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过,当枝头的梅花绽开花蕾时,董家的每个人也终于舒展了愁眉。最近,主人董承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时常可以看到他在春色初上的花苑里逍遥漫步的身影。
“……雁归燕来,春天已经来到了,没过多久,吉平将会带来好消息了吧?”
董承的面色红润,眉宇间也充满了希望。
(如果给曹操服一剂毒药,他就一命呜呼了。)
正月十五之夜,吉平的轻声低语还不断地在耳边回响。他对实现这个目标充满着期待,甚至觉得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也变得热血沸腾,充满着青春般的活力。他尤其感到天地间的阳气正在不断地催生。
今晚用完膳后,他独自一人去后苑欣赏挂在疏梅之上的明月。
微微的熏风穿过梅林,董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一对男女正在如诗般的美丽风景里约会。
两人忘情地喁喁私语。暗香疏影——两个人影自然也是其中的影像。而董承则伫立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之下,所以他们一点也没发觉董承的存在。
“真像是一幅画……”
董承轻轻自语着,从远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春月融融,仿佛给那对男女的身影披上了一层薄绢。男子脸朝着后面,大概是有点害羞,他低着头咬着手指甲。女子与男子背靠背地站着,看着那儿的梅花。这时,女子突然转过身对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最终却耸了耸肩,连连摇头。
“你讨厌我吗?”
女子心一横,投身于男子的怀抱,深情地望着他。
刹那间,董承衰老的身躯内突然涌起年轻人才有的热血,他狂怒地大声吼道:“你这不义的家伙!”
那对男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破了胆,慌忙想要逃离现场。
当然,董承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花苑内出现刚才那一幕诗情画意的景象。因为女子是他住在后阁的秘妾,而男的则是在病室里侍候他的小奴仆庆童。
“你这个坏小子!不,你这可恶的家伙!”
董承一把抓住正要逃跑的庆童的后脖颈,大声地对府里的人喊道:“来人哪,带着木杖来!带上木杖和绳索!”
家臣们闻声赶来,董承浑身发抖地吩咐家臣们用木杖狠狠地杖笞这对狗男女。
结果,秘妾被杖笞了一百下,庆童被杖笞了一百多下。
董承似乎还不解恨,又命人把庆童绑在树上,把秘妾关在后阁的一间房间里监禁起来。
董承道:“今晚我累了,先去睡觉。”
他准备到明天把这对男女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作处理。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庆童用牙齿咬断了身上的绳索逃跑了。
他翻过高高的石墙,好像有目标似的在深夜的黑暗中飞跑。
“看着吧,你这个老东西!”
庆童用仇恨的目光回望着董承的府邸。他只不过是董承花钱买来的奴隶,主仆之间谈不上有很深的情义。然而庆童天生俊美,所以甚得董承喜爱,经常在他身边伺候。这是家人们都有目共睹的事实。
尽管如此,此时的庆童却是满腔的怨愤,企图对主人进行可怕的报复。不一会儿,他就奔向丞相府,向曹操告密去了。
在这寂静的深夜,有人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一个狂奔而来的俊美小童一边敲门,一边叫道:“我要举报能令天下大乱的大事,我知道有叛贼要谋害丞相。”
丞相府的官员在睡梦中被敲门声所惊醒,当他们听到这个惊天消息后不由大吃一惊。
更让他们感到惊愕的是,曹操听到门吏的报告后,竟然出来亲自审问庆童,听他供述董承一党的阴谋。
为了证实事情的可靠性,曹操故意对庆童威胁道:“你对主人的大事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你是不是也是他们一党的?”
庆童听了,慌忙摇头否认道:“请不要说这没影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经常来董家的太医吉平和我家主人很蹊跷地在说些伤心的事情。两人一边叹息,还一边哭泣。我隔着配间的垂帐,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密谈的内容不就是约定给丞相下毒,他日置丞相于死地吗?……我当时听了吓得浑身发抖,我偷看到主人的脸色,不知为何他会变得那样可怕。”
虽然曹操始终不动声色,但可以明显感受到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他对阶下的家臣们吩咐道:“在把事情弄清楚之前,先把那个童仆藏在府内。另外,关于这件事,一律不得外传。”
接着,他又对庆童说道:“他日若能证明你所说的是事实,我会对你重赏的。”
接下来的几天,丞相府上下虽然照常如初,但似乎笼罩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可怕气氛。
大约四五天后的一个清晨,一骑使者突然赶到吉平所在的太医院,对吉平说道:“从昨晚开始,丞相的老毛病头风病又犯了,到今天早晨还在不断地痛苦呻吟。这么早来叫您实在抱歉,还是请赶快去出诊吧。”
吉平听了心中暗喜,“这下可好了。”但他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随后就到。”
他让使者先回去,自己偷偷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藏在药箱底下,然后带上一名随从骑着毛驴向丞相府走去。
曹操横卧在床,正急不可耐地等着吉平的到来。
他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一边看着吉平的脸色,无法忍受地急叫道:“太医,太医,赶快调制平时使用的良药,止住我的疼痛。”
吉平诊了一会儿脉后说道:“啊,还是老毛病,脉象也没有变化。”
吉平来到配间调制药方,一会儿捧出一罐热腾腾的煎药,跪在曹操横躺着的病床旁,说道:“丞相,请快快服药吧。”
“……药吗?”
曹操支起一条腿,只坐起上半身,看着从药碗中冒出的汤气,自语道:“这药的气味不对,和平时用的药不一样啊。”
吉平听了,不由得吓了一跳,为了不让曹操看到自己两手捧着药碗发抖的窘态,他表情沉稳地回答道:“我一心想治愈丞相的病根,便重新去采集了媚山的草药,并在这汤药里加了其中的一味药。丞相闻到的,就是那种神药的气味。”
“神药……你胡说,是毒药吧?!”
“哎?”
“你自己喝,你先喝下去试试看……为何不喝了?”
“……”
“你给我说说为何药是这种颜色!”
曹操未及起身,突然飞起一脚带起药碗踢中了吉平的下颚。
“快把这个庸医抓起来!”
随着曹操的一声怒吼,一伙卫兵应声冲进屋内,把吉平全身捆绑起来。
吉平五花大绑着,被武士和狱卒们拖到丞相的花苑里。
“老实交代!”
“你是受谁的指使,要对丞相下毒的?”
他们把吉平倒吊在树枝上,反复地拷问着。
“不知道,不要白费心机了。”
吉平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曹操见此情景,对侍臣命令道:“这样不会使他轻易开口,把他带到这儿来!”
曹操在听诉阁里设座升堂,他突然瞪大眼睛睨视着跪在阶下的吉平,喝道:“你这个老东西!抬起头来,你作为一个太医竟敢对我下毒,这不是一般的阴谋,你必须说出在幕后唆使你的人来。只要你肯坦白,我就饶你一命。”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说得太滑稽了,所以我只好笑了。想杀死你的岂止我吉平一人?你这个犯上作乱的恶贼,要对你寝皮食肉的人满天下都是,要我把这多么人一一列名告诉你吗?”
“你这个饶舌的庸医,今天必须老实交代,否则对你不客气。”
“多问无益。”
“看来刚才的拷问还不够,是不是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既然事情败露了,只求一死,你干脆把我杀了吧!”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狱卒们,你们把这个老家伙打得他毛发脱落为止,只要留口气就行。”
狱卒接到曹操的命令后,就使尽一切办法,毫不留情地痛打吉平。
吉平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但他从容沉着的态度没有改变。
相反,旁观的人无不对此感到惨不忍睹。曹操害怕这样过度的拷打,反而会使臣下对自己产生怨恨和厌恶,于是他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说道:“让他下狱,给他上药,只要不是毒药就行。”
其后一连几天,曹操又指使臣下在狱中对吉平加以苛责,但吉平就是一言不发,只是他的肉体在百般折磨下像干鱼般地逐渐萎缩。
“必须改变策略!”
曹操按照自己设想的计策,对外宣称近日偶患微恙,但已痊愈。为了让大家看到自己愈后的健康状态,于是向众多知己广发请柬。
那一晚,丞相府前车水马龙,参加宴会的宾客们纷至沓来。丞相府的群臣们也一起参加陪席。大堂的朱栏上和步廊檐下连排挂着烛光辉耀的大红灯笼。
今晚的曹操身姿格外矫健,他走到宴会厅亲自招待客人,宾客们也惬意地陶醉在丞相府乐师演奏的雄壮的乐声中。
有人谀言道:“宫中的古乐也不错,但还是丞相的乐师技高一筹。他们在乐谱里增加了新味,没有哀调,听后就感到心胸开阔,这样喝起酒来就必须用大杯干了。”
另一人补充道:“乐谱也许是丞相的乐师谱制的,但是今天的诗歌听说是丞相亲自作的。”
“噢,丞相也会作诗吗?”
“你不要说这种迂腐的话,曹丞相的诗很早就出名了,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诗人。”
宾客们就这样互相交谈着,一时间灯红酒绿,欢声四起,宴会气氛正浓。正在这时,曹操起身招呼道:“刚才演奏的都是我们武夫的武乐,没有多大的意思。为了博得各位一笑,等会儿让大家看一个怪物,怎么样?权作给大家醒醒酒吧。”
说完,曹操对身边的侍臣轻声地吩咐着什么。
来宾们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余兴节目,所以都对曹操的话报以掌声。大家等待着最终把酒兴推向高潮的时刻的到来。
但是,不久出现的景象却令人大为惊骇,只见登场的却是十名狱卒和一名被粗绳绑着的罪犯。
“……”
宴乐之堂在刹那间变成了坟场之穴。
曹操高声说道:“诸位爱卿,这个现身的家伙想必大家都认识吧?他身为医官,却和恶人勾结,策划不逞阴谋,也可说是自作自受吧。现在他被我逮捕了,看看他的这种丑态,想必会扫了各位的酒兴……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还神气什么?不就是一个滑稽动物吗?”
“……”
已经没有人拍手了。不,连咳嗽一声的人都没有。
此时,吉平余息尚存,他毅然抬起无愧于天地的头颅,藐视着曹操骂道:“不知情义不是大将之德。曹贼,你为何不快把我杀了?在座的人绝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怪罪你,但是他们看到你这样无情的举动,会在无言的沉默中和你离心离徳。”
“可笑的家伙,你的所为让你落得这样的下场,还有谁来听你的花言巧语?如果你受不了牢狱之苦想早点死,那就赶快供出与你一伙的同党。好了,各位就在此好好地听听吉平的招供吧。”
曹操立即命令狱卒在现场开始拷问吉平。
撕咬皮肉的鞭子声。
打碎骨头的木棒声。
吉平的身体眼看着变得像腌制品那样通红通红。
“……”
满座之人再没有一个还沉醉在酒兴里。
那几个想离座却迈不动脚步、吓得浑身发抖的正是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和吴硕四人。
曹操又对狱卒命令道:“什么,他昏过去了?往他脸上喷水,再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吉平的脸上被喷洒大量的水后又苏醒过来。他摇晃着惨不忍睹的脑袋继续骂道:“啊,我只是昏死了一次就向你求情,简直比缘木求鱼还要愚蠢。你的罪恶已超过王莽,你的奸佞早在董卓之上。现在你好好看看吧,天下所有人都想杀死你,吃你的肉,剥你的皮。”
“这样说对你没有好处,你越这样说越让你吃苦头,看你还说不说?”
曹操举起自己的鞋子狠狠地打他的脸颊。吉平再次昏厥过去。
“不要弄死他,再往他的脸上喷水!”
随着曹操的高声怒叫,参加酒宴的客人都偷偷地从厅堂的四周溜走了。王子服等四人也趁机逃到门扉旁边。
“啊,你们四个人等一下!”
曹操指着他们喝道,他的眼睛似乎直指他们的肺腑。
此时,王子服等人的后面是大量武士排成的人墙,曹操微微冷笑着走到他们面前。
“各位,不要这样急着走,现在就回到酒席上去,我们接着再开少数人参加的酒宴。喂,把这些特别的贵宾带到那个楼阁去。”
“嗨……走吧!”
一队士兵在四人的前后簇拥着——他们的身影被淹没在枪矛之林中,像押送罪犯一般向一个楼阁的门口走去。吴子兰的脚和王子服的脚明显在发抖,四个人的魂魄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少顷,曹操迈着大步走进楼阁。
由于心虚,王子服等四人都不敢正视曹操的眼睛。
“听说你们要杀害我曹操,难道不是经常聚集在董承的家中商量这件事吗?”
曹操这样一激问,无形中显露出他当年一介白面书生的本性。当初他在洛阳,曾担任过宫门警吏一职,所以对付罪犯的手段,除了巧言诱供外,就是严厉审问。
“不,不,……丞相……您好像弄错人了。”
王子服有些精神恍惚地摇头道。他似乎讨厌自己似的自打了一个耳光。
“不要再愚弄人了,我曹操绝不会被你这种小官吏的回答所骗。”
“丞相请息怒,我们在董承家聚集,只不过是平常的交往而已。”
“平常的交往,还用得着互相供拜那个血书衣带吗?”
“哎?丞相何出此言?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有这事。”
“哼……”
曹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转过脸对楼阁的入口处大声喊道:“卫兵,那个庆童带来了吗?”
“已经带来了!”
“那好,把他押到这儿来!”
“是。”
一个卫兵举起手来,台阶下有些骚动的士兵们立刻揪来那个美少年庆童,把他推到了四个人的面前。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曹操问道。
王子服和吴子兰一见,顿时大惊失色。种辑由于过度的惊愕,不由得跳起来问道:“庆童!你小子不就是庆童吗?你究竟为何事到这种地方来?”
庆童对着种辑,摆出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阴阳怪气说道:“我为何到这儿来,还不是因为你们给我这么大的关照。你们还想死不认罪吗?已经不行了,不要装出没事的样子。”
“你这浑小子,胡说些什么?尽说些没影的事。”
“如果你不记得了,可以定下心来再好好想一想。你们四个人再加上马腾、刘备一党六人,在义状上按印签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胡说!”
种辑正要向庆童猛扑上去,曹操从旁边一脚蹬在他的小腿上,痛斥道:“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我的面前还想对我的活证人动什么手脚。如果你们想痛改前非,可以在这儿把一切阴谋如实招供,否则就难保不累及你们的一门三族!”
“……”
“坦白交代!老老实实地在这儿交代一切问题,以求得我的宽恕。”
于是,四个人同时挺起胸膛大声地回答。
“不知道!”
“不清楚!”
“不记得!”
“无论如何都没这样的事!”
曹操突然退了几步,狠狠地瞪着四个人的脸。
“好了,不用再问了!”
曹操说罢,轻捷地转身离开楼阁,穿过卫兵的包围圈向外走去。
当然,曹操一走,楼阁的门口立刻被严密地封锁起来,由士兵、枪戟组成的铜墙铁壁开始昼夜不停地包围着这座楼阁。
第二天,曹操率领千余骑兵,杀气腾腾地包围了国舅董承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