有着深沉的忧虑。但面对天子肃穆的目光,他又感到身体僵硬,差点说不出话来。
天子指着墙上的画像,再次要求董承说明侍立在高祖皇帝两边的人物究竟是些什么人。
董承小心地回答:“自然是张良和萧何。”
“嗯。那么张良和萧何凭什么功劳能站在高祖的身边呢?”
“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萧何则制定国家法令,安定百姓,重视治安,严守边防,高祖也时常称赞他的德政。所以高祖有什么事必定请这两人随侍身旁。有鉴于此,后世的皇帝们将二人推崇为建业两功臣。在画高祖皇帝像时,命令画工在高祖左右画上张良和萧何两位功臣吧?”
“原来如此。像这二位大臣,也可称得上真正的社稷之臣了。”
“是……”
董承拜伏在地,只听得头顶上传来天子的叹息声,似乎又在内心自责了。天子突然弯下腰来,一把拉住了董承的手。
董承大惊,一时手足无措,感到非常狼狈。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天子的低语:“国舅,你从今以后,也要经常站在朕的旁边,像张良、萧何那样勤勉有为。”
“陛下的圣恩,臣愧不敢当……”
“你不答应吗?”
“臣岂有不从之理。只是臣本愚驽之才,又无寸功,只怕最后白白地随侍陛下而有辱这份殊荣。”
“不,不,往年长安大乱时,朕在逆境中沉浮,是爱卿救朕于水火之中,立下了赫赫功劳,朕时刻铭记在心,对此大功,朕将何以为报呢?”
天子说着,脱下身上的御衣,再加上玉带,赏赐给董承。
董承受到天子过度的恩宠,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他拜受了天子亲赐的御衣玉带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禁宫。
曹操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天子和董承的举动。这无疑是他接到了密报。
“那么一定是……”
曹操那对细小的眼睛里中闪着荧荧的锐光,他看向一处,紧咬着嘴唇,心中陡起疑云。
宫中正在发生什么事?虽然没能亲眼所见,但他凭自己的想象,似乎有所察觉。于是当机立断,突然命令下属备好车马,自己匆匆忙忙地进宫面见天子。
一到禁卫宫门,他就像对家臣一般讯问卫府的官吏:“天子今日去何处台阁游玩?”
那位官吏恭敬地回答:“刚才去了太庙,还登上了功臣阁。”
曹操一听,脸上顿时显露出果如所料的神情。他立刻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急急忙忙地向宫中跑去。
事有凑巧。
当曹操跑到南苑中门时,正巧碰见了从那儿刚退出的董承。
董承一见曹操,吓得脸色一下变白了。他一边慌忙用衣袖把抱着的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掩盖起来,一边躲到苑门旁边。
董承呆呆地站着,他浑身颤抖,惊恐万状。
“哦,是国舅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曹操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董承步步逼近。
“是丞相吗?我总想问候您,今天碰巧见到了,真是太好了。”董承不得不用套话应对道。
“我也时常想问候国舅。”曹操若无其事地点着头,含笑问道,“今天为何事进宫?”
曹操明显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董承。
“这个嘛,其实……”
董承心绪很乱,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很快就有了反应,“今天天子下诏说要见我。我不知何事,于是赶紧进宫拜见。没想到天子赏赐我一件锦绣御衣和一条玉带。我受天恩深感惶恐,所以赶快退出宫门想早点回家,恰巧在这儿和丞相碰上了。”
“哦,是天子赏赐你御衣和玉带吗?这可是现在最荣耀的好事了,可是你有何功劳能得到那么大的荣誉呢?”
“当年,从长安迁都时,微臣挺身而出杀贼护驾,立下了功劳。天子经常想起这事,所以今天特地召我进宫赐赏。”
“怎么?那时的恩赏今天才赐吗?……虽然如此,总还是有些迟了。陛下亲赐自己的御衣、玉带,这可是例外的隆恩,是无以复加的最高荣誉。”
“微臣德薄功微,得此御赏真是皇恩浩荡,所以微臣伏地感泣。”
“不管怎样,我还是真有点羡慕你的。能把那御衣和玉带给我看看吗?”
曹操说着,伸出手来逼迫董承就范。他注视着董承,似乎在观察他的脸色变化。
董承从头到脚全身都在颤抖,即使想走也迈不开步子。
今天,在功臣阁里,从天子的脸色来看,事情不同寻常,从天子讲的话来分析,其中暗藏玄机。董承察觉到今天发生的事绝不是件平常的小事。在天子所赐的御衣和玉带中会不会秘藏密诏之类的东西呢?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最害怕的危险,所以当曹操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只感到后背上直冒冷汗。
“请丞相仔细看看吧。”
董承被曹操逼迫得无计可施,只得双手捧出御衣和玉带。
曹操很随意地一下子打开御衣,先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套在自己的外衣上,并系好玉带。他回过头对左右的下臣们问道:“怎么样?合不合身?”
在场的人没人敢笑,只是讨好地说道:“看来很合身。非常好。”
曹操独自一人微笑着,似乎兴致很高。
“国舅,这两样东西我喜欢就给我吧,以后我有什么可替代的礼品再让给你。”
“这可不行。这是天子特意赏赐给我的宝贝,不能给您。”董承脸色一变,严肃地说道。
“那么,天子和国舅刚才有没有在一起密谋什么?”
“如果丞相一定要怀疑我,那我就把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献给您吧。”
“啊,不!我只是开个玩笑。”曹操突然打消了刚才的念头,“怎么能荒谬地横夺别人的赏品呢?我刚才所说不过戏言而已。”曹操说着,把天子恩赐的两件礼物还给董承,自己则朝着宫殿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