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仙芝和封常清率唐军退入潼关,安禄山便命大将崔乾祐进驻陕郡,牢牢盯着这座关中门户。哥舒翰接手潼关防务后,只一意修筑工事,深沟高垒,严防死守,从不出战。安禄山屡命崔乾祐出击,其中一次还派了次子安庆绪亲自到前线督战,可潼关不愧是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燕军的数次进攻都被据险固守的哥舒翰一一击退。面对这道铜墙铁壁,崔乾祐只能干瞪眼,“数月不能进”,与哥舒翰形成了对峙相持的态势。
在此情况下,只要哥舒翰始终坚壁清野,保证潼关不失,河北的郭子仪和李光弼又乘胜北上、直捣范阳,燕军军心就会瞬间瓦解,安禄山的末日也就到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唐朝廷内部却出现了一个致命危机。
危机源于杨国忠和哥舒翰的相互猜忌。
众所周知,安禄山起兵打的是讨伐杨国忠的旗号,而当时朝野上下也一致认为,就是因为杨国忠恃宠擅权、跋扈专断,逼得安禄山狗急跳墙,才导致了这场空前的大祸乱,所以很多人都对杨国忠咬牙切齿,必欲诛之而后快。
哥舒翰麾下有一个部将叫王思礼,就屡劝哥舒翰上表朝廷,要求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可哥舒翰始终没有答应。因为他很清楚,现在杀杨国忠除了泄愤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何况大敌当前,自己人更不能搞窝里斗。
王思礼以为哥舒翰怕事,就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领三十名骑兵入京,秘密绑架杨国忠,然后抓到潼关杀了。哥舒翰狠狠瞪了王思礼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么干,造反的就是我哥舒翰,不是安禄山了。”
然而,让哥舒翰没有想到的是,他这边处处以大局为重,尽量摒弃个人好恶,可杨国忠那边却早就对他起了猜忌之心。
自从玄宗把将近二十万兵马交到哥舒翰手中后,杨国忠的心就悬起来了。
在他看来,关外的安禄山对他固然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可此刻手握重兵的哥舒翰又何尝不是呢?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嚣要杀他杨国忠,哥舒翰会不会趁此机会反戈一击,拿他杨国忠的人头去收买天下人心呢?杨国忠觉得可能性很大。
从这个意义上讲,哥舒翰其实比安禄山更让杨国忠感到恐惧。因为安禄山远在千里之外,而哥舒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对于这种态势,就连杨国忠身边的幕僚都替他心惊不已。有人就跟他说:“今朝廷重兵尽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卷二一八)
杨国忠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上奏玄宗,说:“如今潼关大军虽然兵力强盛,可万一失利,京师就危险了。臣请求从皇宫下属各部门(“监”“牧”“坊”“苑”等)人员中挑选出三千精壮,加以训练,以备不测。”
玄宗当即照准,并命剑南道(当时剑南节度使仍由杨国忠遥领)将领李福德统御这支后备队。随后,杨国忠又另外招募了一万人,命亲信将领杜乾运率领,进驻灞上(今西安市东灞河河畔),名义上是防备叛军,实际上是防备哥舒翰。
杨国忠的举动一下子就把哥舒翰惹毛了。
老子在前面浴血奋战,你却在背后拿刀顶着老子,这算他奶奶什么事儿?
哥舒翰本来一直以大局为重,可眼下也不免要担忧个人的命运了。谁都知道,杨国忠既是朝廷的首席宰相,又是玄宗跟前的头号宠臣,玄宗现在什么事都听他的,万一杨国忠真想除掉哥舒翰,只要怂恿玄宗下一道诏书,立马可以让他步高仙芝和封常清之后尘,然后再让心腹将领杜乾运接手潼关防务。
换言之,杜乾运就是一颗进可攻、退可守的棋子,杨国忠把他置于哥舒翰背后,目的就是要让哥舒翰陷入彻底被动。
哥舒翰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任由杨国忠摆布。
他决定吃掉这颗棋子,给杨国忠一点颜色瞧瞧。
杜乾运刚进驻灞上没几天,哥舒翰就上奏玄宗,要求将杜乾运的这支部队划归潼关统一指挥。玄宗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哥舒翰和杨国忠在暗中角力,而是认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当即表示同意。
天宝十五年六月初一,哥舒翰借故把杜乾运召到潼关,然后随便栽个罪名就把他杀了。消息传回长安,杨国忠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料到,哥舒翰竟然会如此胆大妄为,心狠手辣!
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哥舒翰这么干,摆明了就是在警告杨国忠,同时更是在对他发出挑战。杨国忠现在越发相信——接下来,哥舒翰随时有可能带兵入朝,以“清君侧”的名义,取他杨国忠的颈上人头!既然如此,杨国忠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要除掉哥舒翰其实很简单,甚至都不用杨国忠动手。他只须动动舌头,怂恿玄宗下诏,命哥舒翰出关与燕军决战,哥舒翰自然就会死得很难看了……
至此,杨国忠和哥舒翰已经从相互猜忌、相互戒备发展到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
这两个李唐朝廷的股肱重臣,一个大权独揽,一个重兵在握,可他们并没有把矛头共同指向潼关外面的敌人,而是掉转方向,彼此指向了对方。
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在接下来的短短几天里,李唐君臣将用血的事实和惨痛的教训,再一次向我们证明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杜乾运被哥舒翰诱杀的第二天,玄宗忽然接到了一份情报。情报称叛军大将崔乾祐驻守陕郡的兵力不超过四千人,而且都是老弱残兵,防守异常薄弱,官军应抓住战机大举反攻。玄宗大喜,立即派遣使臣到潼关宣诏,命哥舒翰即刻率部东征,进攻陕郡,克复洛阳。
史书没有记载这份情报的来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份情报是错误的。
更准确地说,这份情报纯粹是捏造的。
因为,崔乾祐作为燕军西进关中的前锋,其兵力虽然不会很多,但至少也在两万到三万之间;更重要的是,崔乾祐麾下的部众都是骁勇强悍的百战之兵,属于燕军中的野战劲旅,尤其是其中的同罗骑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所以,实际情况绝非那份可笑的情报所说的那样,什么兵力不满四千,还什么老弱病残、防守薄弱云云,完全是扯淡,并且是别有用心的扯淡!
那么,这份别有用心的情报又是谁捏造的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除了杨国忠,没有人会这么做,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杨国忠捏造情报的目的就是要迫使哥舒翰出关决战。
其实,对于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而且头脑清醒的人来说,这份所谓的情报基本上就是一张废纸,不仅不会受其蛊惑,还有可能会把提供情报的人抓起来,以谎报军情、欺君罔上的罪名论处,甚至还会追查到底,把幕后黑手挖出来。
然而,面对这份不值一哂、别有用心的“情报”,玄宗李隆基居然就信了,并且还据此作出了事关整个战局的重大决策。
是玄宗老糊涂了吗?
这个因素固然有,但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此刻的玄宗迫切希望用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挽回他早已失落的自尊,来抚慰他极度受伤的心灵。
所以,任何有利于朝廷发动反攻的信息,玄宗都会相信它是真的。
杨国忠很可能正是摸透了玄宗的心思,才大胆捏造了这份假情报。
接到玄宗下令东征的诏书后,哥舒翰懵了。就目前的战局而言,这无疑是最弱智、最可笑、最不合理的一个决策。
哥舒翰不敢耽搁,连夜起草了一道奏疏,让使者回禀玄宗。他在奏疏中说:“安禄山久经战阵,军事经验非常丰富,此次叛乱蓄谋已久,他岂能不作充分准备?如果说陕郡的兵力薄弱,那也必然是以此引诱我军出击,一旦我们真的出击,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而且,叛军千里而来,利在速战速决;我军据险而守,利在打持久战。更何况,叛军残暴,久之必失人心,兵力也会萎缩,迟早会发生内乱;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到时候乘虚而入,定能不战而生擒安禄山。总之,我们的目的是求胜,不是求快!如今,向各道征调的军队都尚未集结,还是应该再等一段时间。”
就在哥舒翰呈上奏疏的同时,郭子仪和李光弼也向玄宗提出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我军正计划北上,直捣范阳,覆其巢穴,俘虏叛军的妻儿老小作为人质,以此向他们招降。届时,叛军必定会从内部崩溃。至于潼关大军,只要坚守阵地,把叛军拖住,让他们筋疲力尽就够了,千万不可轻易出击。”
两份来自前线的奏报不谋而合地提出了一个相同的战略,那就是——坚守潼关。
只要玄宗能够虚心接受这四个字,那么后面的历史很可能就将全盘改写。
可惜,玄宗并不接受。
他一心只想着快速反攻,光复东京,彻底洗刷安禄山带给他的耻辱。所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观望拖延。此外,杨国忠又整天在他耳边吹风,说眼下叛军毫无防备,绝不能让哥舒翰逗留延宕、贻误战机云云,玄宗心里就更是急不可耐,随即不断派遣宦官催促哥舒翰出关决战。
此后的两三天里,玄宗接连派出了几十拨传诏使者奔赴潼关。往往是前面一拨刚刚宣完诏书,后面一拨紧跟着又到了。(卷二一八:“续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
那几天,哥舒翰耳边始终只回荡着两个字:出关、出关、出关……
这两个字无异于死神的召唤。
然而,军令如山,圣命难违。即便哥舒翰明知道只要迈出潼关一步,就等于迈进了鬼门关,可他也只能怀着满腔的无奈和悲怆往前迈!
天宝十五年六月初四,哥舒翰“抚膺恸哭”,然后挥着眼泪“引兵出关”。(卷二一八)
前方的道路阳光迷离,野草萋萋,十八万大军在沟深坡陡、狭窄逼仄的峪道上缓慢前行。时值盛夏,空气燠热凝滞,一丝风也没有,所有的军旗全都无精打采地垂在旗杆上。士兵们步伐沉重,挥汗如雨,连战马都显得异常烦躁,一个劲地喷着响鼻。
哥舒翰策马走上一面高坡,久久地凝视着从他脚下走过的一队又一队士兵。
他们都长着不一样的面孔,可他们脸上却有着如出一辙的表情——无奈而茫然。哥舒翰知道,现在自己脸上肯定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和这十八万将士一样,正在走向同一个未知的宿命。
最后,哥舒翰下意识地向西遥望了一眼。
忽然间,他的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惊悸。
因为,潼关上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飘荡。
哥舒翰仿佛看见,高仙芝和封常清的亡魂正在潼关上空凄凉地飘荡。他们似乎想跟哥舒翰说什么,可哥舒翰始终无法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