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跟着萧何到了刘邦身前,先是呜呜地哭,然后就要求立刻送回栎阳医治!
但是众人都沉默着,没一个人开口回答。
薄姬道:“王妃此策不妥。从广武回栎阳,路途遥远,最快也要十五日。路上大王的伤若是出现变故,怎么办?”
戚夫人说:“胡说!我从栎阳来此,只三日。”
萧何说:“我们是快马加鞭,人歇马不歇。大王这般模样,只能乘车缓缓而行。十五日已经是保守估计了。薄姬说得有道理。”
太医说:“送回栎阳,路上十余日,遥远颠簸,缺医少药,凶险之极。若伤口更加肿胀,小人恐怕大王坚持不到栎阳,便……”
萧何问:“能不能冒险,现在就取呢?”
太医道:“接连几日,大王伤口肿胀,外围充血。箭镞所在过于靠近心脉。像这样的伤,别说下官没有治愈过的经验,恐怕翻遍医书,也难有良策。硬取,怕是会当场毙命。”
萧何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薄姬说:“左右都有性命之忧。张良您是军师,此刻乃是战时。从军事上来说,先生以为如何?”
张良道:“若暂不论大王生死,应就地医治。主帅重伤而离营,是很糟糕的。”
萧何也说:“是呀,会导致军心不稳。”
戚夫人怒了,说:“不论大王生死!张良,你是不是汉臣?”
张良平静地说:“站在这儿的都是汉臣。请夫人不要无理取闹。”
戚夫人看了几人一眼,又急又委屈,突然伏倒在刘邦身上,哭喊起来。
从殿上退下来,张良说:“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不知丞相是否注意到,今日楚军似有集结动向,而后又突然撤走了。若非彭越突然撤退,项羽此刻已经发动总攻了。是虞县突如其来的粮草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
萧何说:“那家伙自大傲慢,往往错失战机。”
张良道:“可是根据我获得的情报,楚军的右军并没有听从项羽的命令,似乎有异动。”
萧何皱眉道:“他们会来劫营?”
张良说:“我军太需要一场像样的胜利来为大王争取时间了。我有个冒险的建议,需要借件东西一用,望丞相批准。”
萧何问:“借什么?”
张良说:“大王的王旗。”
果然,钟离昧没有听从项羽的指挥,前来偷营了。可是张良早有防备,又有汉王的旗帜,楚军一看人家早有准备,而且汉王还在指挥,也就没了战斗意志,很快就撤了回去。
钟离昧浑身是血地退回楚营,项羽作势要杀他。他倒是并无惧色,说:“此番战败,确实是中了汉军的埋伏。可我在阵前遇到了周勃和樊哙的夹击,这太奇怪了。难道汉军将所有兵力移到左寨,等我们去打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连刘邦的王旗都出现在了寨中。”
众人被钟离昧说动,却不敢说话,都看着项羽。项羽微微一笑,割断了捆绑着钟离昧的绳索,扶他起来,说:“下去治伤,好生休养。”
樊哙拉着一个宦人进了张良的帐中,推在地上,一巴掌险些将他打得昏过去:“说!你主子偷偷摸摸都在干什么!”
宦人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半天,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明白。樊哙一脚将他踹开,对萧何道:“姓戚的女人已经在暗地里收拾金银财宝了。汉王还没死呢!她就在为自己打算了!”
卢绾也说:“我横竖就看她不顺眼!什么东西!”
张良问:“你们监视王妃?”
萧何说:“是我让他们去的。她有如意啊!吕王后身陷楚营,一旦汉王不测,我们能怎么办?”
卢绾说:“长子当立。自然是立盈儿为嗣。”
萧何说:“刘盈继承大位,他的娘却在敌人手里,剑架在他娘脖子上,今后的仗怎么打?”
张良沉吟道:“到了那个份儿上,恐怕除了立如意为嗣,咱们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樊哙跺脚道:“让这样一个女人掌了权,汉就完了!咱们得把汉王救活啊!”
萧何厉声道:“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戚妃挡在门口,咱什么都做不了。”
刘邦仍自昏迷,气息微弱。太医小心翼翼地敞开刘邦的衣衫,那支箭牢牢地卡在他的胸口。
萧何问薄姬:“夫人可是决定了?太医说的话不是戏言。”
张良说:“箭镞卡在大王的肋骨间,临近心脉,很是凶险啊。”
薄姬淡淡地说:“可能当场毙命。开始吧。”
就在这时,戚夫人冲了进来,叫道:“戚姬虽是女人,却不是不懂规矩。他是你们的汉王。若各位已经决定,我不拦你们。可话要说在前头,谁的主意谁负责!”
薄姬说:“此事是我的决定。与萧何、张良几位大人无关,薄姬当一身承担。”
张良犹豫了,说:“薄姬夫人,不然,还是送回栎阳吧?”
薄姬摇头道:“我意已决,责任由我承担。”
于是,太医拿过手术用的利刃,开始手术。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太医用刀垫在伤口中,微微旋转箭杆。刘邦疼得哼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太医看了看薄姬,薄姬点了点头。医师咬紧牙关,半晌,放开了箭杆。
薄姬问:“还在等什么?”
太医说:“嵌得太深了,我不敢取。”
众人一筹莫展。戚夫人在一旁冷笑。
薄姬再次问道:“送回栎阳,就能救吗?”
太医说:“我不敢保证。”
薄姬突然问:“需要怎么做?”
萧何一惊,道:“夫人!”
薄姬依旧坚持道:“请告诉我,需要怎么做?”
太医说:“并不需要特别大的手劲,待我将箭头垫起,抓住箭杆,用力拔出。”
薄姬慢慢挽起袖子,握住箭杆。
太医点点头,说:“只有一次机会。”
刘邦一声大叫!戚夫人面色煞白,愣愣地一下子坐倒在地。薄姬手里拿着短短的箭杆,箭镞赫然在箭杆头上。太医师接过薄姬手中的箭杆,细细观察,拜倒道:“大喜啊!没有留下碎片!箭镞是完整的!大王有救了!”
薄姬这才终于透了一口大气。卢绾高兴地和夏侯婴、樊哙等人拥抱。
萧何急叫:“等等!”
众人一愣,只见刘邦面色如霜,双眼紧闭,生死不明。
情势危急,刘邦大帐外齐刷刷地跪了一片,都是外臣和武将。周勃、陈平、樊哙等人皆在。
帐内,刘邦脸如死灰,已是没气了。太医放下刘邦的手腕,摇了摇头。
戚夫人立刻说:“丞相大人,现在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让如意继位了呢?”
薄姬冷冷地说:“身为王妃,大王刚刚过世,你就如此着急吗?”
戚夫人反问道:“我着急?我来问你,大王在世的时候,我是不是一心一意想着盼着救他性命。你们是不是铁了心不用我的办法?现在大王死了,我就该为他的儿子着想,为他辛苦打下的基业着想。不是吗?”
薄姬不理她,转而对萧何道:“丞相大人,薄姬已尽到全力。今后的事,由您做主。”
萧何思索片刻,站起来说:“如意继任汉王。”
帐外的将军们一下子冲了进来,都表示坚决反对,一定要立刘盈。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劝解,众人一下子就吵作了一团。
薄姬注视着刘邦的脸庞,怔怔地流下了泪。
突然,“死”了多时的刘邦突然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直直地喷出,连连咳嗽起来。帐内顿时一片寂静。
刘邦缓缓地睁开了眼,虚弱地看着众人,问:“寡人睡了多久?”
萧何一下子跪倒在刘邦榻前,怔怔地流下泪来。
刘邦说:“萧何,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呢。”
萧何说不出话,紧紧地握住刘邦的手。
刘邦说:“寡人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你们想听吗?”说着脸上露出了那惯常的笑容。众人这才恍然:汉王起死回生了。
项羽正搂着虞姬烤火,得报,刘邦起死回生了。
项羽哈哈一笑说:“看样子寡人的弓没有负我啊。”
虞子期道:“只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天寒地冻,城壁上都结了冰,要攻也攻不了。”
项羽道:“那又何妨,让他夹着尾巴滚回栎阳养伤去吧。来年我再砍他脑袋。”
虞子期问:“大王不回彭城吗?”
项羽说:“汉军不也一个没走,在那儿挨冻吗?寡人不像他贪图享乐。寡人是楚军的旗帜,就要牢牢地竖在这广武山上。你去巡视各营,让他们不要吝惜木柴,多生火取暖,可不要冻坏了咱们楚国的勇士!”
虞子期走了,项羽对虞姬道:“你说,刘邦这小子是真的回栎阳养伤喝酒去了吗?”
虞姬道:“想是牵挂着孩子吧。”
项羽点了点头说:“天冷了。也该去看看那小子的妻儿老子了。就让项伯去吧,寡人不想见他们。”
栎阳城中,萧何疾步走上大殿,递上一卷锦帛,然后退到一旁。刘邦展开,红红的,竟是血书!
刘邦立刻下令去找,就是把栎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戚姬母子找回来!
卢绾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说:“遍寻不见,他们会不会离城而去了呢?”
刘邦大怒道:“她好大胆!留下书信出走!带着世子出走!她以为寡人是寻常村夫吗?”
薄姬说:“那血书还在吗?我想看看。”
刘邦掏出戚夫人的“血书”,递给薄姬。薄姬把锦帛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挪开,微笑了一下,然后附耳刘邦小声说:“这是鸡血。”
刘邦眼睛都瞪圆了,大骂道:“这贱货竟然敢欺骗寡人!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王!”
薄姬说:“大王息怒。我猜戚姐姐一定还在宫中,想是躲了起来,吓唬大王的。”
薄姬用了几个小钱,很快就从下人那里探知了地点。她来到后院假山边,高声说:“戚王妃,请您出来吧。夜里寒冷,莫冻坏了孩子。”
半晌,戚夫人果然从假山后现身,身边跟着如意,她厉声道:“又是你,你又来多管闲事!”
薄姬平静地说:“大王的事,对薄姬而言便不是闲事。随我来吧。”
戚夫人嘿嘿一笑道:“你倒会装好心。谁知道你在大王那里说了我母子多少坏话。哼!”
薄姬回身道:“我连卢绾都没有带,只身前来,就是为了您的颜面,为了世子的颜面。请姐姐好好想一想,您此刻回去,对于大王来说,只是家里的一件小事。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戚夫人说:“若我不回呢?”
薄姬说:“贵为王妃,又是大王最为宠爱的女人。谁也不想看到你被带甲卫士押回去。依着大王的脾气,会不会将你从此关押,永生不得与孩子相见呢?”
戚夫人一听,身子凉了半截,看了看如意。
薄姬说:“请姐姐听好,我虽也为王妃,却没有生下大王的骨肉。你和王后之争谁赢谁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想想你的所为,大王不仅会恨你,还会牵连到如意。你这样做,是自己向王后认输啊。”
一行人回到刘邦屋里,刘邦微笑着摸了摸如意的小脑袋说:“跟着你薄姨去玩,好不好?你喜欢薄姨吗?”
如意点头说:“喜欢。薄姨说话轻声轻语的,我听着舒服。”
薄姬微微一笑,拉着如意的小手,出去了。
刘邦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戚夫人,戚夫人微微低下了头。
刘邦温柔地说:“抬起头来。你好得很哪!”说着,突然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戚夫人一巴掌!戚夫人一下就被扇倒在地。
刘邦吼道:“你让寡人的面子往哪里搁!你让我大汉的面子往哪里搁!”
戚夫人捂着脸哭道:“我委屈!”
刘邦说:“你还委屈!这次若不是薄姬识大体,静悄悄地把你母子找了回来。这事会闹得天下皆知,懂不懂?”
戚夫人愤怒地说:“我就是要让天下都知道!让天下知道你刘邦如何偏心,如何不把自己的骨肉当人!”
刘邦骂道:“放屁!当不了太子,就不能活了?你就一定要百年之后,等着寡人入土,一揽大权吗?”
戚夫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头钗,抵着脖子,脖子上立刻出了血。
刘邦骂道:“蠢!你真蠢啊!”
戚夫人说:“我都是为了孩子!”
刘邦说:“你全是为了自己!寡人问你,大汉和你,哪个更重要?”
戚夫人半截身子都凉了。刘邦的愤怒就好像突然消失了,脸色转为平静,慢慢地说:“做人,贵在有自知。寡人若像你一般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早在彭城就成了项羽剑下之鬼了。你怎么就不能学着大气一点,跟吕雉学学,跟薄姬学学?”
戚夫人说:“我不愿意!”
刘邦摆手道:“既然如此,你要死,便死吧。记着悄没声的。如意没了娘,还有爹!他一样会好好活下去!而你,多余。”
刘邦看都不看戚夫人一眼,转身入了后殿。
戚夫人一下子坐倒在地,脸如死灰。
当晚刘邦去薄姬那里,却被薄姬劝到了戚夫人这边。刘邦缓步走到屋外,正看见屋内如意摸着戚夫人脖子上的伤口问:“爹打你了?”
戚夫人说:“没有。”
如意说:“孩儿知道,定是我有哪儿做得不对,父王才把气撒在娘身上。”
听孩子这么说,戚夫人很受感动,一把拉过如意,搂在怀里,柔声道:“乖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很孝顺,也很努力。是娘对不住你,娘没用。”
如意问:“是不是爹不喜欢我们?”
戚夫人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屋外的刘邦听到这话,转身欲走。
戚夫人又柔声道:“你爹是疼我们的。他是很好的王,更是个很好的父亲。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了,懂了吗?娘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错了。”
如意似懂非懂地问:“发生什么了?”
戚夫人摇头道:“都晚了。太晚了。”
刘邦在门外答道:“不晚。”然后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