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败亡,最大的获益者无疑就是王世充。他不但收降了李密的十几万部众,而且得到了单雄信、裴仁基、秦叔宝、程知节等一大批骁将,又夺回了洛口仓,解决了军队的粮荒,真是赢了个钵满盆满。此外,小皇帝还加封他为太尉、尚书令、总督内外诸军事,并特准开设太尉府,精选文武官吏。
王世充的权威达到了人臣的顶点,接下来,他还会干什么?
小皇帝杨侗对此忧心忡忡。
他意识到王世充随时可能对自己下手,可又丝毫没有应对之策。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小皇帝最后只好命人取出宫中的财物,大量布施穷人,借此消灾祈福,希望能逃过一场注定要降临的灾难。
可是,就连最后这点可怜的精神安慰很快也被王世充剥夺了。因为王世充有一次入宫赴宴,回家后忽然上吐下泻,立刻怀疑是小皇帝让人在酒菜中下毒,从此便不再入宫朝见,并且命手下把守宫门,严禁小皇帝从宫中取出一针一线。
小皇帝彻底陷入了绝望。
那些日子里,无论是幼主杨侗还是洛阳士民,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最后一个影子朝廷很快就要覆亡了。
宇文化及称帝不久后,听到了李密败亡的消息,顿时心中窃喜,觉得这是扩大地盘的良机,于是出兵攻打李密旧部元宝藏驻守的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但是打了四十多天,始终打不下来。
正在中原一带四处游说的魏徵立刻前往魏州,劝自己的老上级元宝藏归降唐朝。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正月初七,元宝藏向唐军献出了州城。
正月十八,唐淮安王李神通率部攻击宇文化及的老巢魏县(今河北大名县西南),宇文化及无力抵抗,只好向东逃往聊城(今山东聊城市)。李神通进入魏县,俘虏并斩杀了两千余人,随即进围聊城。
此时,定都乐寿(今河北献县)的夏王窦建德也亲自率军南下,直逼聊城,准备与唐军拼抢胜利果实。他的目标并不是宇文化及这个人,而是宇文化及从江都带出来的传国玉玺。虽然这个玉玺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实际价值,但它毕竟是一种象征——皇权的象征。
困守聊城的宇文化及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南北两大强敌的夹攻之中。他大为惊恐,急忙拿出重金,请求附近的变民首领王薄出兵援救。王薄看在钱的面子上,决定当一回雇佣军,率部进驻聊城协防。
可是援兵的到来并不能挽回宇文化及的败局,因为城中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宇文化及顿时绝望了,只好向李神通请求投降。
出人意料的是,李神通居然一口回绝。副手崔民幹劝他接受,李神通说:“贼人既然粮食已尽,我们可以轻易将其摧毁,以耀我唐军兵威,同时掳获财宝,犒赏将士。要是接受投降,我们拿什么劳军?”
崔民幹焦急地说:“窦建德马上就到,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攻克,就会内外受敌,我军必败。眼下不战便可拿下聊城,此项军功得来甚易,为何要贪图财宝而拒绝呢?”
李神通勃然大怒,随即将崔民幹囚禁。
数日后,宇文士及从济北(今山东茌平县西南)运来粮食,聊城人心稍安,士气总算有所恢复,宇文化及遂继续抵抗。李神通亲自到城下督战,命各军全力攻城。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刺史赵君德第一个攻上城墙。因为他不是李神通的嫡系,李神通担心被他抢了首功,于是下令鸣锣收兵。赵君德大怒,但是军令难违,只好骂骂咧咧地从城头上撤了下来。
还没等李神通重新组织进攻,窦建德的大军已经杀到。李神通自知不敌,只好率部撤出战场。宇文化及出城迎战,可他显然不是窦建德的对手。在数战皆败之后,不得不缩回城中继续顽抗。窦建德随即对聊城发起猛烈进攻。
最后的时刻,王薄并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是忙不迭地打开了城门。窦建德大军入城后,立刻逮捕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以及他们的一干亲信;随后又以人臣之礼觐见了萧皇后,并换上丧服,郑重其事地祭悼了一回杨广。等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都做完之后,窦建德才从容收取了隋朝的传国玉玺,还有各种印信和天子仪仗。
宇文化及和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起被斩首。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行刑的时候,宇文化及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磕头求饶,而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不辜负夏王。”随后便引颈就戮。
这位轻薄公子的称帝闹剧,就以这样一种“过把瘾就死”的方式匆匆开局又草草收场了。
从称帝到败亡,历时仅四个月。
也许是因为对这一天早有准备,所有的担忧和恐惧也早已提前透支,所以宇文化及在临死之前反而表现得比较平静。
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的那一刻,宇文化及的内心也许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当大河南北的割据群雄逐一出局的时候,李唐王朝在中原、河北一带的主要对手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是王世充,另一个就是窦建德。
在隋末唐初的乱世群雄中,窦建德无疑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
因为这个人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自从大业七年起兵以来,凡是打了胜仗或攻陷城池,窦建德总是把掳获的金银财宝全部赏给将士,自己分文不取。此外,虽然他早已称王,但生活上却一贯简单朴素,从不吃肉,只吃蔬菜和糙米饭;他的妻子曹氏也只穿布衣,从不穿绫罗绸缎,所用的婢女也只有十余人。所有这一切都让窦建德赢得了广大将士和百姓的衷心拥戴。
击败宇文化及后,夏军掳获了数以千计的隋六宫嫔妃和宫女,窦建德即刻将她们就地遣散,一个也没留。而隋朝那些有才干的旧臣,则大多得到了窦建德的赏识和任用,如裴矩、何稠、虞世南、欧阳询等人。(其中的虞世南后来成了李世民的帐下幕僚,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排名仅在杜如晦和房玄龄之后。)至于那些不愿意为他效力,而宁愿投奔洛阳(隋朝廷)和长安(唐朝廷)的人,窦建德概不强留,一律尊重个人意愿,不但送给他们盘缠,还派兵护送他们出境。宇文士及和封德彝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投奔了李渊。
窦建德的所作所为使他广泛赢得了人心。
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从这个意义上说,窦建德无疑是天下群雄中最有潜力也最有资格与李渊父子抗衡的人。
相形之下,王世充在这点上就比窦建德和李渊父子差远了。
他身上丝毫不具备让人服膺的人格力量。
所以他注定留不住人心——尤其是留不住秦叔宝和程知节这种豪杰的心。
秦、程二人归降王世充之后,虽然得到了他的重用和优待,但是王世充的为人却让他们十分厌恶和不齿。为这种人效命,让秦、程二人不但觉得窝火,而且感觉前途渺茫。有一次,程知节忍不住对秦叔宝说:“王世充气量狭窄,见识浅陋,却又喜欢信口开河,动不动就赌咒发誓,活像一个老巫婆,岂是铲除祸乱、匡扶正义之主?”于是二人决定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归降唐朝。
武德二年二月下旬,王世充在九曲(今河南宜阳县北)与中原唐军会战,命秦叔宝和程知节率军列阵。机会终于来了。秦、程二人对视一眼,忽然率领亲信骑兵数十人离开阵地,向西狂奔一百余步之后,下马回头向王世充叩拜,说:“我等蒙公厚爱,本应深思报效,可您性情猜忌,喜听谗言,非我等托身之所,而今不能再侍奉您,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说完立刻翻身上马,飞奔唐军阵地投降。
王世充恨得牙痒,却又不敢追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
秦叔宝和程知节投唐之后,被纳入了李世民帐下。李世民素闻其名,当即厚礼相待,任命秦叔宝为骑兵总管、程知节为左三统军。秦、程二人的弃暗投明马上给王世充麾下的其他将领树立了榜样。不久后,骠骑将军李君羡、征南将军田留安相继率部降唐;李厚德和赵君颖也驱逐了隋殷州(今河南获嘉县)刺史段大师,举城归降唐朝,李厚德随即被任命为殷州刺史。
这一年闰二月底,李厚德回家探望患病的父母,命弟弟李育德驻守殷州。恼羞成怒的王世充趁此时机,亲自率领大军进攻殷州,将其攻陷,李育德和三个弟弟全部战死。三月初,王世充又率军攻打榖州和熊州。熊州刺史史万宝出兵迎战,结果又被王世充击败。
几场胜仗打下来,总算让王世充捞回了一点面子,同时也让他增加了几分逐鹿天下的底气。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一个在他心中隐藏已久的念头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称帝。
王世充觉得颠覆隋朝这最后一个影子朝廷的时机已经成熟。
他把这个想法跟属下一说,立刻引发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幕僚李世英深以为不可,他说:“四方人士之所以奔驰归附东都,是以为您能匡扶社稷、中兴隋室。如今九州之地,连一处都没有平定,如果断然称帝,恐怕远近之人都会叛离你!”
王世充目光闪烁地看了看他,低声说:“嗯,言之有理。”
可长史韦节、杨续等人却极表赞成,他们说:“隋朝气数已尽,灭亡理所当然。此乃非常之事,不可与寻常之人讨论。”
王世充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
紧接着,负责观测天象的太史令乐德融也不失时机地开口了。他把自己近期的观测结果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大意就是除旧布新之兆早已显现,而且星象所对应的地方正是郑国公王世充的封地,如果不及时顺应天道,反而会令王气衰弱云云。
王世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但是反对者的声音并未就此平息。部将戴胄又站了出来,说:“君臣犹如父子,应当休戚与共!明公最好能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如此则家国俱安,否则的话……”戴胄后面的话没说,但显然已经含有警告的意味。
王世充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他干笑两声,称赞了一下戴胄的忠心,随即结束了当天的讨论。
知道自己的部众并不都跟自己一条心,王世充颇为恼怒,也有些无奈。他决定暂且将称帝之事按下不表,退而求其次,先把九锡搞到手,以此试探朝臣们的态度。所谓九锡,实际上就是历代天子专门赏赐给功臣的九种特殊礼遇和器物。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马昭都接受过九锡,这是历代权臣的专利品,是他们篡位称帝的敲门砖。
听说王世充企图加九锡后,不识时务的戴胄居然又跳出来竭力反对。王世充勃然大怒,马上把戴胄贬为郑州长史,让他出镇虎牢(郑州府所在地),随后授意段达向杨侗上奏。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小皇帝杨侗知道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可他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对段达说:“郑公不久前平定李密,已经擢升为太尉,近来并无特殊功勋,等天下稍微平定之后,再议此事也为时不晚。”
段达也懒得再跟小皇帝废话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四个字——太尉想要。
小皇帝忽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段达,而且盯了很长时间。最后小皇帝把头垂了下去,无力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三月十二日,段达在朝会上宣布:遵奉天子诏命,拜王世充为相国,假黄钺(有权使用天子专擅诛杀的铜斧),总百揆,加九锡,进爵为郑王,允许郑国设立丞相以及各种文武官吏……一切都与当年隋文帝杨坚篡周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颁布诏书的时候,小皇帝瘦小的身躯始终蜷缩在宽大的御榻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越过大臣们的头顶,怔怔地凝望着大殿外那道挂了好多天的灰色雨幕。
王世充和大臣们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小皇帝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是从下了整整一个春天的雨水中刚刚打捞出来的一样。
许久,大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把杨侗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他仓皇地抬起头,正好看见王世充脸上那个狰狞的笑容,还有一对鹰隼一样的眼睛。
小皇帝打了一个寒噤。
虽然时节已近暮春,初夏转眼就要来临,可杨侗还是觉得冷。
他知道,这是来自他体内的一种冷,一种与生俱来不可祛除的宿命的冷。