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于结束了。
起于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历时七年多的这场叛乱,终于在这一刻偃旗息鼓、尘埃落定了!
代宗李豫不禁为此感慨万千。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三朝天子忧思万端,满朝文武殚精竭虑,万千臣民同心戮力,无数将士浴血疆场……所有这一切,如今总算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所有的付出,如今总算有了一份令人满意的回报。
这对于登基才半年多的代宗李豫而言,不啻于上天赐予的一份厚礼。李豫感到了无比的庆幸和喜悦。他终于可以以此告慰玄、肃二宗以及李唐王朝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了!
这一年三月,代宗朝廷为玄、肃二宗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在大明宫中停放了将近一年的两宗灵柩终于得以入土为安:玄宗葬于泰陵(位于今陕西蒲城县东北十五公里处),肃宗葬于建陵(位于今陕西礼泉县东北十四公里处)。同年七月,群臣为天子李豫进献尊号,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同月,代宗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广德,并对平叛有功的所有将领(包括回纥可汗及其将领)论功行赏、加官晋爵。
在安史之乱最后阶段的所有平叛功臣中,功勋最著者当非仆固怀恩莫属。
当初郭子仪光复长安时,肃宗李亨曾经情不自禁地对郭子仪说:“吾之家国,由卿再造!”此时此刻,代宗李豫也很想对仆固怀恩说同样的话,表达同样的感激和倚重之情。
是的,如果没有仆固怀恩的积极斡旋,穷凶极恶的回纥人就有可能与史朝义结盟,给李唐王朝带来更为深重的战争灾难;如果不是仆固怀恩军事和政治手段双管齐下,燕朝的河北诸藩就有可能负隅顽抗,而史朝义也不会这么快就败亡。
因此,仆固怀恩对于代宗朝廷可谓居功至伟,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安史之乱结束后,大功臣仆固怀恩的意见就毫无疑义地成了代宗朝廷“河北政策”的唯一指南。刚刚平定史朝义,仆固怀恩便迫不及待地向代宗上表,奏请将河北的燕朝降将就地任命为唐朝的节度使,李豫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于是,燕朝的河北诸藩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唐朝的河北诸藩。朝廷任命张忠志为成德军节度使,仍辖恒、赵、深、定、易五州,并赐名李宝臣;任命薛嵩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任命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不久擢为节度使;任命李怀仙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仍辖原有六州。
诸藩相视而笑。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颗月亮,地盘还是那些地盘,刀枪也还是那些刀枪!唯一的差别,就是把城头上的旗子从“史燕”换成“李唐”。
这样的差别实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诸藩都笑得十分惬意。
与此同时,仆固怀恩也在一旁笑得意味深长。
此前,河北诸藩就已经向他表了忠心,愿意投其麾下以效犬马,如今朝廷既然承认了他们,那就等于是把河北诸镇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有了这些强藩做党援,仆固怀恩就无须担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叛乱平定之后被皇帝削弱了。(卷二二二:“怀恩恐贼平宠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宝臣分帅河北,自为党援。”)
自古以来,功臣与叛乱大抵都是相反相成的,正是有了叛乱的存在,才有了功臣的崛起;同理,叛乱一旦平定,功臣必然会随之恩宠日衰,轻则兵权被削,重则被皇帝兔死狗烹!历朝历代,这样的例子可谓不胜枚举。正是为了防范这一点,仆固怀恩才会力挺李宝臣、薛嵩这帮燕朝降将,并与他们暗通款曲、互为奥援。
说白了,要想避免“贼平宠衰”,最好的办法就是——养寇自重。
对于仆固怀恩养寇自重的心思,代宗李豫基本上毫无察觉。对他来讲,只要河北诸藩能够弃暗投明,让这场该死的叛乱早一天平定,那就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至于这么做是否会导致什么隐患,是否会引发什么新的危机,代宗似乎根本就无暇考虑。
最早对仆固怀恩产生怀疑、并和他发生抵牾的人,是河东节度使辛云京。
辛云京很早就看仆固怀恩不顺眼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蕃将实在是蹿得太快——几年前不过就是郭子仪手下一个小小的兵马使,如今倒好,朔方节度使、河北副元帅、单于大都护、镇北大都护、左仆射、中书令,全让他一个人兼了!连他那嘴上无毛的儿子仆固瑒都成了朔方行营节度使兼御史大夫,这算什么事儿?
如今,与河东近在咫尺的河北诸藩又和仆固怀恩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这就更让辛云京坐立难安了。
在辛云京看来,这帮安史降将历来是轻于去就的墙头草,只要形势稍有变化,或者出于某种利益,他们随时可能再揭反旗、倒戈相向!万一到了那一天,身为河东节度使的辛云京就是头一个遭殃的。因为河北与河东仅有一山(太行山)之隔,自然会成为首当其冲的攻击目标。
更何况,仆固怀恩是仆骨人,与回纥人同属铁勒诸部,这些年朝廷与回纥的往来交涉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几年前还把女儿嫁给了回纥的登里可汗,更可谓亲上加亲。而今他仆固怀恩之所以眼高于顶、牛皮烘烘,就是因为上有天子宠信,下有兵权在手,内有诸藩暗附,外有回纥援引,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简直是安禄山第二啊!哪一天他仆固怀恩要是勾结回纥人与河北诸藩一块造反,谁能治得了他?
正是居于这样的一些情绪和想法,所以辛云京多次对仆固怀恩采取了不合作态度。当初回纥人大举南下,驻扎在太原附近,仆固怀恩奉诏前来太原与回纥人谈判,辛云京就让仆固怀恩吃了闭门羹,既不让他进城,也不出城接待;平定史朝义后,仆固怀恩送回纥出塞再次经过,辛云京依旧城门紧闭,如临大敌,让仆固怀恩丢尽了面子。
仆固怀恩勃然大怒,随后便上疏向代宗告状,称辛云京对回纥不敬、有碍两国邦交云云。
可是,奏疏呈上多日,代宗却装聋作哑,一点反应都没有。
代宗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这道奏疏让他有点不爽。在他看来,回纥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借平叛之名从唐朝捞了多少不义之财,朝野上下对回纥人痛恨到了什么程度,你仆固怀恩比谁都清楚。所以代宗觉得,辛云京不招待回纥人实属正常,你仆固怀恩大可不必抱怨,更不应该替回纥人打抱不平。
代宗的沉默越发激起了仆固怀恩的怒火。
好吧,既然天子你不闻不问,那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
广德元年夏,仆固怀恩突然率领数万朔方兵进驻汾州(今山西汾阳市),同时命其子仆固瑒率一万人进驻榆次(今山西榆次市),命将领李光逸进驻祁县(今山西祁县)、李怀光进驻晋州(今山西临汾市)、张维岳进驻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对太原的辛云京摆出了赤裸裸的威胁态势。
安史之乱平定不过半年,恃宠而骄、居功自傲的仆固怀恩俨然又成了一颗潜在的叛乱种子。
刚刚散去的战争阴云,又迅速在帝国的上空凝聚。
面对摩拳擦掌、剑拔弩张的仆固怀恩,辛云京却显得气定神闲,一副以静制动的样子。
当然,辛云京并不是不动。
相对于仆固怀恩咄咄逼人的“明动”,他采取的是更隐蔽、更高明的“暗动”。
这一年五月,宦官骆奉仙因事前往太原,回京之前,辛云京给了他一笔重贿,请他回朝向天子进言,称仆固怀恩勾结回纥人谋反,并且“反状已露”。其实,骆奉仙跟仆固怀恩本来还是有些交情的,据说还曾经结为兄弟,可是,在沉甸甸的黄白之物面前,所谓的“兄弟”之情实在没什么分量,因此也就被骆奉仙抛诸脑后了。
骆奉仙回长安必须路过汾州,此时仆固怀恩正驻扎在此。骆奉仙一到,仆固怀恩马上设宴款待,还特意请出自己的老母作陪。酒过三巡,老人家忽然盯着骆奉仙,不紧不慢地说:“你和我儿约为兄弟,现在又和辛云京走得那么近,做人岂能做这种两面派?不过,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也没必要深究。从今往后,你与我儿还是兄弟,大家和好如初吧。”
骆奉仙这才知道,仆固怀恩之所以把老母搬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借老人的口来威胁他。骆奉仙一脸窘迫,只好干笑几声,把话题扯开。
稍后,仿佛是为了冲淡适才的尴尬气氛,仆固怀恩起身离席,亲自为骆奉仙跳了一支舞。骆奉仙连忙赠与“缠头彩”(唐代民俗,凡宴会中有人为其他人献舞,对方必赠与彩色绸缎,称为缠头彩,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仆固怀恩跳完舞,又满怀热情地对骆奉仙说:“明天就是端午节了,你就多住一天,咱哥俩再好好聚聚。”
一听这话,骆奉仙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奶奶的,你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刚才借你老娘的话威胁我,现在又来装模作样地留我,你仆固怀恩究竟想干什么?
骆奉仙随即以公务在身、时间紧迫为由极力推辞,可仆固怀恩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还命人把他的坐骑偷偷藏了起来。当晚回到下榻的驿馆,骆奉仙看见马厩里空空如也,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他对左右说:“仆固怀恩白天威胁我,现在又藏我的马,肯定是想杀我了。”说完,骆奉仙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夜翻墙逃走。仆固怀恩闻讯,情知不妙,赶紧追上骆奉仙,把他的坐骑还给了他。
经此一番惊吓,骆奉仙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见容于仆固怀恩了,于是回朝之后,立刻向代宗上奏,声称仆固怀恩企图谋反。不久,仆固怀恩得到消息,也赶紧上疏代宗,说骆奉仙与辛云京狼狈为奸,恶意陷害他,请朝廷将二人诛杀。
代宗李豫没想到仆固怀恩和辛云京的矛盾居然会发展到如此不共戴天的地步,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只好下诏把两个人都褒扬了一番,劝他们以大局为重,握手言和。
这道和稀泥的诏书一下,仆固怀恩顿时一跳三丈高。
天子岂能如此是非不分?
仆固怀恩愤怒地想,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自己始终奋战在平叛的第一线,整个家族为国战死的有四十六人,女儿为了国事又远嫁异域;每逢战争的关键时刻,都是自己出面向回纥求援,才得以先后收复两京、平定河南河北。要说平叛的第一功臣,自己绝对是当之无愧!可一个小小的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不但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且还信口雌黄、肆意诬陷,而天子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和起了稀泥,这意味着什么?
这难道不意味着,天子是想借辛云京来牵制自己吗?
这难道不意味着,兔死狗烹的大戏已经无声地开锣了吗?
仆固怀恩忍无可忍,立刻给天子上了一道满腹冤屈的奏书:“臣静而思之,自己有六大罪过:当初同罗部落叛乱,臣为先帝扫平河曲(今山西西北部),此罪一;臣之子仆固玢,为同罗所俘,伺机逃回,臣将其斩首,借以激励部众,此罪二;臣有女儿,远嫁外夷,为国和亲,荡平寇敌,此罪三;臣与子仆固瑒不顾身家性命,为国效命,驰骋沙场,此罪四;河北诸镇刚刚归降,各节度使皆手握强兵,臣竭力安抚,消除他们的疑惧,此罪五;臣说服回纥,让他们奔赴急难,帮朝廷平叛,天下平定后,臣又亲自送之归国,此罪六。臣既有此六大罪过,合当万死!纵然含恨九泉、衔冤千古,又能抱怨什么呢?
“臣与朔方将士,功勋最著,贡献最大,是先帝中兴大业的主要力量,也是陛下流亡期间的亲信故旧,可陛下非但没有特别褒奖,反而听信宦官谗言。先有郭子仪受到猜忌,如今臣又遭诋毁,所谓鸟尽弓藏,信非虚言!陛下听信其诬陷之辞,与指鹿为马又有什么区别!倘若陛下不纳臣的一片忠心,一味因循苟且、包庇纵容,臣实在不敢说能保住身家,可陛下又岂能保得住帝国?忠言逆耳利于行,唯请陛下慎重考虑。”
一看到这道怨气冲天、大逆不道的奏疏,代宗李豫登时龙颜大怒。
是,你仆固怀恩是有功,可也没必要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显摆吧?该赏给你的,朕不是都赏给你了吗?你如今功盖天下,极尽荣宠,遭人眼红实在是情理中事。他辛云京的肚量固然是小了些,可无非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又没什么真凭实据,还能拿你怎样?你何须如此老虎屁股摸不得,非要朕杀了他不可?再怎么说,他辛云京也是一个堂堂的节度使,一个跟你一样的有功之臣,岂能让你说杀就杀?朕要是依了你,岂不是让功臣们人人自危?岂不是让天下人把我李豫当成了不仁不义的昏君暴君?再者,你对“勾结回纥谋反”一说反应如此强烈,要说心里没鬼,朕还就不大敢信!瞧瞧你这话怎么说的——“鸟尽弓藏,信非虚言!”你这话啥意思?朕怎么觉着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呢?
更让人不可容忍的是,你居然说出“指鹿为马”这样的悖逆之言,把朕当成了昏庸无能、奢侈纵欲的亡国之君秦二世,是谁给你仆固怀恩这么大的胆子?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这一句——“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吗?就凭这句话,朕就可以定你狂悖之罪、谋反之罪,朕就可以灭你九族,让你一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死后还要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
这一切,朕都做得到,别以为朕不敢!
……
一道奏疏看完,代宗李豫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把仆固怀恩抓到长安,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可是,没过多久,代宗就慢慢冷静下来了。
仆固怀恩尽管出言不逊,可毕竟为帝国建立了不世之功,况且尚无明显的反叛之举,如果真的拿他问罪,不仅会让天下人心寒,而且对于刚刚平定的局势也会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思虑及此,李豫不得不把满腔怒火压了下去。
作为天子,要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只不过有些时候,杀人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把问题变得更为复杂。所以,当务之急不是杀仆固怀恩,而是要一边稳住他,一边试探他,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广德元年九月,代宗李豫命宰相裴遵庆前往汾州,表面上宣旨慰问,其实是刺探虚实。
裴遵庆临行前,李豫特意叮嘱他,让他以个人名义向仆固怀恩暗示,要他入朝面圣,看他作何反应。
要是他敢来,就表明他心里头没鬼;就算有鬼,朕也能趁机把他收拾了。
要是他不敢来……
李豫皱着眉头想,那麻烦就大了。
麻烦的确不小,因为仆固怀恩不肯入朝。
裴遵庆到达汾州后,刚一宣完旨,仆固怀恩就紧紧抱着他的脚,痛哭流涕,大呼冤枉。裴遵庆遵照代宗指示,暗示仆固怀恩入朝,让他当面向天子表明忠心。
仆固怀恩当然是满口答应。
可是,裴遵庆刚刚退出,副将范志诚就力劝仆固怀恩不要入朝,说:“明公受奸人陷害,与朝廷嫌隙已成,有功高不赏之惧,为何还要入不测之朝?功成而不见容于上,前有郭子仪,后有李光弼,明公若听信裴遵庆之言,必遭杀身之祸!”
次日,裴遵庆入见,仆固怀恩马上改口说,自己一旦入朝,很可能死在宦官手里,所以打算先派一个儿子入朝(相当于去当人质),以表自己绝无反叛之心。
然而,此议再次遭到范志诚反对。仆固怀恩当即又改变主意,再也不提入朝之事。裴遵庆在汾州苦等多日,见仆固怀恩再无任何表示,只好回朝复命,向代宗如实禀报了此行的经过。
既然仆固怀恩不敢入朝,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
代宗李豫顿时对仆固怀恩满怀疑惧。
就在这个时候,从河东又传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御史大夫王翊刚刚出使回纥回来,走到汾州居然被仆固怀恩强行扣留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李豫勃然大怒。你仆固怀恩为何扣押王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是不是你和回纥人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李豫觉得,仆固怀恩这么做已经不是此地无银了,而是图穷匕见。
或许,是时候对这家伙采取行动了……
然而,此时的代宗李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没等李唐朝廷动手收拾仆固怀恩,背后就突然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那是吐蕃人的刀。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刀居然一下子捅在了帝国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